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東贊安排李昔去蕃營醫者那里去診治。
之後讓侍從倒了熱水沐浴了一番,剛穿上褲子,就听到有人闖了進來。
看到她的一瞬間,他也是一怔。
听到她一聲低喊,羞紅了臉沖出去,他慌忙穿好衣服。
該死的,他暗暗罵道,那些守衛都是干什麼吃的。竟也不知攔住她。
一個人生活了二十多年,遇到這樣的事情還是頭一遭。
這里她不熟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種沒由來的擔心涌上心頭,顧不得頭上未干的水跡,沖了出去。
遠處峰巒迭起,岩岩千仞,壁壁孤峭。在暗夜里雖只能看到它們的輪廓,但從那稜角分明的邊緣也可以想象得到它們的險峻。偶有冷風吹過周圍蕭瑟枯竭的山林,落葉飄飛,卷帶衣袍。听得有人跑上山來,急促的腳步略定了定,便緩緩步上前來,又停下。
山上的她,還有百步遠的他,許久對望,凝目無語。
銀色的面具反著月亮刺入眼底,一陣晃目的疼。
那人一身黑綾裹身,外搭一件毛裘半身皮襖,透過面具的目光堅定。不知覺中李昔似微微恍神,眸中一迷茫,恍惚中竟宛若看到了乞巧節煙花下那個曾讓她恍惚過心神的高大男子。
會是他嗎?
身影一動,他瞬間便停在了她面前。人未說話,但眸子里的笑意卻早已隱隱沉沉,仿佛訴盡千語,又仿佛什麼都不必說。
這樣的感覺讓她莫名其妙地害怕,心陡然一落,本能地垂下眸,退後一步。
他伸出手臂拉住她,溫厚的手掌輕輕握住她的手,笑問︰「在帳中呆悶了麼?」
這個邪惡的家伙,明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他卻這麼問她。
她抿了抿唇,緘默,不答他。
「你真的很倔強。你們大唐的女子都如你一般嗎?」。
面具下的亮眸笑意浮現,深湛的眸底劃過淺淺的黠色,似玩味,又似探究。
見她仍不理他,他沉吟一下,看著她,奇怪道︰「你好像不太願意見到我?」
哼,李昔冷笑了一聲。有什麼好見的?多看到他一眼,就可以放她走嗎?
她裝作虛弱的樣子,「剛剛喝了藥,雖發了汗。可現在頭又昏昏的。我得回去休息了。」
「好,」他輕聲笑,反手拉緊她攢住他衣袖的手指,轉身拖著她往回走,道,「我的馬還在山下。咱們騎馬回去。」
「你騎馬,我走回去。」李昔瞥眸望了望停在坡下他的坐騎,動動手腕,想掙月兌他的手。
他拉緊了,搖頭︰「不行。一起。」
「沒听過男女授受不親嗎?」。
他一怔。
李昔揚了眉,失笑︰「男女在未成婚之前,是不可以有肌膚接觸的。更何況我們素昧平生。實在有傷風化。要不然,我騎馬,你走路」
他似在琢磨她的話,瞧她一眼,很是不理解,索性勾了手臂抱住她朝山下飛撲而下,坐上馬背後,方附在她耳畔低聲道︰「你們漢人就是這麼多的講究。什麼風化不風化的,大不了我委屈一下娶了你。瞧,這明明是我的坐騎,憑什麼讓你一人騎?」
「我才不要嫁你」李昔忙張口表明立場。
這幾個字出口後又覺語氣不對,身後那人愣了愣,環在她腰上的胳膊倏地一僵。
她無奈回眸,笑著對他解釋︰「我是大唐公主,駙馬都是由父皇挑選的。」
他垂眸看著她,那樣認真的,定定地看著她。面具罩著他的臉,她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知那墨黑濃密的睫毛,幾絲光亮悄悄鑽入了幽靜冷銳的眸間,一瞳光華,顏色流轉,忽暗忽明間,仿若閃爍不停的瀲澈之波,讓人看不明朗的深邃中暗藏幾道驟然犀利的鋒芒。
李昔正蹙了眉,想他他突地沉默的緣由時,風吹發動,耳邊隱約听到了自某個角落傳來的細銳箭鏃鳴響。眸光動了動,憑她的功力,她頓時了悟。于是低了眼簾,神色惴惴,臉上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手指卻暗暗扣上了腰間的青光劍。
「坐在馬上別動。若有危險,你騎馬先走」
祿東贊沉聲囑咐著,語音急促,說話時身子幾乎同時飛起來,修長的手指拔出懸在馬側的半臂之長的匕首,冷鋒橫掃,頃刻擋下了那自暗處偷襲而來的三支利箭。
「出來」
祿東贊跌下站在馬旁,凌厲的目光瞥向山坡拐彎處。
一陣好听的嬌笑聲回響山間。
從山坡處走出來的是個身著黑裙、面蒙黑巾的女子,容貌雖不能見全,但依那頭閃著漂亮光澤的及腰長發,和那雙露在黑巾外明亮動人的大眼楮來說,她該是個不尋常的美人。說不尋常,是因為那女子行動處渾身皆散發著颯爽英氣。
「祿東贊,我可等到你了」女子揮動了手中的長鞭指向他,嬌嫵聰慧的眼眸忽閃有如秋水輕漾,目中有著盈盈不絕的溫柔笑意。
听到那女子喊話,李昔愣是沒听懂,但有三個字,她听明白了。
祿東贊。
難道他就是那個驍勇善戰、足智多謀、名氣僅在松贊干布之下的吐蕃大相——祿東贊?
