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喲!」趙甲第疼得猛一咧嘴。(_泡)
陳趙氏撞碑一瞬間,趙甲第一個魚躍,把粗大的手掌墊在了墓碑上!
被陳趙氏撞一下還好說。墓碑前是一個青石祭台,祭台前是磚頭壘成的燒紙坑。趙甲第結結實實地摔進坑里,上半身則撞到了祭台上。還好,老婆婆的腦袋沒事。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知是猛烈撞擊導致暈眩,還是極度衰弱導致虛月兌,陳趙氏軟軟地歪倒在墓碑前。面色平靜,嘴角甚至帶笑。就像二十多年前,在兒子墓碑前沉沉睡去。
「西鳳村的男人都死絕了嗎?西鳳村的祖墳隨便被人挖嗎?西鳳村連一個孤老太太都保護不了嗎?一個守了三十二年寡的老太太,一個在兒子墳前活了二十四年的老太太,她的兒子還是革命烈士!戰斗英雄!絕戶墳是吧?寡婦門是吧?你們還有良心嗎?你們還有德行嗎?」
喊話的不是趙甲第,也不是陳皮實,更不是西鳳村的任何一個男人。
這蒼老、沙啞卻又洪亮的聲音,在西鳳村的祖墳地里震響。更在西鳳村每個男人腦海中轟鳴。
趙甲第剛才只是一聲悶哼,現在卻忍不住流淚了。爺爺,我沒做虧心事!我沒缺德!
來者正是趙山虎。
西鳳村民兩廂分開,趙山虎翹著山羊胡子,脖子上青筋爆出。一邊走,一邊說,一邊用長桿的旱煙槍指點著兩邊的老少爺們。被指點者臉上均露出了難堪的笑臉,「山虎爺……」
引龍村和西鳳村只隔了六里路,世代聯姻交好。趙山虎德高望重,是兩村紅白喜事的坐上賓,起屋分居的主事者,矛盾糾紛的調停人。西鳳村沒人不識得山虎爺。
二三十條漢子跟在趙山虎身後。其中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者緊走幾步,抱起了歪在地上的陳趙氏,「九妹,小九!你怎麼樣了?八哥來晚了……」另有幾個三四十歲的漢子也沖了過來,亂紛紛地叫道,「九姑!九姑,你醒醒啊!」
「西鳳村的男人還在!」「不能讓人掘了祖墳!」「揍丫的!」「山虎爺給我們做主啊!」群情洶涌,氣勢滔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老邁的趙山虎身上。
「爺爺!」趙甲第掙扎著爬起來,哭得很萌,笑得也很萌。
「八兩,你做得不錯!為人要有底線!」趙山虎用旱煙槍敲了敲趙甲第的肩膀,枯樹皮狀的老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身皮,咱們不穿了,咱丟不起這人!」
「嗯!」趙甲第毫不猶豫地把協警服裝月兌了下來,露出里面的棉襖棉褲。大冷天的,月兌鞋卻有點不太舒服,趙甲第撓著後腦勺,悶聲悶氣地問道,「爺爺,這鞋我先穿一會兒,行嗎?」
眾人哄堂大笑,不知不覺中已經緊密地圍繞在趙山虎身邊。只要山虎爺一聲令下,近四百條漢子就是月兌韁的野馬!
四個警察、七個協警,還有二十多個公務員,不由自主地互相靠近了些。甚至有人下意識地往回看,待會兒哪邊能跑得更快些?至少要比同伴跑得快。更多人看向車頂蓋上的劉國棟。
劉國棟焉能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山虎爺?還曾經多次一起吃酒,兩人作為主客同席的。劉國棟知道這干瘦老頭一句話的分量。如果事情發生在引龍村,劉國棟恐怕會更謹慎些。
「趙山虎,你要講政治,要考慮全縣大局!」劉國棟臉色鐵青。
「如果這政治就是對付烈屬孤老太太,不講也罷!如果這大局就是掘人家祖墳,不考慮也罷!」趙山虎王霸之氣四射。兩村漢子轟然應諾,「山虎爺!」
「趙山虎,這里可不關你引龍村的事!」劉國棟多少有點色厲內荏。
「劉所長,確實不關我引龍村的事!」趙山虎朝著劉國棟吐了口吐沫,轉身面向西鳳村的漢子喊道,「西鳳村的老少爺們,你們自己看著辦!」
「打呀!」「沖啊!」「跟他們拼了!」
陳皮實已經摔倒在地。不知道被人推的,還是主動倒的。數百名漢子手持各式家伙朝著劉國棟等人撲來!
