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軍以前最討厭無聊,但是在這里,他遭遇最多的心情就是無聊,每到無聊的時候,他這具身體老年人特有的習性就會發揮,就像老牛反芻食物一樣,一遍又一遍咀嚼自己腦海中的那點想法。
老實說,作為一名地球人,他對這個所謂「帝國」的一切,都是抱著鄙視態度的,這里的文化,這里的生活,這里的生活水平,這里的「科學常識」,以及他們所謂的信仰,總是能夠在不經意間,喚醒他在智商的優越感。
在他看來,自己在這里接觸到的每一個人,在知識水平,還不如地球小學三年級學生,一般的普通人只能明白20以內的加減法,至于乘除——他曾經親眼見過他們的百夫長數數,相比起其他人,百夫長已經是數學比較好的那一部分,因為他的加減法可以做到一百,當時百夫長接到來自萬夫長的命令,要他把隊伍排成「橫豎相等的方陣」,于是百夫長就讓他們100人先排成一條100人橫隊,然後一個一個調到第二排,再是第三,第四……
最後排在隊末的田軍實在是看不過去——他附身的這個老人的身體也不好,不斷的騰挪給他帶來了很大麻煩,于是直接說了一句「10個人一排就行」,結果在排完隊之後,大家看他的眼光都充滿了好奇,認為他的這種能力「只有鐵鏟才具備」,百夫長更是鄭重的說,以後關于排隊的計算就全部交給他了。
至于吃的就更糟糕——說真的,在這里人吃的食物並不比他當狗的時候好多少,每天能夠分到手的,就是一些類似窩窩頭的,據說把煮熟的糧食捏在一起,自然風干後的產物,口感倒不是很差——遠不及田軍從網听說的,吃多了咽不下嗓子的程度,里面甚至還可以聞到肉香和一丁點的油脂味道,但也絕對算不好——只有一些淡淡的咸味,具體的口感怎麼形容呢——就好像90年代,街頭烘燒餅的賣的那種,三毛錢一塊的大個咸燒餅,大量的面粉里有點咸味,有點豬油,每吃一口需要就兩口水的那種。
但除了田軍自己,其他人對這樣的食物根本沒有絲毫的埋怨——原因因為意識網,田軍不需要問就有了答案——這種食物是帝國的標準口糧,從億夫長,甚至皇帝,到最底層平民,大家平時吃的都是這個——帝國早已經實現了共產主義,所有的食物都是後方統一供應,做好了之後運前線來的,就像當年3戰爭中志願軍的炒面一樣。
穿的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皇帝所有的位面氣候都絕對舒適溫暖,衣服在他們的概念中單調的可憐,在這里黑色是永恆的主題田軍懷疑很大原因是因為黑色吸熱可以省料,而樣式也簡單的可怕——這些衣服同樣也是標準制成品,一般來說就是四個窟窿,沒有內褲,也沒有褲子——對他們來說,內衣就是自己貼身綁的布條,而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不同的綁法,選擇綁厚一點還是寬松一點,說實話田軍一直想學著為自己綁出一條內褲,試驗過很多形式,但無奈這里沒有發明拉鏈,每一次廁所都需要重新幫一次,所以他也就作罷了,最終還是要來針線和布條,自己為自己做了一條。
當然,在這個如此簡單的世界里,肥皂,牙膏之類的東西就別想了,這里的人了40歲就被稱之為老人,因為牙齒已經剩不下幾顆了,大部分人沒有衛生習慣——許多人完廁所就用自己綁腿的布條解決,用完對著地蹭蹭,再綁回去,即使是兆夫長這個級別維倫,所能做的也只是在擦完之後,換一根新布條,把舊的讓衛兵去洗洗再用,至于喝開水——到現在為止,維倫還是不相信所謂的「細菌論」,當然血吸蟲之類的寄生蟲疾病他們還是知道的,而且因為魔法,這些疾病從來就不是問題——很難想象,在衛生條件這麼差的地方,已經出現了醫生的職業,這里醫生的主要任務,就是找出病人體內不對勁的地方,比如寄生蟲,食物堵塞,腫瘤之類,然後用魔法取出來,如果病人沒有挺過魔法手術這里的手術顯然沒有消毒概念,最多也就是把刀在火烤一烤,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相信火焰是純淨的,可以淨化物品,也算得是歪打正著後因為細菌感染引起的高燒之類癥狀,通常就被認為是「個人命運」,諷刺的是,這里的醫生通常也兼任屠夫,他們手里的刀除了手術,還用來宰殺牲畜,但他們似乎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當然,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地方讓他感到意外和驚訝——
比如這里兆夫長以的人都已經明白,是地球繞著太陽轉,許多人也都了解,是大地產生了某種束縛讓人無法離開——但可惜的是,雖然他們理解這個力的存在,卻不知道為什麼存在,也沒有把星球圍繞恆星公轉和星球引力聯系在一起,田軍曾經試圖想在維倫面前,秀一下自己的物理常識,但終于還是失敗了——他連最基本的萬有引力公式都忘了,至于推導過程……如果他記得,恐怕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局面了。
