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喬伊斯對于周冕要回周家去非常反感,雖然不敢對父親言辭不敬,卻也不免酸溜溜地譏諷道,「回大伯那里去嗎?大伯母過不久就要分娩了吧,大伯現在肯定要陪她,應該沒有時間到周家老宅子那邊去看你。兩位爺爺也出門旅行了,根本不在家,你過去住,一個人會覺得孤單的,要是發病了沒有人在身邊看著,那怎麼辦?」
周冕被他這些話堵得心里難受,特別是想到路易斯再不久就要產女,周淙文老來得一個嬌貴的千金必定高興,到時候要陪著老婆,哪里會來看自己,就更是心里悶得慌。
而他自己也明白自己這樣的難受發悶根本是毫無道理的,照說周家他們這一支一直是男丁,沒有一個女兒,現在他要有一個佷女了,他該高興才對,但他卻心胸如此狹窄,不僅高興不起來,甚至想要是他們沒有這個女兒就好了。
想到這些,周冕不免開始想自己性格真是壞,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哥哥不喜歡自己是明智之舉,而自己現在這副病泱泱的模樣,心腸又這樣壞,恐怕哥哥看到更加不喜自己,路易斯也會對自己厭惡相對,他何必去自取其辱和讓人厭惡。
周冕雖然已然決定不會在此時回周家去,但是還是在兒子面前嘴硬和必須保持父親的矜持和威嚴道,「我想要回周家去住,是我自己想回去。沒有人陪著,我也過了這麼多年了,這一時為何必須要人陪。倒是你,這是和父親說話的口氣嗎?」
喬伊斯被周冕說得心里發酸和發訕,道,「我只是為你的身體著想而已。」
周冕道,「我自己知道在乎我的身體。倒是你,你放著你的工作不顧,每天守著我算什麼事?要是你把埃爾森家給賠掉了,到時候我可對老埃爾森侯爵沒法交代,而且,我那點遺產恐怕還不夠你揮霍兩年的,看你以後怎麼過日子。」
喬伊斯雖然表現得非常深沉而睿智,但是此時也被父親教訓得心里訕訕的。
是啊,他不好好做事,埃爾森家族在他手里走了下坡路,而大伯周淙文卻在如今帶領周家穩步發展,自己拿什麼和他爭和他比,最後父親只會看不上自己。
在骨子里一直就有強烈的爭強好勝的心思和掠奪欲的喬伊斯一下子被周冕點醒,道,「爸爸,不會有你想的這種情況出現的。而且,你知道我對那些古董藝術品,特別是藝術品不感興趣,要是你出什麼事,你留給我的東西,我必定給你賣掉,讓那些對這些藝術品根本沒有一點研究和喜好的人買去,他們只是拿在手里炫耀和用來增值,到那時候,不知道你是不是會心痛。」
周冕听後,非常驚訝地看著喬伊斯。
周冕雖不至于對于他的那些收藏品愛若性命,但是對于它們的愛卻是他生命的樂趣所在,而且認為它們應該一代代地延續下去,被愛它們的人保管研究。
它們陪伴他度過了所有的閑暇時光,是他最大的愛好,他雖愛物不及人,而且也沒有到燒富春山居圖的吳問卿那種發痴的地步,但是,他也無法忍受任何人不尊重它們。
他生氣地看著喬伊斯,道,「你要是這樣,我就把所有藏品趁我還活著的時候捐獻給博物館。」
喬伊斯道,「好啊,那你就和我一同回去,把東西都捐獻了。但是,你也知道,博物館里的藏品也有被不好好對待的時候,那些工作人員能夠真真喜歡它們的有多少,你和他們打交道,想必很清楚。」
周冕道,「但是,那也是它們的最好的歸宿,總比在你手里好些。」
喬伊斯道,「要是你好好保重身體,別動不動就不想活了。我以後專為你的藏品設一個專門的博物館,就在冷杉城堡里,讓大家都來了解,那些東西有多麼美,其中包含的那些藝術家的心血和愛意,能夠得到傳承,讓大家都來知道,你所在的那個的精神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周冕微微蹙眉,似乎是被喬伊斯說動了,他想到以後把冷杉城堡變成博物館的事,但是,「那里太偏僻了。」
喬伊斯道,「真正願意看它的人,是不在乎那點距離的。我可以讓埃爾森家族出錢,專設基金給予支持和維護。」
周冕被他說得非常心動,喬伊斯看他目光溫潤,幽幽的深褐色的眼瞳,像是蘊滿漫天星子一般,他著迷地湊過去,在他的眼尾親了一下,周冕陷在自己的沉思里,被他親得一愣,然後趕緊把他推開了。
