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電視中藤井沐陽的訂婚典禮,溫情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電視畫面中的一對璧人正在接受全世界的祝福,是啊,她早知道她根本不能和他出現在這個世界,何苦呢,就讓一切隨風而去吧。淚眼模糊的溫情木然地按掉電視遙控,知覺似乎已經沒有了。老是說分開,原來,當真正的絕望出現時,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
藤井沐陽連著幾個晚上都待在以前和溫情在一起的公寓,連周末也不在家,所有人都很敏感地發現事情不對勁。剛訂完婚的人,怎麼老是不和新娘子出雙入對,一個人玩失蹤?
但他也當沒事人,其他人包括他的母親也故作不知。他心里想的是誰,大家都知道。
星期六黃昏,電話響不停,溫情看看鐘,不知道是誰,不想接。但鈴聲催得人難受,她只好拿起,一听便後悔不迭惚。
「我找藤井沐陽。」听見溫情的聲音,藤井沐陽的母親連招呼都不打。
「他正在浴室,我會請他回電。」溫情有禮地說。
「不必了。」雅惠冷冷地說︰「你轉告他也行。你叫待會兒先去接他的未婚妻,他就明白了。溫」
「好。」溫情說。
「溫情。」雅惠叫住她︰「我不知道你還要纏著我兒子多久,不過藤井沐陽現在已經訂婚了,我認定的媳婦系出名門,家世清白,是藤井家族未來的兒媳婦,我勸你趁早離開吧!免得到時沒有臉做人。」
溫情掛上電話,坐在那兒發呆,心好沉好重,她明明看著電視上的訂婚儀式,明明知道她不可以再繼續下去,但當她看到他憔悴不堪地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的堅定卻始終瓦解了!那他為何還能若無其事地和她生活在一起?甚至在夜里和她熱情纏綿呢?
藤井沐陽出來,發現在微暗中的好,過來吻一下。
「想什麼?那麼入神?」他問,身上穿戴整齊,預備要出門的樣子。
「你母親剛打電話來。」溫情僵直地說︰「她叫你先去接你的未婚妻。」
他一愣,才要坐下的身體又站起來半天,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沉窒得教人快透不過氣來,他的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過她。
「你知道了?」他終于開口。
「你母親已經對我說得很清楚了,」她隱住顫抖的手說︰「而且我也看到了電視直播,她系出名門,家世清白,是你的女朋友,藤井家族未來的兒媳婦。」
「沒錯。」他望進她的眼︰「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能說什麼?」溫情克制想尖叫的沖動︰「一開始到最終我只是被你利用協的情婦,你忘了我們最初是怎麼在一起的嗎?」
「難道你沒有一點點介意嫉妒和在乎?」他一句句說︰「她美麗大方,氣質出眾,在東南亞,她天天陪我,像我影子,她到台灣,我也日日在她左右,形影不離。在日本,我們無時無刻不聯系,大家都說我和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可能是幫我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這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他的每句話都將她心上的尖刀插得更深更牢,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更痛了!她好像又回到那深廣的湖水,滅頂前的她看到一些葦芒,幾只野鴨,她必須抓住它們,抓住胎兒,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浮出水面,大大喘一口氣。
眼前是冷酷無情的藤井沐陽,她使勁推開他,遠遠跑到沙發一角發抖地說︰「很好,很好,你終于找到可以幫你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她可以讓你回到光明里,擺月兌黑暗面。這是不是表示,你將放掉沈家,放掉仇恨,放掉……我?」
「原來你只在乎這個?你每日心中掛念的就你的自由?」他一步步走向她,臉更扭曲,那英俊的臉已被憤怒所覆蓋︰「我告訴你,我偏喜歡黑暗面,我喜歡把你綁在地獄中,一起沉淪。即使我娶了妻子,正常地結婚生子了,我也不會放過你。你仍然要做我的情婦,直到我滿足為止,你明白嗎?」
「你瘋了!你變態!」她狂亂地說,試圖躲開他強大的殺傷力。藤井沐陽才一踫到她,她便使出吃女乃的力氣推他一把,人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外。
天呀!他真的有病!他真會做出這種喪失理智的事嗎?她到底是高估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他時而溫情時而狂怒時而脆弱時而懺悔時而暴怒,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溫情在外面走了很久,整個人因太痛而停止思考,只能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雙腳不能動時,才發現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了。
夜很深,她坐在山莊附近地區的小公園內,四周陰比淒涼,像無人芒地,又暗藏危機。
她感到寂寞冰冷,但天地之大,她能去哪里呢?就只能坐在這石椅上困著,或者等明日變成一個無名女尸吧!
