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尾村。
于根順知道,那是大刀堂安置家屬的村子,就在大刀堂西南側七八百米處,也是藏馬山最深處的村莊了。
晦暗的月光下,樹影婆娑。于根順發足奔向馬尾村,就像一只夤夜覓食的夜貓子,這一刻在一叢灌木下,下一刻就到了一塊巨石旁,行雲流水一般,荊棘溝壑都不曾回避。
二十多分鐘後,于根順站在馬尾村曾經的村口位置上。
榆樹。槐樹。黑松。翠柏。枝椏縱橫,參差起伏,把這片廢墟遮了個結實。地上是齊腰深的雜草和灌木,散發著潮濕的氣息。斷壁殘垣或隱其中,更顯得詭魅異常。
于根順在廢墟內快速穿行,時有大小鳥獸驚叫著飛走,這里本是它們的樂園。
于貴來說的大土堆很快就找到了。方圓四五十米,平地墳起七八米高。于根順隱約記得,這個位置原來是個天坑吧?戰死的兄弟們都埋在這里面嗎?還有我的尸骨……
馬尾村人口逾千,都和大刀堂有著這樣那樣的關系。
這些人,都歿了。
于根順繞墳三匝,周圍沒有任何標識。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墳塋。
墳塋上面卻是干干淨淨的,遠遠看去光禿禿,在灌木和雜草中間格外顯眼。這也是于根順能很快找到它的原因。走近以後,墳塋上還有鏟草和培土的痕跡。墳塋正中最高處用石塊壓著一打黃表紙,像是新的。
墳塋往南,是條一米多寬的小道,沿小道走出十余米,于根順找到了一個小墳堆。小墳堆前倒是有一塊石質的墓碑,上刻兩列銘文,「先考于諱家傲,先妣于石氏合葬之墓」,署名是孝子于貴來。
就是這里了。于根順仔細地模索著石碑上的字,觸手冰涼,似有水漬。
再往南走六七米,又是一個更小些的墳堆,墳前的石碑上刻著,「先祖石諱滿倉之墓」,署名是孝孫石尕子。
石滿倉,一個耿直憨厚的小兄弟,當時才十五歲。他只認識六個字,「石滿倉」三個字,是總瓢把子教的;「于家傲」三個字,是他求著壓寨夫人教的。
斯情斯景如在眼前。
石滿倉練武天份一般,性子卻堅忍。腿上中槍後,他自己拿布條纏了傷口,一步也不肯落下,一樣和鬼子拼命。總瓢把子離開山洞時對他說,「你保護她。」石滿倉就留下了,執行這個命令,他用了一生的時間。
這是我的兄弟。兄弟如手足,一點都不錯的。可是人一共才有多少手足呢?我孤零零的來到六十年後,還會有手足嗎?滿倉,我會幫你照顧好小尕子,我也是你的兄弟。于根順站在石滿倉的墓前,默默地說。
這兩個小墳堆,也是干干淨淨的。于根順走了回來,席地而坐,倚在寫著自己名字的墓碑上。
這里離玉奴最近。
月牙從雲層中繞出來,透過樹冠灑了些月光,古怪地窺測著萬物眾生。六十年前的月亮也是這個月亮,那時還沒有這些墳塋。
于根順身上,就像散發著一種毫光。
听到嬌妻幼子的遭遇,于根順的心碎了。看到這巨大的墳塋,于根順的血也冷了。
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呵呵。倒是忘了問,玉奴和滿倉兄弟死了多久了,都是怎麼死的。這個很重要嗎?重要的是他們都死了,呵呵,都死了啊!
玉奴啊,給我拿壇酒來,我每頓都要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玉奴啊,拖開六十年,一切都是那麼可笑,真的,我睡著了都會笑醒,笑得心窩子一揪一揪的。
玉奴啊,我知道你不恨我,但你有沒有覺得我傻?我把你丟在山洞里,你有沒有覺得我沒良心?你說實話,想哭也哭兩聲,好不好?