劉國棟見勢不妙,顧不得招呼手下,第一時間跳下車,狼竄而去。警察和干部們也惶然四散,各自逃命。遠處的帕薩特悄悄發動,迅速地開走了。
一旦開打,就收勢不住。趙山虎蹲在地上,一聲不吭地吸煙。
劉國棟才跑回派出所,就見黑壓壓的人群涌來,帶頭的正是陳趙氏的幾個佷子。一通亂砸之後,劉國棟被活捉,連同另兩個警察和三個協警,杯五花大綁地帶回了墳地。
倒霉的楊二狗壓根就沒逃掉,肋骨斷了幾根,一臉的鞋印子。從二十五碼到四十五碼不等。如果不是趙甲第攔著,楊二狗很可能已經死在亂鞋之下……
南泉鎮因征地拆墳,致使警民沖突,釀成嚴重後果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縣委縣政府。縣委縣政府在對上嚴密封鎖消息的同時,緊急召開常委會研究對策。
要想富,先修路,全力發展平陽經濟的大政方針不能變!縣委書記錢樹志定了調子。
墳地要遷,鄉村封建勢力要綜合治理!村民要加強教育,主謀首犯要追究刑事責任!縣委副書記、縣長郭大中作出了部署。
從縣公安局和各鄉鎮派出所抽調精干力量,集中解決南泉鎮西鳳村征地遷墳問題,畢其功于一役。同時召開現場會,公開抓捕,現場宣判,以儆效尤!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已經到了攻堅階段!縣常委會形成了決議。
次日一早,楚楠和魏逐風帶著藏馬鎮治安聯防大隊趕赴現場。于根順不在,帶隊的是不情不願的張五魁副隊長。這多耽誤事啊?整天打架的人,得多愚蠢!有這閑工夫,琢磨著掙倆錢花花多好!你不想掙錢也沒關系,不要耽誤我掙錢啊?
牢騷歸牢騷,這兩天楚楠一直拉長著個臉,張五魁還真不敢討價還價。只好暗地里惡意地嘀咕,嫂子莫不是月事不順?總不會有了吧?
各鄉鎮公安人員陸續到達集合地點。西鳳村墳地前面烏央烏央的一片,蹲在地上遞煙打屁,粗數一下就有五六百人。
縣公安局副局長、刑警大隊大隊長宋岱到達時,看到的是三台側臥的挖掘機,一台仰臥的警車。當然還有拆草房留下的一片狼藉。
墳地上衰草連天,紙錢的殘片在風中飛舞。太陽已經升起多時,但躲躲閃閃的沒有熱量。
宋岱回頭望了一下,一排黑色奧迪遠遠地停在公路上。
顧局在場的話,他會怎麼做呢?宋岱苦笑了一下。今天,宋岱是現場總指揮。對顧局的思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嚴重。顧局怎麼就挑了這麼個時候到首都開會呢?都三天了,也該回來了吧?
按照郭縣長的部署,宋岱首先要指揮挖掘機鏟平這數千個墳塋。而後,抓捕以趙山虎為首的暴力抗法分子。而後,集合引龍村和西鳳村村民,由縣法院公開審判。最後,錢書記要現場講話,強調「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的問題。縣委常委全體在主席台上就座。
宋岱接到縣府辦通知後,第一時間給顧大同打了電話。顧大同跳了好大一個高,尼瑪召開常委會怎麼不給我通氣呢?更何況是政法領域的事情。
沉吟半響,顧大同說,「按縣委部署辦吧,控制事態發展,不要釀成嚴重後果!我馬上趕回去。」
宋岱到達現場後才想起來。部署中,好像沒有提及關于南泉鎮派出所所長劉國棟等人的解救問題?這都什麼事!
還好,沒有村民在墳地上出現,希望順風順水吧!事到如今,宋岱也別無它法,也懶得給幾百名警察講話。
宋岱揮了揮手,六台挖掘機轟鳴起來,揚鏟奔向目標!
「嗚——」
就在這時,一種古怪的樂器聲遠遠地傳來。低沉而蒼涼,好像是牛的哭聲。還是老牛的哭聲。還是老牛臨死之前的哭聲。
耕了一輩子田,老了卻免不了挨一刀。這是一種無力的抗訴,這是一種悲涼的嗚咽。
牛會哭嗎?我听見過牛哭嗎?我怎麼會想起來牛哭呢?宋岱遲疑了一下,揮手止住了挖掘機。
一眾警察不約而同地站好,詫異地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樂器聲有點讓人毛骨悚然……
樂器很快就出現了。
一人多長,手臂粗細的銅管。一頭擴張成了腦袋大小的喇叭。另一頭有大漢在鼓著腮幫子吹。還有兩個大漢分左右抬著銅管前進。
共五個。相同的樂器排成一排,十五個大漢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墳地走來。
後面是白花花的一片。
全白。逐漸靠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多少。
頭上戴著白帽子,身上穿著白袍子,腰間系著粗麻繩。
披麻戴孝。是了,這是喪服,用成匹的粗白布扯成。不經過縫紉,更不會滾邊。月兌落的線頭在空氣中飄動。就像在顫抖。
身穿喪服的數千人!
十五個大漢後面是一個干瘦的老頭。老頭後面是一副擔架,擔架上抬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後面是兩個警察。兩個警察並沒有披麻戴孝。或者是他倆不配?雖然沒有被綁,兩個警察卻也不敢逃離。
宋岱臉色凝重。再次無限思念敬愛的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顧大同。
「政府,你們一定要讓烈士的尸骨曝于天日之下?你們一定要挖掉全村人的祖墳?你們知道祖墳就是人心?」老頭走到了十五個大漢前面。
老頭開口時,五個樂器自動停止。
宋岱此時才覺得耳朵「嗡嗡」地叫。
安靜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