附近傳來悉卒聲,她害怕地挨著看見微弱的路燈下,遠遠走來的藤井沐陽。他仍穿著原來的外出服,只是縐了些,臉上是惱怒沮喪。
「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像傻瓜般四處找你!「他劈頭就說︰「你知道半夜這里有多危險嗎?被人殺了都莫名其妙!你怎麼一點常識也沒有?」
她坐在椅子上,垂首不理。
「跟我回家吧!」他嘆一口氣,伸手拉她。
「不!」溫情抗拒著︰「除非你答應我,放了我。」
「如果我說不,你就要在這兒待一輩子嗎?」他不受威脅地說。
「這不是為我,也不是為你。」溫情感覺悲哀地說︰「我這樣做,對你的妻子不是很不公平嗎?她是完全的無辜,你沒有道理傷害她。」
「慈悲的溫情,已經在為我未來的妻子著想了。」他短笑兩聲︰「好,我答應你,但只有在我真正結婚以後。」
她安靜地隨他走出公園。到了家門口,突然想起他的約會。
「你去接她了嗎?」她問。
「沒有。」他瞪她一眼︰「我一直在找你,所以臨時爽約了。」「呀。真糟糕!」溫情皺著眉︰「你母親一定會怪罪我,以為我故意讓你失約的。真對不起,你其實不必找我的……」
「然後讓你在小公園等著被謀殺?事實上我真想親手……」猛地止住,說︰「溫情,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所以拜托你收起那逆來順受的賢淑模樣,我會被你搞瘋的。」
溫情乖乖地閉上嘴。
那夜,她睡得極不安穩,夢見她一個人在湖上漂著,無法上岸,又看不清遠方,不知盡頭在何處,在氣急的哭泣中感覺藤井沐陽溫暖的手臂向她圍過來,才漸漸安靜……
藤井沐陽沒有再晚歸,也不再提他的未婚妻,溫情知道他的未婚妻已回新加坡了,以什麼心情回去的,她無法猜測。只是藤井沐陽仍和往常一樣,沒有要結束一切的絲毫訊息。
十月中,藤井沐陽家族有人在家里為出生不久的小女嬰設滿月宴,只請上些親朋好友,藤井沐陽竟要求溫情也去。
藤井沐陽的母親自然是大力反對,和藤井沐陽大吵幾次,甚至拒絕出席。後來礙于面子及尊嚴,只好妥協。
溫情完全不懂藤井沐陽的目的,她已習慣和藤井沐陽出現在公眾場合,但他私人的生活圈仍是禁地。
「我去,只怕會破宴會。」溫情說。
「怎麼會?」藤井沐陽堅持說。
「你母親……」她遲疑著。
「那種場面,她不會鬧的,你放心。」他說。
滿月宴那日,氣氛比想像中的好。除了藤井沐陽的母親當溫情不存在般,其他人對她都很親切有禮,尤其藤井沐陽的遠房表妹更殷殷相陪,帶她參觀他們充滿書香味的高雅布置,生怕她落單。
小女嬰剛滿月,臉仍紅咚咚的,眼已睜得很大,四處看人,十分可愛,是大家的重心和焦點。
吃飯時,面對藤井夫人一張撲克臉,溫情食不下咽,一收桌,她就有太舒服,一直想著離去的時機和借口。藤井沐陽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就和男人們到書房去談政治、電腦、經濟,留下她一人,面對一干女眷,當盆栽也太礙眼了。
這時,藤井沐陽的表妹抱著女嬰,又適時來拯救她。
「陪我去沖牛女乃。」她說。
在廚房,溫情幫忙抱孩子,軟軟香香滿懷。她從未接觸那麼小的嬰兒。首次看到小雪時,小雪已是三歲的孩子。溫情一下子失了神,痴望她手中脆弱的小生命,很久才听見旁邊的人在說話。
「……我現在越來越不懂藤井表哥了。」她說。
「什麼?」溫情不知所以。
「我說他對你,你們在一起快五個月了吧?我懷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正要說下去,丈夫走進來,她立刻噤口。
