葉笑薇听著屋里飄出熟悉的悠揚琴聲,知是父親所彈,心想毅哥這會子,多半一邊喝著茶,一邊讀書?一想到蕭毅,她就滿心歡喜,整個人似乎都融化了,笑容蕩漾在臉上,眼波如水,分外溫婉嫵媚,動人之極。
她摘了一籃子白菜,來到廚房,立刻磨豆漿、做豆腐。做好豆腐,便宰殺鴨子、野兔、香魚,洗切白菜、山藥、蘿卜等,忙完這些,已近黃昏,正是動手燒菜之時。
葉笑薇烹飪本事絕佳,蔥姜蒜、鹽醋糖,料酒肉醬,何時該放,放多放少,什麼菜該什麼火候,湯色菜色如何,莫不拿捏精妙。夕陽將下,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也熱氣騰騰的擺上了。
葉菊隱、蕭毅來到廚房,聞著菜香,不覺食指大動,連聲叫好。葉笑薇十分喜悅,給父親和蕭毅斟酒,說道︰「爹,我從不沾酒,今天是女兒大喜之日,該當敬爹爹一杯。」蕭毅端酒起身,道︰「岳父,請干杯。」
葉菊隱呵呵笑道︰「好,干了。」一口喝干,道︰「來,坐下吃菜。」
蕭毅陪著喝干,給葉菊隱斟酒後,和葉笑薇坐下。蕭毅笑道︰「薇妹,我敬你一杯。」說著斟滿一杯,一口飲盡,笑道︰「喜慶之日,豈可無樂?我拋磚引玉,先唱一段。」
葉菊隱笑道︰「君子自得其樂,阿毅頗有古風啊。」
葉笑薇拍手笑道︰「毅哥,好主意,快唱啊!」
蕭毅一笑,放聲而歌︰「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鷂鷹經天而過,群飛之雀猛受沖擊,各向左右躲閃,驚慌逃散。以此歌頌男兒勇武,單槍匹馬殺入敵陣,眾皆披靡,彰顯無敵的英雄氣概。
葉菊隱贊道︰「好氣勢!北朝橫吹曲歌辭,皆有剽悍之氣,這首《企喻歌》出自阿毅之口,當真是雄渾自然。」
葉笑薇笑道︰「該我啦。」曼聲唱道︰「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蕭毅笑道︰「歌辭樸素,然而細加體味,大有情趣。」
葉菊隱笑道︰「阿毅唱了北歌,阿薇唱了江陵,我就來一首南朝西曲歌,接著說江陵。」唱道︰「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問相隨否,何計道里長。」
蕭毅贊道︰「這首《襄陽樂》,腔調獨特,絕妙好歌,岳父唱來,更加增色不少。」
葉笑薇笑道︰「毅哥,爹爹懂得許多方言,旁人常常誤以為是遇到同鄉呢。」
葉菊隱笑道︰「我這雕蟲小技,算不得什麼。阿毅歌技無雙,又有天生一副好嗓子,世上善歌者,莫不羨煞。」
蕭毅笑道︰「男子嗓音再好,有些纏綿悱惻歌曲,卻是遠不如女子唱得有味道,這‘歌技無雙’之評,我是斷不敢當的。」
葉笑薇笑道︰「嗯,比如吳聲歌,尤以女子所唱,才顯曲辭韻味。」當下唱道︰「千葉紅芙蓉,照灼綠水邊。余花任郎摘,慎莫罷儂蓮。」
蕭毅贊道︰「好一首《讀曲歌》,我便唱不出這般深切綿軟的意味。」
三人酒菜吃得少,聊得多,唱得多,興奮不已。不知不覺,到了初更光景。
葉菊隱笑道︰「時候不早啦,你們年輕人聊,我先回房了。」起身離座。
蕭毅、葉笑薇站起,送到堂上,葉菊隱回房去了。葉笑薇笑道︰「毅哥,我去添一件夾襖,你陪我到後山上走走。」
