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別人管她叫九妹,出嫁後別人管她叫三嫂,老了以後別人管她叫婆婆。泡(
娘家姓趙,夫家姓陳,所以戶口本上登記的名字是陳趙氏。一戶口本也就她一個人。
本來,陳趙氏和大多數農婦一樣,最遠也只去過平陽。結婚前,她那短命的老公,陳尚三,帶她去扯布料來著。
不過,西鳳村大人小孩都知道,陳趙氏是村里走得最遠的人。到底有多遠就不清楚,陳趙氏自己也不清楚。
陳趙氏還是三嫂時,收到了一份陣亡通知書。隨後平陽民政局又送來了烈屬優撫證明書。找村小老師念過以後,三嫂終于明白,大有回不來了。
寡婦死兒子,真是沒指望了……村里人都感慨,這可讓三嫂怎麼活啊?
果然,一直關得緊緊的寡婦門,敞開了。三嫂沒了蹤影。
陳尚三已經沒了好多年。三嫂也守了好多年。現在連兒子都沒了,三嫂大概是奔自己的日子去了吧。村里人搖頭嘆息之余,也就忙自己的日子去了。
其實,三嫂心里哪還有自己的生活?
大有不能埋骨它鄉。
路上要吃飯。
三嫂烙了一夜的炕餅……
兩年後的冬天,廣西龍州縣街頭。一個老婆婆沿街乞討,嘴里不停地說,「大有是烈士,我要帶大有回家。」衣不蔽體,神智不清。
有好心人把這老婆婆送到了烈士陵園。甚至幫她找到了刻著「烈士陳大有之墓」的墓碑,位置是4區11排17號。
老婆婆抱著墓碑睡了一覺。醒來後就動手挖了起來。被人發現並阻止時,雙手已經鮮血淋灕。
阻止老婆婆的是陵園守墓人,年紀不大,穿著一身舊軍裝。老婆婆從貼身衣服里掏出一個油紙袋,里面裝著兩份完好的文件。
守墓人看了文件,跪在老婆婆跟前,磕了三個響頭,放聲慟哭。這哭聲逗出了老婆婆的眼淚,知道兒子死訊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流淚。
兩年了,娘終于找到你了。娘不能哭,一哭就沒力氣了。
「我們找到大有時,他身上背著四零火箭彈背具,右手拿著火箭筒,倚著田埂坐在稻田地里,左胸多處中彈,最大的彈洞有拳頭那麼大。遺體已經開始腐爛了,相信當時一定是場惡戰,他的背具內只剩了一發火箭彈。對面房屋已倒塌,斷牆外還有殘留的火箭彈彈尾。我們從領章上知道了大有的名字。」
「我不認識大有。我的戰友也都死了。我活下來,留在陵園里陪著他們。大多數戰友的家人,都沒有能力來看望他們。大有媽媽,了不起。」
守墓人把陳趙氏和陳大有的尸骨送回來,並幫助陳趙氏重新安葬了陳大有。給鄉親們留下這些話後,守墓人就返回了廣西。陵園里還有很多戰友需要照料。
村里人並不知道守墓人的名字,更不知道他只有一條腿。
也沒人知道陳趙氏那兩年的經歷,只知道三嫂變成了陳婆婆。那時,陳趙氏也不過是四十多歲。
現在,陳趙氏已經六十多歲,覺得活夠了。如果有人要動大有的墳,就先把我老太婆打死好了。
「趙甲第,你上去把她給我拉下來!」
南泉鎮派出所所長劉國棟面帶戾氣。告示已經下發了一周,但西鳳村這片墳地就是沒有動作。南泉鎮的征地拆遷已經拖了全縣的後腿,鎮長竇砥柱把劉國棟叫過去,指著鼻子一通臭罵。
備遷的墳地已經給出,村民怎麼就這麼不識大體呢?耽誤了征地,就耽誤了修建高速公路。耽誤了修建高速公里,就耽誤了平陽經濟發展。耽誤了平陽經濟發展,郭縣長就會很不高興。郭縣長很不高興,竇鎮長就很不高興。竇鎮長很不高興,我這所長能高興得起來嗎?
今天是最後期限。工作做不通,強拆!全鎮民警和治安聯防大隊集體出動,還從政府臨時抽調了二十多個年輕干部。竇鎮長雖然不在陣前,卻遠遠地坐在帕薩特里看著。三台挖掘機已經發動起來了。
這個所謂的烈士墓,就是西鳳村墳地拆遷的最大障礙。拔出這顆釘子,剩下的亂墳將勢如破竹,摧腐拉朽,一鍋燴!這個破落村子,封建迷信思想忒嚴重!
「我啊?」
趙甲第搓著兩只大手,臉皮一個勁地抽抽。踹寡婦門,挖絕戶墳,抓烈士娘,這真可是缺了大德了……
「你什麼你啊?關鍵時刻拉稀!」協警楊二狗扒拉了一下趙甲第。剛才拆老太婆房子時,這軟蛋就推三阻四的。
趙甲第為人厚道,腿腳麻利,又是縣政法委顧書記的關系,已經被劉所長提拔為治安聯防大隊大隊長了。楊二狗覺得自己比趙甲第強了百倍,要不是因為顧書記……顧書記的啥關系沒準也是趙甲第這廝胡說的,就沒見顧書記打電話關照過他!
