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昔進去的時候,諾大的宮殿里唯有李世民一人,他俯身案上看著一卷折子,眉宇微擰,神情認真。
宮燈依然盞盞,次第交錯著,燭火搖曳成輝,照著金築的牆壁、明黃色煙羅,滿殿的堂皇奢華襯著他一人的身影。此時倒讓李昔覺得身為天子不為人知的孤單一面了。
「任城見過父皇。」
李昔上前輕呼一聲,雙膝著地行宮禮。
耳中听聞他的笑聲,語氣頗為歡喜︰「起來吧。你且上前來。」
他凝眸仔細瞧了瞧她,聲音倏地輕柔下來。
李昔依言行到龍案前,想了想,再行了一禮︰「昨日宮宴上任城酒醉失儀,請父皇莫怪。」
李世民搖搖頭,好笑地呼出一口氣,也不答話,只伸指揉揉額角,看上去頗是頭疼。
「父皇……可是身體不適?」李昔心神一斂,蹙眉問他。
身為帝王,李昔自然不敢妄度聖意。
李世低眉看了案上的折子半響,再抬頭時,笑容殷殷︰「吐蕃派信使前來聯姻。朕已準了。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朕如今想听听你的意見。」
果然是這事。既然都允了婚,還听自己的意見做甚?
李昔淡然一笑,答他︰「任城沒有意見。」
李世民瞪眼看著她,眸子一時精光微閃。
「父皇說嫁,任城便嫁。」李昔補充道。
李世民顯是沒料到她如此回答,他直視著她的眼楮,唇邊輕輕抿起,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愣了片刻,澀聲開了口︰「朕也沒說一定要將你嫁去吐蕃。你此去松州,對于蕃軍多少是有些了解的。雖說大唐將士勇猛,但也沒必要因它而去連年征戰。和親,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
他停下話鋒,眉間不豫且為難。
李昔心中咯 跳了跳,這麼說事情還是有轉機的。
「任城願為父皇分憂。」李昔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有力,字字誠懇。只是這「分憂」兩字答得很是圓滑。分憂有很多種,不是嗎?
李世民瞧著她,笑得溫和。這樣的笑容,最容易迷惑他人,也最容易掩藏好心中所有的心緒。
辭別李世民後,殿外,蝶風正等得心焦。她愣愣地瞧著殿門的方向,明亮燭火透著靡麗絲綾的燈罩射出了艷麗光芒,一束一束映在她的面龐上,竟絲毫抵不去她臉上的蒼白。
李昔從殿門出來時,她卻依然呆立著,痴痴看向她,一動不動。
「公主答應皇上了……」她呢喃開口,嗓音微啞,眸光四散,似是迷茫,也掙扎。
李昔心知她听到了自己和李世民的談話,于是也不再說什麼,上前走了幾步靠近她,念道︰「蝶風。」
李昔輕聲笑笑,手指伸向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指尖剛觸上她冰涼肌膚的瞬間,她卻倏地身子一顫,後退一步。
李昔驚訝地望著她,面色一僵。
蝶風呆了呆,茫然的眸底忽地劃過一絲怯懦。片刻後,她彎下了腰,襝衽低頭,眉眼寂寂,口中言道︰「公主放心,方才奴婢站在這里已經想好了,日後只要公主在哪,奴婢便在哪。此生此世,絕不離棄」
李昔定楮瞧著她,一時無語緘默,心中更是涌上千萬股說不清的滋味。
然而這只是一時,未過半響,她又笑顏嫣然。
「蝶風,你先回明德殿,我還有事。」言罷,也不等她答話,李昔便轉了身,快步離開。
過了許久,她才恍惚听到那一聲長長而又倦淡的嘆息。
嘆息中的哀愁,直能听到人心底里去,讓人隱隱惻然。
李昔旋即加快了腳下步伐,疾行如風。
太液池旁。
李昔與那人已約好相見。
深秋的夜是那樣沁涼,尤臨近池邊只感覺夜涼如水,寒氣穿透綿軟的斗篷,鑽入絲薄的紗衣,凍得她手腳冰涼,全身瑟瑟。
「昔兒。」溫和清冽的語音毫無征兆地在身後響起,略帶著芙蓉清香纏入鼻息。雪衫寬袖遮眼,他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師父……」李昔嘆息一聲。
「你在怪我吧?」袁天罡挑眉淡笑,瀟灑得有如來去無痕的風。
月光下,他的面龐依然俊秀。