比如自己不時出現的「異端思想」,雖然在意識網中,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與眾不同」,許多人看著自己的眼光,更像看一只怪物而不是一個正常人,自己雖然一直也想表現出「順從」,但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意識深處對這個所謂帝國,對他們所有人的鄙視,但他們竟然從來沒有因為這些思想而對自己采取措施,後來還是從維倫那里才知道,帝國對于「異端」都會有很長時間的容忍期,他們堅信意識網的力量可以同化大部分人,在容忍期沒到的時候,哪怕天天策劃者刺殺皇帝他們也不管除非你做出行動,而一旦過了容忍期還沒有徹底改善,那就需要接受「淨化」。
這種同化的力量田軍已經多少有些體會——雖然理智覺得皇帝意識高于一切是荒謬的,但在意識網中其他人這麼想的時候,他忍不住會在感官表示贊同,而事後連自己都詫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按照維倫所說,到最後完全同化的時候,他會確鑿無疑的相信,這一些都是理所應當並且絕對正確,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田軍現在沒事就開始回憶自己在地球的生活——他不想被同化,不想成為那些之前被自己視作白痴一樣的人。
……
每次田軍將地球生活和這里對比的時候,他的回憶都能帶起意識網里大多數人的沉迷——在他們看來,這樣的生活就是不可思議的天堂,因為這個原因,他們這個百夫長小隊的人員經常需要調換——在百夫長看來,田軍就像是一滴濃濃的墨汁,染黑了一碗又一碗心思純潔的信徒,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在那些人沒有被「反向同化」之前,不斷換水,用最純淨的信仰力量沖擊這個異端的心靈最深處。
百夫長的想法同樣也沒瞞得住田軍,他睜開眼楮,看著自己所處的世界,以及百夫長的方向,露出一個干癟的笑容——不用鏡子他也能想象這個笑容有多麼丑陋,因為衰老,一臉帶著斑點的褶子折疊起來,就像一塊發了霉的蛋糕,漏風的嘴角露出殘留的幾顆黃斑牙……
除了是一句人類身體之外,他對這身體任何一個特點都不滿意——毫不客氣的說,在行動的靈活程度,比之前那具狗的身體差遠了,老眼昏花,行動不便,肺功能不好老是咳嗽就不說了,最重要的是連男人最重要的功能都有些無能為力……以往他一直為這些毛病而感到痛苦,但現在他知道,這種痛苦已經快接近終點,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為自己換一具身體,一具真正屬于地球人的身體。
幾次和維倫的交談,田軍知道,他所屬的這只部隊即將投入戰爭——在過去的幾天時間里,他們一直在行軍。從原本有正常重力的世界,進入無重力世界,再從一個無重力世界進入另一個,中間的過程總是能讓他想起,自己在伊凡那個空間里游泳的場景,只不過只有他一個人干這個事的時候,他只覺得愚蠢,當成千萬人同時做著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們的激情總是能讓田軍聯想起……
高中生理課,老師形容過的,那一群急著沖向卵子的精子。
到達終點的人並沒有什麼特殊獎勵,他們的任務就是等待——隨著時間的推進,在這里等待的人也越來越多,田軍現在一睜開,就能看見在這個懸浮的世界里,視線所及之處都是無窮無盡的,大大小小的黑點,在視野較近的地方,還可以看出來這些黑點是人,但是到了遠處,他們看起來就像視線盡頭刮起的沙塵暴,每一個人都是這沙塵中的一粒塵埃,看起來是那麼的渺小。
人群按照最基本的百進制聚合在一起,在每兩個百夫長小隊之間,都稍稍隔開了一段距離,在兩個萬夫長的隊伍之間,這個距離隔的更大,至于兆夫長——以他的視野,已經看不出來了,遠處的兆夫長軍團並不比近處的萬夫長軍團更醒目。
「吃飯了。」百夫長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維,他在意識網中表示知道了,然後過了不久,自己感覺胃里感覺到一陣淡淡的暖意。
空間站中的進食和之前吃「窩頭」不同,顯然皇帝的軍隊對于無重力環境並不陌生,他們知道在這種環境下,進食這個活動存在很大困難,所以他們采用了魔法喂食的方法——田軍閉眼楮,盡量不去想象現在胃里消化的食物是什麼模樣——那食物他在地面見過,用大大的封閉瓦甕裝著,是流質狀的稀粥,里面雜亂的飄著菜葉,乍一看去,跟農村喂豬的豬食沒什麼差別。
百夫長那里還帶著另一個瓦甕,用途和吃飯截然相反,讓人感到可怕的是,他把他們經常裝在一起,而百夫長是個連左右都分不清楚的家伙,如果某一次施法出現了差錯——更可怕的是,這種差錯在其他的軍隊中還出現過!