喬伊斯稍稍離開他一點,專注地望著他,「爸爸,你覺得呢。」
周冕當然是覺得好,這下,他百年之後,他的這些身外之物,心之所系,也就有了歸宿了,他也就不用擔心了。
但是對著喬伊斯,他卻仍然端著矜持的態度,道,「如果你能這樣做,我自然是很感謝你的。」
喬伊斯笑了一笑,湊過去突然襲擊親了周冕淺色的唇瓣一下,周冕被他嚇了一跳,抬手就要給他一下,喬伊斯出手非常迅速地把他的手抓住了,還深深地望進他的眼里,道,「爸爸,你看,大伯就不明白你的這些心思。」
周冕不得不被他說得心里有所動,他知道喬伊斯是真心在很多事情上都考慮他,這份心思的確很難得,只是,要是他對自己只有敬愛孺慕之情就好了。
喬伊斯看他沉著臉不答,就毫不客氣地直直一直盯著他,似乎要在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周冕被他看得非常不自在,只好回了他一句,「你畢竟和我更親一些。他……」
听周冕說這一句,喬伊斯心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在激動之下把周冕抱住了,周冕非常難受地推開他,其實他後面還有話的,此時也不好說了。
兒子本就應該是他的繼承,而愛一個人的心思又不一樣。
喬伊斯不得不先回法國去了。
這是在周冕對他保證不回周家去的前提下,他才先回去的。
而且周冕也保證不會再故意逃開,他接受了兩個保鏢和僕人繼續跟著他,而且,經過這幾日自己一個人的出行,他也明白了身邊沒有人的苦楚,什麼都要自己去辦,而他很多事情又不明白,所以總是很受罪,連提行李,在沒有僕人的情況下,他都覺得很遭罪。
果真是少爺日子過慣了,沒人在身邊,他根本過不好日子。
雖然有周冕的保證,但是喬伊斯依然不放心,他給周冕換了一塊手表,里面安裝了定位器。
周冕有戴表的習慣,一般時候是不會取下來的,而他又沒有看過什麼美國諜戰大片,又不與時俱進,所以很少理解一些高科技的玩意兒,喬伊斯給他戴著個定位器,他也根本不會往這邊去想。
喬伊斯回國後,每天都和周冕通電話,周冕每天四處參觀地方,晚上回到住處,喬伊斯一般會計算著時間,在他回賓館要歇下的時候,就給他打電話過來。
周冕已經習慣了這個電話,大多是隨意說兩句就會掛掉,但是一旦形成習慣,就很難改,要是哪天喬伊斯不給他來電話了,他就心里惴惴的,還要擔心喬伊斯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這一天,已經過了喬伊斯該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周冕躺上床要睡,但是因為沒有接到電話又心里牽掛著睡不著,讓他主動給喬伊斯打電話過去,他又不樂意。似乎是會失了自己的身份一樣。
正是要睡不睡的時候,電話響了,他心里一下子踏實了,慢條斯理地欠身從床頭櫃上把手機拿到手里,又躺進被窩里去,看也沒看就直接接起電話來,「弘,今天怎麼電話打得這麼晚?」
沒想到電話里並沒有及時回應他,有兩秒鐘的停頓,才響起周淙文的聲音來,「冕兒?」
周冕愣了一愣,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一點,道,「哥哥,怎麼想到現在給我打電話。路易斯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怎麼樣了?」
周淙文道,「你換了手機號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向周弘問,他之前還藏著掖著不告訴我。听說你出門旅行了,你這是在北京?為什麼沒有和我說。」
