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員工的公司,其實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可怕!這是章沫沫在半個月的實踐中得出的結論。反正,公司也沒一個像樣的大客戶;所有的生意來源,無非是街頭的一些包子鋪、面點坊,在這樣的工作強度下,她和董菲兩個人,足夠用了!
日子過得太平淡,反倒叫人不安;果然,在一個周四的下午,章沫沫意外地被胡伯伯一個電話叫到了他家。
古色古香的書房,一年前,她到過這里。章沫沫走到門口的時候,不禁停住了腳步;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想走進去。一種說不清的預感隱隱籠罩了她的心頭,今天恐怕要跟前次一樣,又將是一個難眠的夜……
「印刷廠被盛聯收購了。」
隨著一份股東告知函和收購條款落入她的手中,正準備坐進椅子里的章沫沫倒像是臀部挨到了仙人掌,一下蹦了老高。
「胡伯伯,怎麼會這樣?!」
「你先別急,」老人一擺手,也是滿目無奈;「我從一開始,就不贊成你把你父親的印刷廠全盤交給念晴;你姐姐雖說也是個好姑娘,可是心太軟了。」
章沫沫一听,愣住了!嘴巴干張了半天,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良久才反應過來,急匆匆奔到老人面前,兩只手無措地糾握在一起。
「不行!胡伯伯,這樣不行!我爺爺傳來下的印刷廠,我爸爸一輩子為這印刷廠操碎了心;這廠子是姓章的!」
老人緩緩搖了搖頭;沉吟半晌,才嘆了口氣。
「來不及了;念晴已經簽字了。沫沫,作為你父親的摯友,我個人確實不贊同這個收購;可是作為‘東印’的股東之一,我只能說,背靠著盛聯這棵大樹,對東印的前途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你……從這方面想吧。」
「不行!」老人話沒說完,章沫沫卻是固執地站直了身子;這一聲倔強,聲音也高出幾度。手上那兩份文件,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下拋到桌面上,再沒多看一眼。深呼吸了幾次,這才冷靜了下來。
「胡伯伯,您幫我!這個印刷廠,真的不能被盛聯收購。被盛聯入主,以後就算是要把這印刷廠變成面包房,我們都沒有話語權了!」
這不是沒可能!依照項左這人的凌厲手段,把印刷廠改成面包房,算是輕的!
「沫沫,我知道你不容易,從去年發生了那件禍事,你一直苦苦撐著這個廠;也算是對得起你故去的父母了!不管怎麼說,項總對你們章家總還是不薄,還是從好處想吧……」
「胡伯伯……你,你不知道……」章沫沫將臉也皺成了包子;此時一肚子黃連水,卻只是宣泄不出來。項左,擺明了就是要整治她!搞垮她自己的小廣告公司,也就罷了;現在又拿她家的印刷廠開刀!
她跺了跺腳,發了狠跌坐回椅子上;左右惦量間毫無頭緒,于是只好將右手食指送到嘴邊啃咬起來;可是直將那手指甲都要咬爛,卻仍是一籌莫展!
胡永年望著這孩子一臉的倔強,無奈地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眉心;「這一年來,我也常在後悔。當初,就不該建議你用念晴的身份去和項總相親;就算那個時候,市政府把印刷廠那塊地收了回去,廠子倒閉了,你和念晴總可以拿到一大筆補償金!又何必……」
老人的話,說得緩慢;目光中竟隱隱有自責的意思,章沫沫見狀,愁苦中再添焦急;慌忙站起身,坐到老人身旁的沙發上,哀求中近乎帶著哭腔喚了聲‘胡伯伯’。
「您千萬別這麼說!要不是您,我爸這一輩子辛辛苦苦經營的事業早就毀在我手里了。」
一年前,市政府忽然下通知,說是印刷廠不符合新的市政規劃區域設計,硬是要收回那塊地!東印雖是老字號,可是父親從來就是只懂印刷、不擅賺錢的人,工廠效益一直不好;本來就跟銀行貸著款,地皮再被收回,公司哪里有實力再去租買一塊?!就在父親一籌莫展的時候,偏偏遭遇了車禍!
人情冷暖、世事無常;大難臨頭才發現原來什麼人都指望不上!剛剛從國外留學回來的章沫沫,甚至連安葬父母的程序也搞不清楚,姐姐躺在醫院里每日的醫藥費都夠人心慌!最後幫她處理這一切的人,只有胡伯伯!
