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跡官場 第二十章 魂兮歸來

作者 ︰ 夾襖

「這個,是你女乃女乃留下來的。你長大了,有些事情,也該讓你知道了。」

晚上,于貴來把于根順叫過去,鄭重其事地交給他一個藍底碎花小布包。于根順疑惑地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層油紙。打開油紙,又是一層紅綢。打開紅綢以後,于根順的眼楮瞬間大睜——

一只玉鐲!

無雙的玉鐲?

蒼天!無雙是我女乃女乃?難道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是無雙把我召來的嗎?我成了無雙的孫子?!

前世今生,尋找無雙都是于根順心底最強烈的願望。兄妹永別時無雙才五歲,如今無雙應該是七十六歲高齡了。無雙,歿了嗎?

無雙啊,我終于找到了你!難道,又是天人永隔?

以前。希望雖然渺茫。但終歸是有希望。而今。希望一下子破滅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

「無雙,她在哪里?無雙,她留下什麼話沒有?」于根順使勁地低著頭,淚眼模糊。

「無雙?無雙是誰?」于貴來擔心地看著兒子。

于貴來是想告訴兒子一些事情,卻沒想到兒子見到這玉鐲後兩眼發直,全身顫抖,幾欲癱倒。難道這也是被馬長福父子打出來的後遺癥?

「無雙,我女乃女乃,我女乃女乃的小名……」于根順的腦子有點缺氧。

「你听誰說的?你舅爺生前跟你說過這個?我都不知道你女乃女乃的小名。」于貴來倒是不疑有它,反而給于根順找了一個解釋,「你女乃女乃姓石,出身于大戶人家‘石家老鴨’,所以有個大名叫玉奴。你女乃女乃就是你們要找的壓寨夫人。」

玉奴?!

于根順心底的震撼不壓于剛才,雙手幾乎要把這只玉鐲捏碎。

剛才震了過去。現在又震了回來。

眼淚流出來。眼淚干涸了。

你說哪個更痛些?

不錯,玉奴上山以後,于根順給她講過自己的身世。這只玉鐲也就由玉奴替他收著了,看來玉奴又把玉鐲傳給了兒子。

于根順盤腿坐在土炕上,腳壓麻了也不知道,臉上掛著白痴似的微笑,听于貴來講那過去的事情——

「你爺爺是個大英雄,名叫于家傲,是藏馬山大刀堂的總瓢把子。一九四年四月初八,日本鬼子掃蕩藏馬山,先派了飛機轟炸。大刀堂被炸毀了,弟兄們損失大半。你爺爺為了救鄉親們,率領幸存的弟兄們拼死抵抗。」

「鬼子被殺掉了七八成,你爺爺也多處負傷,大刀堂的弟兄更是所剩無幾了。最後,你爺爺沖進了鬼子的指揮所,親手殺死了鬼子大隊長九斤四兩,你爺爺也死在了鬼子的刺刀下。」

「關于這件事,歷史上沒有任何記載。因為它和哪個黨都沒有關系,況且大刀堂本來就是佔山為王的山賊吧。但平陽縣的鬼子元氣大傷,從此再也沒有形成像樣的統治。」

「你女乃女乃當時懷著我,在你滿倉舅爺的保護下,躲在一個隱秘的山洞里。你滿倉舅爺是你爺爺手下的弟兄,腿上中了一槍,後來成了跛子。你舅爺終身未娶,一輩子保護著你女乃女乃,因為這是你爺爺的重托。石尕子是你舅爺撿來的,可能是同病相憐吧。」

「你女乃女乃的娘家人,也就是‘石家老鴨’一家,土改時下了南洋。那時我還不記事,據說我的一個小舅舅,叫石長青,要帶著你女乃女乃和我同去。但你女乃女乃說什麼也不肯走,一定要在藏馬山里守著,守你爺爺的靈。」

「你爺爺去的急,沒來得及給我起名,這個名字是你女乃女乃給我起的。」

于貴來——于家傲,魂兮,歸來?

我不是妹妹的孫子,我是我自己的孫子?!老天爺,你還敢再混蛋些嗎……于根順竟無語而凝噎……

今天中午,于根順領著馬奮回來,打听壓寨夫人的事情。看馬奮像是個有身份的人,于貴來怕兒子稀里糊涂的惹事,就想把真相告訴兒子,但他不敢當著別人的面說。

如今,社會也變化了,應該不會有什麼「運動」了吧?兒子長大了,就由兒子自己決定好了。于貴來覺得很輕松,好像卸下了長久以來一直壓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就像陷入了夢囈——