不一會,她便出來,伸左手輕輕握住蕭毅的右手,並肩行向後山小路。月色朦朧,冬寒濃重,但兩人內心皆火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中的這一句詩,此刻不約而同的流淌在心頭,默默體味,只覺柔情綿綿,縈繞心懷。
登上山頂,相視一笑。葉笑薇笑道︰「毅哥,這一路上,你想些什麼啊?」蕭毅笑道︰「沒想什麼,就覺著莫名喜悅。」葉笑薇笑道︰「我也是,不想說什麼,卻覺著說不出的歡喜。」
蕭毅道︰「薇妹,我這一去,至遲明年此時,必定返回。」
葉笑薇明白,他和高獨樂聯袂尋仇,世上絕無抗手,唯慮東海茫茫,難以查找落日島方位,為此恐費時日,道︰「過了一個多月,高大哥早該到了關外,不知他尋到白虎堂的巢穴了麼?毅哥,你說牟承翟會領高大哥去找他師父殷黑衣報仇嗎?」
蕭毅沉吟道︰「難說。我先去關外,倘若高大哥一切順利,那麼不消幾個月,我們就回來了。」
葉笑薇道︰「嗯,我等你。」輕輕依偎在他胸前,說道︰「這三年來,我走過許多地方,可是杭州卻從沒到過。听說西湖風光很美,什麼時候啊,你陪我去瞧瞧,我們在湖里蕩舟,你彈琴、我唱歌,好不好?」
蕭毅道︰「好,等我回來,我們就去杭州走走。」
葉笑薇柔聲道︰「毅哥,你事事寵著我,這往後怎麼得了?就不怕我被寵壞了麼?」
蕭毅道︰「你除了不會武功,樣樣皆了不起,縱是須眉男子,也遠遠不及。我今生遇上你,並娶你為妻,委實三生有幸,能夠敬你、愛你、寵著你,是我蕭毅的莫大福氣啊。」
葉笑薇十分喜悅,道︰「毅哥,倘若以後有了寶寶,我們教孩子們讀書練武、唱歌彈琴,兒子都像你,女兒都像我,你說可好?」
蕭毅笑道︰「好啊,人生和美至此,夫復何求?」
兩人憧憬不遠的美好日子,都不禁悠然神往。
過了半晌,葉笑薇輕聲吟唱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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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蕭毅策馬離去,一路往北疾馳。
長途跋涉二十來天,到了關外遼東。他花了十幾日工夫,終于查到白虎堂巢穴,猶還遠在三千里外,乃是隱藏于長白山中的白虎嶺。
蕭毅立刻趕路。當他出現在沙河堡,適值臘月初八日,听得一座大屋子里十分喧鬧,白虎堂眾人正在喝臘八粥。
蕭毅左掌輕揮,只听喀喇喇巨響,大屋子的兩扇大門板,頃刻化作無數碎片,在一片驚呼聲中,縱騎而入。
數百名白虎堂幫眾,紛紛拔出兵刃,破口大罵,四面圍了上來。
蕭毅冷笑一聲,喝道︰「牟承翟呢?滾出來見我!」「我」字出口之際,暗運內力,眾人耳中轟鳴,猛然天旋地轉,登時站立不住,紛紛跌倒。
白虎堂眾人面如土色,搖搖晃晃的爬起身。有個瘦長漢子色厲內荏,用劍指著蕭毅,喝道︰「小子,你使的什麼妖法?休得猖狂!莫說敝上不在,就算牟堂主在堡內,豈是你想見就見的?速速報上名號,留你一個全尸。」
蕭毅左手虛抓,這人長劍立時月兌手,飛入他的掌中,稍運內力,劍身碎斷。這瘦長漢子和眾人大駭,四散而逃。蕭毅躍離馬鞍,右手抓住瘦長漢子脖頸,喝道︰「牟承翟人在何處?」