周冕被他問得也生了一點氣,心想要是你真心要找自己,也該像喬伊斯那樣來把自己找到,可見並不是真的擔心自己,這麼多天才得到自己現在的電話號碼打來電話,真是沒有誠意,雖然這樣想,但是還是無法控制地為他給自己打了電話來高興,「路易斯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再不久就要出生了吧,你總要陪她,哪里有時間關心我,我不告訴你我出門旅行的事,想來也沒什麼。」
周淙文被他這又使性子的話語說得氣到了,道,「你總是要這樣來堵我。你出門旅行,我很關心,這與路易斯肚子里的孩子有什麼關系。」
周冕淡淡地道,「的確是沒有什麼關系。只是我無理取鬧而已。」
周淙文輕嘆了口氣,道,「好了,冕兒,別和我置氣了。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回來吧,我給你慶生。爸爸剛打電話回來,問起你,也說最近聯系不上你,你生日的事,讓我給注意著辦一辦。」
周冕長到這把年紀,在他十幾年前過了二十六七歲之後,他就不大喜歡過生了,自己也不上心,畢竟,提醒著自己越來越老、越來越不年輕、越來越應該沉穩懂事,這樣的生日,不過也罷。
不過,雖如此,每年家里還是會記住在意的,即使他在生日時候沒回美國去,他們也會送來祝福,還會送來生日禮物。
最開心的生日,是三十歲的時候,他和周淙文又不知因為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生了氣,他沒有回美國去,自己孤零零地在冷杉城堡里寫字畫畫,已經是生日那天的晚上了,他都要睡下了,突然門被敲響,他還以為是哪位僕人,沒想到過去打開門,周淙文站在門外,周冕當場就驚呆了,周淙文那時候還很年輕,年富力強,高大的個子,目光深沉卻溫暖,當場伸手就把周冕抱住了,周冕被他抱在懷里,听他的心跳,听他說,「冕兒,生日快樂!」一如他才十歲的時候,哥哥從學校里專門跑回家來,也是晚上才到,在生日即將過去之時,沖進他的臥室,將他從床上抱起來,說,「冕兒,生日快樂!」
周冕已經不記得他三十歲的生日時,周淙文送了他什麼禮物,但是,至今還記得他大晚上到他的臥室門口給他的那個擁抱。他千里迢迢而來,第二天早上又離開,只為對他說生日快樂。
但是現在,他對自己說生日的事情,在後面都得加一句是爸爸問起的,是爸爸說讓他給注意著辦一辦。
周冕沒有生氣,但是心里不痛快,道,「又不是整生,根本不用在意。我在北京再待一段時間後,想去爸爸的家鄉走一走,最近不想回美國去。」
周淙文沉默了幾秒鐘,這幾秒鐘像是世界也在停頓,周冕望著天花板,手里握著手機,手有點發僵了,但是不願意動一動。
之後才听周淙文說,「冕兒,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回來吧,我很久沒見你,很想你。」
周淙文很少說這種話,此時周冕被他這句話說得鼻子一酸,聲音不由都啞了下去,道,「能有多久,不過三個多月而已。」
周淙文道,「我前幾日回老宅里去給爸爸找東西,在我的櫃子里,我又看到了以前你寫給我的扇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已經是好些年前的扇子了,我握在開扇面看到它。……看到它,我心里很是難過,要是時間就停留在那些日子……」
周冕被他說得眼眶濕潤了,每一個到一定年齡之後的人,總是忍不住追憶過往。
有些人是依靠向前看而活的,譬如周淙文,有些人是依靠看從前而活的,譬如自己,但是現在,周冕才覺得所想有誤,他的哥哥在心底深處,也是活在過去不願意走出來的人。
這樣的周淙文讓周冕覺得心疼,雖然他知道,這樣的脆弱對于周淙文來說,也許只是短短的幾分鐘,或者幾小時,最長不過一兩天。
他有太多事情要費心思去做,根本不像自己是花自己所有的時間來緬懷,自己是徹底生活在過去的人,而且走不出來,他看不到將來,在明白他的愛只能關在過去的年少的時候開始。
周冕輕聲道,「哥哥,你最近還好嗎?我明天就回去看你。」
他的喉嚨哽得難受,只能放輕聲音,不然周淙文一定能听出有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