印刷廠要倒閉、念晴還在昏迷;半點辦法想不出來的時候,胡伯伯提起了盛聯的董事長原本有意同姐姐章念晴相親的事情!那個獨斷專行、二十幾年來幾乎對所有女人都毫無興趣的男人,從姐妹倆的照片里獨獨指定了姐姐念晴!
章沫沫一下就抓住了這里面暗藏的信號!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一尊救苦救難的天神!
她膽顫心驚地同項左見了面,抱著必然被揭穿的決心就這樣賭一把;不料,傳聞中精明得近乎苛刻的男人,並沒有發現異狀!他只見了她三次面,便向她求了婚!原本就揣著齷齪骯髒的心思,他的要求,她哪里敢提出異議?!
一樁靠欺騙得來的婚姻,為她保住了父親的事業、姐姐的優越治療條件……可是,誰又能料得到,也正是這致命的、充滿了罪惡感的婚姻,正在一點點將她和念晴推入深淵!
想到這里,章沫沫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無論如何,不能讓父親一輩子的事業來為她自己的錯誤買單!
金碧輝煌的容勝酒店大堂里,高宴瑤席、賓客興致正酣。
慶祝酒店成立十周年的招待酒會才至半途,門口卻踱出一對盛裝伉儷。男的身材高峻、挺拔英朗;女的一襲銀色晚裝玲瓏有致、容貌無雙。真真是璧人一雙!
正走著,忽听得‘叮咚’一聲脆響,那女子緩了緩腳步、抬手一模,原來是一邊的耳環不小心落了下來。正待低頭尋找一番,卻見走在她身旁的男子已是先一步彎腰拾了起來。
剔透精致的鑽石耳墜拿在手里,他細細端詳了半晌,這才抬起頭又瞧了瞧正駐在他身旁的女子。相同的眉眼,甚至連神情都如出一轍;看著看著,竟是痴了。男人原本威嚴深沉的面龐,在這一瞬間恍然露出一絲令人不敢相信的溫柔!
章念晴被他這樣瞧著,心髒又不爭氣地突突跳了起來。待要伸手將那耳環取回來,項左卻是遲遲不肯放手。他細細望著她的臉良久,這才轉到她的身側;抬手間,烏黑青絲攏過耳後,倒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為她親自又戴了上去!
女人早已羞紅了雙頰,胸中方才亂成一團亂麻的鼓點,現在儼然變成了萬馬奔騰!
他的手,修長、硬朗,此時卻端得是溫柔、細膩得無與倫比,滿溢了無法言表的愛意;倒似這套動作,曾經在他心里預習過千百遍一樣,滲入骨血中的……熟練……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直到不遠處傳來一聲熱情的召喚,這才打破了這無比溫馨、令人欽羨的畫面。
「左爺!」酒店老總容九連從大廳里追了出來,這一句喊得響亮;只是下一句,隨著人走到跟前,聲音也就瞬間壓低了下來。「哎喲,這是左爺嘛?您在我這酒店門口上演硬漢柔情麼?我這指定登明天報紙頭條啊!」
容九連嘻嘻哈哈地扭著頭左瞧右瞅,表情夸張得不象話;只是這一句調侃,瞬間將項左臉上的溫柔驅散個干干淨淨;像是從夢境中忽然驚醒,再一回眸,又恢復到了萬年不變的嚴謹冷清。
「閑得沒事干了麼你?!我們先走了。」項左皺了眉,微有不悅;不知是對這玩笑的反感、抑或是對自己不合常理的舉動的自厭。
容九連卻趕著追上前,陪送二人朝車子走去;一路上秉承著八卦的本性,連章念晴也沒放過。「嫂子,謝謝您今晚上賞臉啊!哎,對了,左爺,上禮拜五,咱們在酒吧里遇著那位,是嫂子的妹妹吧?長得真是一模一樣!嫂子,您什麼時候有空,給兄弟我介紹介紹?將來我給您當妹夫……」
無心的一句熱絡,卻挑起了另外二人心中的滔天巨浪!