「是。我在怪你。」李昔也不隱瞞,利落地答道,「終究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他喃喃一聲,璀璨如寶石的眸底似掠過幾許失落,「我若說是天意如此。你可會原諒我?」
天意如此?就象她當初穿來一樣,怨不得天尤不得地。
可他是誰?名滿天下的神棍袁天罡啊。他或許不能阻止她穿到這世上,卻應該可以提醒她未來的運數吧。虧她還一直喊他一聲「師父。」
李昔呆了很久,忍了再忍,好不容易將胸中欲爆發的怒火勉強壓下。她睨眼瞅著他,半晌,方淡淡一笑︰「這麼說,當初你教我武功也屬天意?」
他聞言臉色微變,眸光倏然暗沉無色,素來充盈于他眉宇間的如仙俊逸也隨之消散無影。他看著她,而她亦毫不避忌地回視著他,滿心滿身的疲憊和藐視。
「我既為大唐的天師,怎能讓你一個異世之人改了李唐的歷史。況且,你此番前來,為師確實已算定你有姻緣在此。而為師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順應天意罷了。」驀地,他竟釋然笑開,卻是字字珠璣。
他的目的便是這樣的嗎?不置可否,李昔眉眼下垂,不再看他。
她嘆口氣,輕聲︰「這麼說,和親去吐蕃的人必定會是我。」
「昔兒……」袁天罡上前幾步,他走到她身邊。
「師父有何吩咐?」李昔抬頭看著他,眉尖深蹙。
他抿唇不答,修長的手指自腰間懸著的錦囊放入她的手心,柔聲道︰「一道吉符。今後你會用得著它。玉瓶乃是開光神物,切記不要離身。兩年後必遇有緣良人,一世不離……」
李昔滿心困惑地瞧著他,一時忘記辭卻。
「走吧,」他輕呼出一口氣,笑容溫柔,「你我兩人師徒情分已盡……你要好好記著今晚這些話。今日過後,全靠你自己了……」
「為什麼?」李昔不解地抬頭問他。
他望著她,笑容漸消,眸眼深深︰「天意。」
靠,又是這個詞。就不能換換?
李昔的心一沉,適才所有的怒火到此時已徹底轉換成深切的悲哀。
她記得曾經在書上看過的一段話,「如果能沿著星星的指引而走了黑林子,就不要輕易找別人問路。」
只要向前走,一直走,就會看見亮光。
道理如此地簡單,李昔沉思著,恍然了悟。
兩日後。
房遺直娶長孫芷。
李昔並未去觀禮,只打發了墨竹送了賀禮給長孫芷。以示表姐妹的情誼。
房遺直自李昔回朝後,便再也沒有私下見過她。
于兩人都無力挽回的結局,再相見已是毫無意義。反倒不如不見。
貞觀十三年,春。房遺愛尚高陽公主。
貞觀十三年,冬。吐谷渾王諾曷缽來朝,太宗冊封宗室女為弘化公主,妻之。
貞觀十四年,夏。吐蕃信使到長安,稟太宗皇帝,吐蕃大相祿東贊將于十月攜聘禮為贊普求娶公主。
消息一經傳出,皇室內又起波瀾。
……
李世民將眾人遣退。
自龍案後盯著跪在地上的光祿大夫尉遲敬德,淡淡地呷了一口茶,方道︰「朕最近接二連三地收到一些折子。」說著,他將一疊折子「啪」地一聲甩到了他的面前。「你也打開瞧瞧,無一不是在彈劾你的。」
尉遲敬德卻是看也不看一眼,將脊背挺得直直的。
李世民眯起眼楮,「他們說你要謀反,可是真的?」
尉遲敬德冷笑道︰「確是真的臣跟隨皇上征伐四方,身經百戰,如今身上留下的都是刀鋒箭頭的痕跡。現在天下已經安定,便開始懷疑我要謀反了嗎?」。
他說著,當著李世民的面將衣服月兌下扔在地上,身上一道道瘡疤觸目驚心。
李世民見此,心生愧疚之心,眼泛水光,步下殿台,來到他面前︰「愛卿快快穿上衣服。朕絲毫不懷疑,所以才跟你這麼說,你又何必惱怒呢?」
尉遲敬德心中難掩悲憤,依言穿上衣服。
李世民仰頭嘆息道︰「朕想將公主許配給你,你看如何?」
尉遲敬德嗑頭辭謝道︰「臣妻雖微賤,但與我同甘共苦好多年。我雖才疏學淺,聞古人富不易妻,臣怎能做出這等事來,讓世上恥笑。」
李世民只得作罷,當下加封尉遲敬德為廊州都督。
晉陽從側殿悄悄收回探出的小腦袋,轉身對李治道︰「又失敗了。昔姐姐怕是嫁不出去了。」
李治亦嘆息著搖頭,父皇已是盡可能的在朝中重臣中給任城尋找駙馬。只可惜,這兩年卻是姻緣極差。怎麼也遇不到良配。
李世民又不好簡單的將她下嫁,畢竟還有著李道宗的一層關系。拖來拖去,年過十五的李昔還沒有半點著落。
「好了,這事兒就不要讓昔姐姐知道了。」李治撫了撫晉陽的頭告誡道。
「是什麼事不讓任城公主知道?」一道嬌俏的聲音自身後低聲傳來。
兩人嚇得忙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