玉奴啊,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我是男人。把老婆孩子扔了,自己去死,我算什麼男人!
玉奴啊,你罵我兩句吧,我心里難受,你和孩子到底受了多大委屈啊?為什麼?憑什麼!你怎麼不等等我,哪怕是看我一眼,罵我兩句再走呢!啊?
玉奴啊,你說我應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過了六十年才知道自己真傻,是不是沒救了?
玉奴啊,咱們兒子,長得像我,脾氣可不像我,太軟。
玉奴啊,你放心吧,我會照看好咱們兒子的,我給他養老送終。我現在是他兒子呢!好了,玉奴你別笑了行不行?再把夜貓子給招來……
「撲稜!」
果然,一只夜貓子被驚飛了。隨後,一個瘦高的黑影突然出現在于根順眼前,手持一把土制獵槍,槍口正對著于根順。
于根順沒動地方,你是要給我來一槍嗎?那就來吧,這個地方挺好。玉奴在身邊,兄弟們也都在身邊。
「順子?」
黑影說話了,聲音沙啞干澀,就像很久沒有說過話了一樣。他眼里的寒芒熄了,獵槍也垂了下去,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這麼晚了,還來看你爺爺女乃女乃?」
瘦高的黑影佝僂下來,好像連生命的氣息也沒有了。雖然這是一種長者愛護子佷的口吻,但听起來卻空蕩蕩的,如秋風掃過枯樹,聲音很飄,沒有實質。
「看了就回去吧,這個地方陰氣重,呆久了不好。」
黑影顫顫巍巍地坐下了,獵槍倚放在肩上,然後從懷里模出來一個酒壺,自顧抿了一口。他好像對于根順一聲不吭並沒有感到意外。孤零零的活了這麼大年紀,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感到意外了。
「沒事,這里都是我的親人。」于根順從老人身上感到了一種奇怪的親切,或者是那把酒壺的原因吧,「給我喝一口。」
酒壺錫質,小口大肚子,軟木塞用牛皮系在壺頸上。
這酒壺本來是總瓢把子的,二瓢把子馬王爺喜歡,就搶了過去。其他兄弟也眼饞,總瓢把子就吩咐人下山,照著樣子打了一批。當時山上的兄弟人手一把,有酒壺就是兄弟。
「都死了,我也該死了。最近老兄弟們一個勁的給我托夢,要酒喝。」老人把酒壺扔給了于根順,他的手不停地顫抖,「看來你也長大了,我乍一看你哪,還以為是你爺爺呢!很像,太像了。六十年了,咳咳,六十年零一天。」
于根順喝了一口酒,很辛辣,是六十年前的味道。
這也是一個老兄弟,長期為兄弟們守墓的老兄弟。一個人守著墳塋過了一輩子。他活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也活在陰陽兩界。
老兄弟是認識我的,不,是認識我孫子的,可惜孫子的記憶並沒有留給我。月光很暗,于根順看不清老兄弟的臉。
「如果我,我爺爺沒有領著大家殺鬼子,是不是不會死這麼多人?」于根順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他的語氣更像是自言自語。或者,有點心虛?
「活得像條狗,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你爺爺說過,大丈夫做事,哪有那麼多對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都是命,都是命啊!」老人就像一棵枯樹,在月影和輕風中搖曳,隨時都會折斷。
「我給你送終。」于根順把酒壺遞到老兄弟手里。
他的心情略好了一點。和老兄弟見面就是這樣吧,白天才和小馬奮喝了一天的酒。
明天把小馬奮帶來,讓他認認老兄弟。小馬奮交給我的任務這麼快就完成了,他知道我的身份後會是個什麼表情?于根順臉上一絲苦笑。
「嗯,就把我埋在滿倉老弟那邊吧!」老人一點也不意外,也不見外,「滿倉老弟走了以後,就沒人陪我喝酒了,這老東西給我托的夢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