瘦長漢子抖如篩糠,上下牙齒打架,道︰「牟……牟堂……堂主,幾……幾個月……月前,早……早就……就在關……關內……內……了……了。」
蕭毅一怔,尋思︰「怪不得一路北上,始終沒有高大哥的消息,多半是他得知牟承翟已在關內,壓根就沒出關。」喝道︰「落日島在哪里?」
瘦長漢子道︰「沒……沒听……听說……說過,當……當……當真!」
瞧見這一群烏合之眾,蕭毅料這人沒有說謊。牟承翟這次進關,所謀干之事必定極大,白虎堂顯見精銳盡出。
因為連日查探得知,白虎堂在關外興起,也就近幾年間,然而勢頭迅猛,一下子蓋過所有幫派。據說白虎堂主牟承翟,不過三十來歲,竟然是關外綠林的大頭子,坐地分贓,頤指氣使。此人固然是仗恃背後的大靠山、他師父落日島主殷黑衣,但白虎堂也網羅了不少邪道高手,婬威之下,白山黑水大小山寨,不敢不尊奉號令;各路幫派忍氣吞聲,莫敢抗拒。
蕭毅右手一揮,瘦長漢子就像一塊被扔掉的破抹布,直飛到外邊雪地上,又身不由己的滾出數丈,這才連滾帶爬的逃走了。
蕭毅牽馬而出,心想︰「不到遼東,不知白虎堂惡跡斑斑。這等強盜賊窩,還不拆了作甚?」當即推倒大屋子的四面高牆,整個屋頂轟然坍塌,頓成一片廢墟。
如此這般,不消多久,沙河堡所有房屋盡數搗毀。
蕭毅上馬馳出,經過白虎嶺下的險峻窄道螺螄溝時,突見去路被高高樹堆封堵,微微一愣,背後砰然巨響,兩面山崖上滾下許多樹木,頃刻間又堵死退路。緊接著弓弦聲大作,箭矢如雨,紛紛射來,在一片大罵聲中,前後煙火騰起,樹堆被火箭引燃,燒起沖天大火。
原來,白虎堂眾人並沒有逃遠,瞧見沙河堡被對方硬生生拆了,他們本是凶惡暴虐之徒,大怒之下,也就顧不得害怕,決計暗算報復。
蕭毅拔劍撥打箭矢,提氣長嘯。山谷轟然震蕩,崖壁積雪,瞬間崩塌,猶如天崩地裂,登時壓滅前後大火,積成十幾丈高的大雪堆。
這些留下看家護院的白虎堂幫眾,內功低微之極,如何經受得住這聲霹靂吼嘯?數百人七竅流血,霎時震斃,伏尸山崖之上。
蕭毅揮劍向壁,石屑紛飛,只見崖壁上刻下八個遒勁大字︰「蕭某造訪,掃興而返。」收劍入鞘,躍下地來,兩手托住馬月復,施展絕世輕功,越過大雪堆,上馬馳去。
第三天中午,蕭毅馳到遼東地界的一處集鎮。一踏進酒館,里面人聲鼎沸,一干豪客大叫大嚷,都說什麼高獨樂死了。
蕭毅怒氣勃發,喝道︰「住嘴!你們胡說什麼?」
此言一發,喧聲頓止。眾人瞪目望來,踫到蕭毅刀鋒般的目光,都不禁膽寒。
蕭毅指著一名壯漢,怒道︰「你說高獨樂葬身荒島,你瞧見了?」
那壯漢跳起身,罵道︰「你***,什麼東西?竟敢對爺爺無禮!」縱上來揮拳猛擊。
蕭毅右手一伸,將他一把抓起,摔到酒館外,掃視眾人,喝道︰「是誰造謠?滾出來!」
眾人見他輕而易舉的將那壯漢摔昏過去,莫不駭然。那壯漢頗有來頭,乃是遼東百勝幫的二當家鄔福海,有一身過人的硬氣功,拳法剛猛,名頭甚大。
酒館里一片寂靜。半晌,一名老者干咳一聲,說道︰「這位少俠,請教尊姓大名?老朽巴雙祿,人送美稱‘海東青’。」
雕屬猛禽,出自遼東,最俊者稱海東青,也叫海青。這人有此綽號,顯見武功了得。蕭毅瞥了一眼,道︰「在下蕭毅。」
眾人聞言,心神大震。巴雙祿失聲道︰「啊,你就是屠龍手蕭毅?老朽失敬,失敬得很啊!」急忙起身,拱手施禮。
蕭毅還禮,余怒未息,道︰「巴前輩,高獨樂是我義兄,他行俠江湖,跟你們有甚仇怨,大家如此詆毀他?」