項左滿目冰凍直直打量了一眼容九連,只一眼,剛剛還意興盎然的朋友便尷尬地閉了嘴;臉上的笑容比死更難看。
而這個工夫,章念晴卻是心如刀絞一般痛了個通透;她強撐著臉上的僵硬,忍耐間呼吸都成了奢侈,連忙鑽進了車里。再不敢瞧向外面一眼,淚意,就這樣盈出了眼眶。
上個禮拜五……
怪不得周六那天,項左破天荒第一次同她閑談了近一個小時!問她的童年、問她的家庭……這突如其來的關懷與熱情,讓她興奮了整整七天!想著他終于又憶起了從前對她的感覺、想著他終于意識到了她的存在……
眼角的淚,控制不住一般,一串串滴落在那銀色的禮服上;腦海,卻是一片空白。
她不願想、不願深究!她寧可,什麼都不曾听到!
「我還有事,今晚不回家。」
車門外,傳來項左醇厚的男聲;隨著司機緩緩開啟的車子,章念晴抱了雙膝,再沒有將頭抬起來……
一直被送到樓下,踏在青青草坪上,章念晴卻遲遲不想上樓。哪里,都是冰冷與孤寂;在哪里,不是一樣……
章沫沫走出胡伯伯家的步履十分匆忙,來不及上車,便拔了章念晴的電話;空響了很久,那頭才傳來熟悉的一聲‘喂’。
「姐,你把東印賣給盛聯了?你怎麼能做這個決定?!你不知道麼……姐夫……他……他這個收購絕對有目的!」
一連串 嚦啪啦的毫不停歇,章沫沫持著手機急得在車子旁邊繞起了圈圈。
「沫沫!」章念晴垂了頭,剛剛哭紅的眼楮微微有些漲痛;「項左,他第一次,鄭重地跟我談事情;想收購東印,我……真的,沒辦法拒絕他……」
美男計!章沫沫咬牙切齒,一腳踢上小路邊的花壇;堅硬的水泥台子威力實在不小,沒一秒,她便抱著腳坐在了地上,‘嘶嘶哈哈’呼著氣。
「姐!他安的什麼心,你真的沒看出來麼?!」
章念晴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頭來望著樓上;黑漆漆的一片,那是自己的家!一個人的家!
「我什麼都不想看到……」她挽了長裙,無力地癱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此時就連舉著電話都很累、很累;「有時候,我真想就不要醒來好了,不醒來,就讓一切都停留在得知他要同我相親的那一天;或者,就在與他共舞的那個晚上……該有多好……」
頹廢的嘆息,將生命的意義壓縮成了一抹空氣;只是溫吞無力的一句,卻如深水的炸彈,一下將坐在花壇上的章沫沫轟了起來;她一瘸一拐扶上自己的車子,急切之下手都是握成了拳。
「姐,你別這樣!你說的是什麼話?!」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聲音。莫名的沉默,讓人心慌。
「姐?姐!」章沫沫不管不顧高呼了幾句,直听到電話那頭還有喘氣的聲音,這下撫著胸口放下一顆心;「我不是怪你,我真沒這個意思。我……」
她緊緊咬住嘴唇,接下來的話竟是那樣艱難!可是當那微弱而缺乏生氣的呼吸聲一下下傳到耳朵里,章沫沫還是狠狠將眼楮一閉,緊咬著牙關 出這麼幾個字。
「沒關系!東印,給他就給他了!我們,不要了!」
說著說著,嘴角卻是撇了下來;眼楮忍不住就犯酸,深深吸了一鼻子氣,這才把里面的液體穩住。
章念晴舉著電話,緩緩閉上了眼楮;她听得到沫沫的哭聲;也知道這個印刷廠對沫沫來說意味著什麼——那是她覺得自己能為死去的父母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可是即便知道,又怎麼樣呢?她想體諒妹妹的苦,那麼她的苦又有誰來體諒?!她只想愛一個男人,有了他、即使失去全世界都不可惜!
「姐,」章沫沫抬手抹了抹鼻子,「你跟姐夫,是不是有什麼問題?要不然……我……去跟他承認錯誤好不好?都是我一個人的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要!」與前一秒鐘的有氣無力相比,這一句簡直如同平地起雷;章念晴一下站直了身體,莫名的激動之下,握著電話的手都在抖;「你別找他!我求你,不要再見他!」
章沫沫被她姐姐這突然匯集起的精力震得一驚,正自發愣,只听見電話那頭傳來揪人心肺的一句……
「婚姻里,三個人,太擠了!沫沫,我和他的事,請你……別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