他似呆了一下,後眸光一動,他垂落了手中的匕首,笑道︰「你倒大膽居然敢來松州不怕你大哥發現治你的罪?」
女子笑聲似玲鐺悅耳,白皙的手指拉扯著手中的長鞭,眸色得意︰「賽瑪噶不怕大哥夸你是英雄,賽瑪噶今生喜歡的便是這草原上的英雄」
女子言中的自信神情和目中的仰慕看得李昔忍不住微微一笑,垂下了眸。
祿東贊嘆氣,似是對她毫無辦法︰「你快回邏些城去。這里是戰場,不是你玩鬧的地方」
賽瑪噶抬頭,不理他的話,反而朝李昔甩了一個響亮的空鞭,眸光高揚,很是不屑︰「他是誰?你怎麼和他在一起?難道你喜歡的是白臉男人?」
雖听不他們之間的對話,但這突如其來,很不友好的一鞭,令李昔目色一冷,心中原本對她的十足好感瞬時減去一半。李昔側眸望了望她,彎唇淺笑,卻不說話。
祿東贊扭過頭看她一眼,淡然︰「她麼?她不是男人。她是我喜歡的人。」
「你喜歡她?」賽瑪噶怔了怔,仔細看了她幾眼後,忙回眸盯著祿東贊,緊張,也疑惑,「她是漢人,你喜歡的是漢人?我要告訴大哥去」
祿東贊轉身握住她緊緊攥著馬韁已攥得指骨隱露的手,笑了笑,眼中神采驕傲,目色柔和堅定。
這是什麼狀況,她到了那女人眼中的狠戾。
這種因妒生恨的目光,太過熟悉。從長孫芷,從李雪嫣的眼中,她都曾看過。
這個女孩兒喜歡祿東贊。
長鞭又是一甩,向她罩襲來,李昔擰了眉,手指一動剛要抽出腰間的青光劍時,祿東贊卻似根本就沒有想地迅速抬手擋住了那迅猛而下的重鞭。
「嘶」一聲,長鞭劃破了他的皮襖,里衣自撕裂的皮襖間露了出來,隱帶一抹殷紅的血痕。鞭影余勁掠過祿東贊的面龐,忽聞一聲清脆的碎裂響,面具一分為二,掉落。
這使鞭的勁道是十成十的。
李昔抿緊了唇,目光驟寒。
而抽鞭的人也顯然是沒想到會將鞭子抽上祿東贊的身上,賽瑪噶忙收回了長鞭,美麗的大眼楮瞪著祿東贊,眸中流露的盡是心痛和悔恨。她遲疑一下,方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祿東贊揚了一下袖子,負手身後,俊面微冷,漠然道︰「你大哥說得對,你是應該早點嫁到象雄國去。這樣,你大哥也會省心一點。」
「祿東贊你,你也是這樣認為的?」賽瑪噶目光一黯,她橫了眸掃過李昔,再定楮看了看祿東贊,而後眼圈陡然一紅。她垂頭,眼楮痴然瞅著一會手中的長鞭,忽地轉過身,飛快消失在山坡後。
人影消無後,祿東贊跳上馬背,匕首入鞘。他正待拉住韁繩要走時,李昔伸手自懷里掏出一方錦帕,稍稍側過身,默然將帕子裹住他臂上的傷口。
「這鞭力道有些重,回去後我再為你好好治。」李昔一邊纏著絲帕,一邊輕聲道。
祿東贊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忽道︰「她是蕃王的妹妹,賽瑪噶公主。」
「嗯。」
「我曾在蕃王統一吐蕃的慶典上見過她。」
「嗯。」
「當年老贊普過世後,新征服的小邦部落紛紛叛離,而與吐蕃從無過節的象雄國竟也遙相呼應,在西部燃起戰火。蕃王松贊干布以強勢兵力震懾,現輔以和親手段,已準備將賽瑪噶公主嫁給象雄王李迷夏做王妃。唉,她還小,你……」
「小?她已經不小了,會去喜歡人,也懂得喜歡人了。」李昔笑了,回眸看祿東贊,奇怪道,「再說我又沒要你把她怎樣,解釋這麼多作什麼?」
祿東贊勾唇,面色一暖,「我不希望你誤會什麼。」
誤會?
他說這話時李昔正在將帕子打結,聞言她狠狠用力,扎痛他的傷口,听他倒吸一口涼氣後,她輕快笑了,斜眸打量他︰「怎麼樣?是不是很疼?只有疼的時候,人的頭腦才會清楚。」
他聞言,一怔,既而爽朗地大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