所以每一次吃飯,田軍都得欺騙自己其實根本不在吃飯——老實說,這比欺騙自己皇帝的意志高于一切還要困難,在地面的時候,進食充其量也就是在嗓子眼之前小小的折磨他一下,但是在這里,更像是心理層面的酷刑——不得不感謝一下人類進化史,胃里面沒長舌頭,也不需要像牛一樣進行翻出,就算吃了什麼不該吃的,自己也不知道。
吃過飯後不久,維倫就找了他——在意識網中,兩人再次進行之前已經進行過很多次的交談——最近維倫找他的頻率有點高,從談話中田軍听的出來,他對自己的未來有些擔心——不是擔心自己的死,而是擔心自己死的毫無價值。
「也許你這一覺睡醒,我們就要出發了,」維倫說,「按照你之前的說法,我們是排著隊迎接槍斃。」
「如果你們堅持之前的戰術,就是的,」田軍這句話已經重復了不下一百遍,「地球人的武器很可怕,但精神很脆弱,我們應該避實擊虛。」
「如果這次我們仍然失敗,皇帝會嘗試你的建議,」維倫說,「但這一次……我來是想听听,如果是正面作戰,我們連一點機會都不存在嗎?」
「也不是完全不存在,」田軍說,「就像我說的,切斷城市的電力,盡量多使用魔法,我們有這麼多人,到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就算是勝利了,我們佔領了城市,也只需要一顆核彈就能解決……」
「這樣一來,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維倫笑道,「這是皇帝所期盼的場景。」
田軍無話可說,感情皇帝把核彈當煙花看了。
「那之後呢……」過了很久,田軍才繼續問,「滿足了皇帝的好奇心之後,你們準備怎麼辦?重復給他表演這個游戲嗎?」
「我不知道,」維倫說,「如果皇帝願意,整個帝國沒人會反對。」
「當然沒人反對,」田軍不屑的嘲笑,「因為整個帝國就他一個人。」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田軍忽然又問,「你一直說的帝國……那帝國到底一共有多少人?」
「你問這個干什麼?」
「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你們的皇帝一定要拿人命換核彈玩,到底是你們的命多,還是地球的原子彈多。」
「我不知道。」維倫仔細想了一會,這樣回答。
「怎麼可能不知道?」田軍有些驚訝,「只要說說看有幾個億夫長就知道,你們億夫長面不就是皇帝嗎?」
「沒你想的這麼簡單,在帝國,除了百夫長之外,萬夫長以都只是形容一個大概,」維倫說,「比如我現在也被稱之為萬夫長,但管轄人數超過五萬,比通常意義的萬夫長超出很多,億夫長也是一樣,只是對于皇帝直轄的一種稱謂,有的億夫長統治的位面人口發展快,對外征戰順利,人口可能超過數十億也不止,而有的可能不滿億,因為天災還有瘟疫,一位億夫長手下僅有幾十位兆夫長……」
「還真是夠亂的,」田軍有些驚訝,「難道你們這麼長時間,數一數國家有多少人都沒數過?要知道在我們那里,人口普查每隔五年十年就要搞一次。」
「那你知道自己有多少根頭發嗎?」維倫反問。
「這倒……誰這麼無聊數自己多少頭發玩啊。」
「那你們又為什麼這麼無聊,數自己國內有多少人呢?」
維倫的這個回答讓田軍一下子沒話說了。
是啊,在這里,皇帝要知道自己帝國有多少人干什麼?他是整個帝國的靈魂,整個帝國就是他的身體,對于這具身體,他只要了解一個大概,就像一個人了解自己的身體是胖是瘦,哪個地方胖,哪個地方瘦一樣,完全沒必要數清楚到底有多少個細胞,多少根汗毛一樣。
「是啊,我們就是那麼無聊,」田軍也不知道這算是自嘲還是反諷,「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知己知彼不,起碼地球人足夠了解他們自己,而你們似乎……什麼都沒準備,看起來也不想準備,驕兵必敗知道嗎?」
「現在知道了……但我不認為這是真理,這已經是帝國有史以來,準備最謹慎的一次戰役,而之前我們從未遭遇過大的失敗。」
田軍翻了一個白眼︰「有史以來……你們的史有多長啊,我怎麼從來沒了解過。」
「帝國的歷史可以回溯到四千多年前,」維倫說,「皇帝從……」
就在這個時候,維倫突然中斷了說話,通過意識網,田軍切身體會到他的緊張——來自他那個意識網中,所有萬夫長和百夫長的緊張。
「命令剛剛下來,我們準備行動了。」維倫對田軍說。
「祝你好運。」田軍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下意識說出這話,也許這就是意識網潛移默化的同化作用。
「不必了,」在切斷意識網之前,維倫說了最後一句,「帝國的勝利不需要祈禱,只有弱者才會對命運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