娘這一生,有很多罪名。土改時,她是地主婆。鎮反時,她是土匪婆。文化時更多,反革命,資走派,黑寡婦,潛伏特務,里通外國……

于貴來的罪名倒是一直沒什麼變化,狗崽子或者黑五類。反正就是脖子上掛個木牌,陪同掛著更大木牌的娘,站在台上供人批斗,也有時候站在街頭。他不明白那些罪名是什麼意思,只知道沒見過面的爸爸是個大壞蛋,沒見過面的姥爺也是個大壞蛋。他們干了很多很大的壞事,一世界人都恨他們,結果連累了娘。

再後來娘就親自出任大壞蛋了,這個于貴來倒是記得很清楚。娘把舍不得吃的鴨子拿到鎮上去賣了,想給他買點書本,讀書認字。這個罪名叫投機倒把。

挨了那麼的批斗,娘卻從來沒有流過淚,也沒有和人爭辯過。

空閑的時候,娘也會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看著山頭發呆。那時,于貴來會搬個小馬扎坐在娘身邊。山上的白雲有什麼好看的?娘模著他的頭,不說話。

于貴來記得,每年的四月初八,漫山杜鵑紅時,娘和滿倉舅舅就會把他帶到一個山洞里,擺上香燭,讓于貴來磕頭,跟他說,「你爸爸是大英雄,是大刀堂的總瓢把子。」也只有那天,娘才會流淚。

四月初八,每年只有一天。

祭拜之後,滿倉舅舅就會把那個山洞口重新封閉好,鄭重其事地叮囑于貴來,「你自己不敢來這里,也不敢告訴任何人,記住了嗎?」

于貴來使勁地點頭。而實際上,他也沒有人可以告訴。

他沒有小朋友,除了合伙欺負他的小壞蛋。他沒有童年,除了挨打挨罵的記憶。他沒上過學,除了娘在沙地上教他認字。

只有一次,于貴來被馬長福那幫小壞蛋給罵慘了,忍不住回了一句嘴,「我爸爸不是大壞蛋!我爸爸是大英雄!我爸爸是大瓢把子!」

結果惹來一通胖揍,幸虧滿倉舅舅來得及時。滿倉舅舅打跑了小壞蛋,模著他的頭說,「你說的不對,你爸爸不是大瓢把子,是總瓢把子,記住了嗎?但咱們就不告訴他們,好不好?」

「嗯!」于貴來幸福地答應了。

「來!我教你,你爸爸的名字是這樣寫的……」

陪著他,保護著他的,除了娘,就是滿倉舅舅了。那些小壞蛋打他時,總是滿倉舅舅替他解圍,替他報仇。可是,滿倉舅舅並不是每次都能及時趕到,因為滿倉舅舅也要挨批斗,罪名是土匪,反革命。

記憶中,滿倉舅舅抱著個糞叉子,睡在他們家大門下面。晚上有單個的壞人上門來欺負娘,滿倉舅舅一準給他捅個透明窟窿。可是白天一大隊壞人來抓娘去批斗時,滿倉舅舅就打不過他們了,滿倉舅舅那條好腿也差點讓人給打瘸了。

忍著吧!

忍著忍著也就長大了,于貴來逆來順受,連他教的學生都可以欺負他。于貴來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抗,沒想過要爭取什麼,身上的血性童年時就敗光了。

忍著忍著,一輩子就過去了。昨天如果不是兒子性情大變,戰斗指數狂飆,恐怕這個家已經毀了。

不過,于貴來也有自豪的事情。

娘親手教他讀書識字,他也是這麼教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的,還把他們都送到平陽念書去了。良山村第一個大學生,就是他的兒子。過幾年還會出第一個女大學生,那是他的,算是女兒吧……

于貴來一直慢吞吞地講著,就好像在說一些遠古的事情。于根順也一動不動地听著,一切都好像與他無關。不過他的內心,就像要炸開了一樣——

這些混蛋,我為你們而死,你們卻這麼折騰我的老婆孩子!

老天爺,你是讓我回來報仇的嗎?如果重回那一刻,我一定會呆在那個山洞里,讓一切都滾蛋吧!

玉奴這麼多年,是怎麼活下來的?!這沒爹的兒子又是如何長大的?!

看看于貴來滿臉的皺紋,卑順的眉眼,身形氣質哪里有一點我的影子?可這明明就是我的兒子!

好吧,你現在是我的爸爸。于根順打斷了于貴來的囈語,「玉奴,嗯,我女乃女乃,她的墳在哪里?」

「馬尾村。那個村子已經沒人了,現在就一個大土堆,大刀堂所有的兄弟都埋一起了,也包括你爺爺,尸骨都燒得分不清了,兵荒馬亂的也沒人去分。你女乃女乃執意要和你爺爺合葬,我只好在大土堆旁邊給她起了墳塋。你女乃女乃去的時候,懷抱著一把你爺爺生前用過的大刀。這把刀,她藏了一輩子。」

「哎?這麼晚了,你上哪去?」

于貴來正說著,卻見于根順茫然地下了炕,拱上鞋,推門出去了,門外飄來一句話。

「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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