巴雙祿忙道︰「蕭大俠,莫誤會。近日關內道上盛傳,都說高大俠出海遇難。有的說是踫到颶風,有的說是荒島沉陷,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誰也沒有親眼瞧見。你大人大量,就當我們這些人吃飽了撐的,說的統統都是屁話,可別往心里去啊。」
眾人紛紛道︰「是啊,咱們絕非幸災樂禍,蕭大俠切莫誤會。」
蕭毅心頭一沉,只覺背脊生寒,轉身出店,飛馬而去。
進了山海關,一路南行,果如那天巴雙祿所言,道上哄傳高獨樂出海遇難。蕭毅震驚不已,決計先回雁蕩山,再來追查此事。
然而,當他馳進雁蕩山,不料一眼看到,茅屋竟成廢墟,旁邊赫然隆起兩座墳墓。
蕭毅胸口如中錘擊,臉色大變,飛躍下馬,只見那兩塊墓碑,分別寫著︰「葉公菊隱處士之墓」、「蕭葉氏笑薇夫人之墓」
屋子被人燒了,激斗痕跡,處處可見。由那些凌亂足印、斷樹碎石不難瞧出,敵人不少,而且還有頂尖高手。蕭毅強抑悲憤,仔細查看,瞧見附近草木有不少僵死蟲蛇,均成青綠之色,便知是中了無影之毒。葉笑薇沒有什麼武功,惟有施展毒術自保,但最終還是和父親一道遇害。
敵人是誰?為何襲擊這里?又是誰安葬了他們父女?
蕭毅站在葉笑薇墳前,那日華山派掌門聞飛揚所說的話,依稀在耳︰「這女子綽號閻王爺,已然大不吉利,再加上心狠手辣,實在有干天和,江湖上要找她算賬的仇家,多不勝數,你救得了她一時,護不住她一世,除非你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邊。」想起在洛陽城外時,葉笑薇曾懊悔嘆息︰「唉,都是我不好,結下許多冤仇。如今才知,做事不計後果、不擇手段,到頭來終是害人害己。毅哥,我以後絕不擅用毒術,除非旁人要來殺我,又當別論。」心中大慟,熱淚滾滾而下,忍不住張開雙臂,仰天嘯叫。
「黯然*者,唯別而已矣……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造分手而餃涕,感寂寞而傷神……乃有劍客慚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南朝江淹《別賦》中所抒發的生離死別無盡憾恨之情,驀上心頭,悲痛至極。
一別竟成永訣!
嘯聲如洶涌波濤,一浪接著一浪,直沖九霄。群山轟然震蕩,方圓十幾里內,走獸逃空,驚鳥穿雲,只有蕭蕭北風,勁吹應和,滿山樹枝搖曳,如同奏響無弦琴,與蕭毅同悲共泣。
「听說西湖風光很美,什麼時候啊,你陪我去瞧瞧,我們在湖里蕩舟,你彈琴、我唱歌,好不好?」
「毅哥,你事事寵著我,這以後怎麼得了?就不怕我被寵壞了麼?」
「倘若以後有了寶寶,我們教孩子們讀書練武、唱歌彈琴。兒子都像你,女兒都像我,你說可好?」
淚眼朦朧中,眼前浮現葉菊隱、葉笑薇父女的音容笑貌,耳邊回蕩著愛妻溫柔的語聲,他禁不住身子顫抖,臉色愈來愈駭人,突然口噴鮮血,直挺挺的仰天倒下……
從這一天起,江湖中人,再也听不到屠龍手蕭毅的任何消息。
時光匆匆,歲月如歌,一晃就過去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