「楊二狗,你上!」劉國棟果然大聲喝道。
「是!劉所,您就瞧好吧!」楊二狗擄了擄袖子,獰笑著爬上墳頭,毫不遲疑地向陳趙氏抓去!
「住手!」「混蛋!」「跟他們拼了!」
對過的村民們騷動起來,義憤填膺地向墳頭這邊逼近。剛才陳趙氏的草屋被拆了,村民們已經滿腔怒火。這間草屋就修在墳頭旁邊,陳趙氏孤身一人,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挖掘機的大鏟子一下子,沒了!
容身之所被拆,陳趙氏似乎並不在意,只是顫巍巍地爬上了大有的墳頭。
人在墳在!
陳趙氏形容枯槁,兩眼空洞,灰白的頭發亂草一般。似乎來一陣風,就會把整個人吹走。
娘不會走的。娘要保護你。大有是好孩子,大有是烈士。除了娘,誰還記得你是烈士?
楊二狗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听著鬧哄哄的叫喚,心里也是一陣慌,手僵在了半空。
「陳支書,你要講政治,不要試圖對抗政府!」劉國棟跳上了普桑,果斷鳴槍示警!
「冷靜,大伙兒冷靜啊!」村支書陳皮實慌亂地站在隊伍前頭,伸開兩手阻攔著。村民沖擊政府也好,政府挖村里祖墳也好,都會讓我一豆大的村支書無立足之地啊!我這倒霉催得我!
「動手!」劉國棟見鳴槍有效,輕蔑地一笑,隨即咬牙切齒地命令楊二狗。楊二狗也是一咬牙,抓住陳趙氏的胳膊奮力一拉。
咦,怎麼輕飄飄的?楊二狗奇怪地向陳趙氏看去。往下拉的感覺,就像拉了一個稻草人。
「啪!」清脆一聲響,陳趙氏的胳膊居然被拉斷!
遠處的村民听不見,陳趙氏也沒有呼救,或者她已經沒了痛覺。大有啊,娘對不住你,娘還是下去陪你吧……
趙甲第就在墳前,憨厚的臉蛋更加扭曲,怒不可遏地喊了起來,「老婆婆的胳膊斷了!」
楊二狗也有點慌亂,扭頭向劉國棟看去。
「拉下來,送衛生院!」李國棟冷冷地命令道。兩眼幾乎要把趙甲第戳個窟窿,要不是礙著顧書記,老子早就擼了你了!
西鳳村的老少爺們再也按捺不住,亂哄哄地往前沖。陳皮實使勁地攔著,喊聲帶出了哭腔,「要送衛生院啊!給陳婆婆看病啊!劉所長,治不好陳婆婆,我西鳳村可不答應!」
劉國棟向後看了看。黑色的帕薩特悄無聲息,就像一頭潛伏的巨獸,似乎隨時會暴起傷人。不過,這巨獸就是我的堅強後盾!
「老婆婆的病,一定要醫!墳地,也一定要遷!」劉國棟大義凜然地站在車頂蓋上。為了平陽經濟發展,我劉國棟赴湯蹈火,臨深履薄,粉身碎骨渾不怕!
四個警察,八個協警,還有臨時抽調的二十多個干部,全都神情緊張,嚴陣以待。大家手里都有家伙,但村民手里的家伙更長,人數還是十個打一個。一旦開戰,後果不堪設想。
幸虧這不是山村啊!公務員真不是人干的……
村民們涌到墳前,終于被陳皮實阻住。土里刨食的艱辛,已經磨掉了農民的火氣。如果不是祖墳在此,可能陳趙氏和她兒子的墳,早已被人遺忘。
政府要動真格的了,咱這小胳膊能擰得動大腿?
富貴從來險中求!楊二狗狠了狠心,攔腰抱起陳趙氏,邁著堅定的步伐,義無反顧地走下墳塋!
在劉國棟的示意下,三台挖掘機轟鳴起來,緩緩向墳頭開動。巨大的鏟子高舉著,一下就能把阻礙平陽經濟發展的墳塋鏟平!什麼都阻擋不了歷史車輪的前進!
就在楊二狗走到墓碑前時,陳趙氏突然張口咬向楊二狗的胳膊!「啊——」楊二狗一聲痛呼,胳膊松開,陳趙氏被摔落在地,至于骨頭斷沒斷,就不知道了。
陳趙氏抬起一只手,輕輕地撫模著墓碑。
世界安靜了。
「啪!」一顆渾濁的淚珠滾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大有,別怕,娘來陪你了!
陳趙氏費力地抬起上半身,臉上一絲溫柔。或許是含淚的緣故,眼楮里居然也恢復了神采。
驀地,陳趙氏猛地前撲,腦袋徑直向墓碑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