「我來抱女兒的。」山惠的丈夫由溫情手中接過女兒︰「我先到書房,待會兒我來喂。」
他走後,山惠似乎忘了方才的話題,手搖著女乃瓶笑著說︰「他呀!是標準的‘女乃爸’!連我都吃醋了。」
溫情可以看出山惠的快樂滿足是內心發出的,他的丈夫在外在條件上雖不特別醒目,但絕對是個好先生好爸爸,不像藤井沐陽,擁有那些叫人站在危崖邊,不時戰戰兢兢的人性。
她們兩個來到書房,門沒關緊,里面對話傳來。
「嘿,喜歡孩子,自己生一個,別搶我的。」里面傳來山惠的丈夫得意萬分的聲音。
「沒有老婆怎麼生嘛?」藤井沐陽回答。
「未婚妻和妻子有區別嗎?大婚婚期定在何時?」有人說。
溫情臉一下刷白,她對曉真說︰「我看我還是先別進去。」
她也的確沒有辦法,因為她的胃部一陣翻擾,直沖喉間,有想吐的感覺。她匆匆來到廁所,里頭一股白花研磨的香味令她反胃得厲害,一彎腰,一整日進的食物全吐出,吐得她肝腸寸斷。
她覺得自己蒼白得像鬼,在冷冷的世間飄著,無望又無助。她花一段時間才打理好自己,一開門赫然看見藤井夫人,她似乎等在那兒好一會兒了。
「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她的態度沒有剛才的凌厲︰「但只要我一找你,就有人報告。現在正是機會,我長話短說。」
溫情虛弱地靠著牆,忍住昏眩的感覺。
「我知道你和藤井沐陽有過協議,為了保住你的朋友和在乎的人,你不惜出賣自己。」她繼續說︰「現在我也給你一個協議,只要你離開藤井沐陽,我保證不再動你身邊的人一分一毫,過去的恩怨就此完全結束,我這條件是不是更好呢?」
溫情眨眨眼,她是不是听錯了?
「我說的是真的。」她又說︰「我也想通了,如今我只要藤井沐陽幸福快樂就好,我們都被仇恨拖太久了……」
「媽,夠了。」藤井沐陽不知何時出現,也不知听了多少,他逕自接著溫情說︰「我們走吧。」
溫情如獲大赦,和眾人告辭後,她幾乎沒剩下什麼精力,一上車便癱軟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你還好嗎?是不是又胃痛了?」他擔心地問。
「沒事。」她輕輕說。
車行一段路,他又說話︰「我母親的提議讓你心動了,對不對?但你很清楚運作權在誰手上,我的協議才有效,除非我改變主意,你不準離開我。」
「藤井沐陽。」她睜開眼楮說︰「連你母親都能為了你的幸福,摒棄仇恨和成見,為什麼你不入掉一切,讓大家都平靜呢?」
藤井沐陽的回答是加速馬力,車子像箭般沖出去。為了行車安全,她不敢再提。連他的母親都從丈夫女兒的死亡中解月兌出來,為何藤井沐陽還執迷不悟呢?溫情也愈來愈不懂了,復仇會成為除不去的毒癮嗎?……
溫情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山惠那里回來後,她的嘔吐日日加劇,整日疲倦無力,情緒糟透了。她去看醫生,醫生一眼就斷定她懷孕了,一驗的結果竟有兩個月了,她頓時腦袋一轟,幾乎昏厥。
怎麼可能?藤井沐陽一向都有預防措施,只除了有幾次,兩人一時忘情……但總不會那麼巧、那麼倒霉吧?這種事又發生在她身上,天呀!她該怎麼辦?茫然走在街上,她覺得她荒謬,這孩子不該來的,他根本沒有生存的空間。老天又開玩笑嗎?如今只有兩條路擺在眼前。拿掉他?不!她不能再殺死自己的孩子,上次她已無意當了一次凶手,總不能再為那可憐的男嬰添一個嬰靈弟弟或妹妹吧?那是天理都不容的呀!
但生下他?一個仇恨孕育下的孩子,一落地就是詛咒,她怎麼忍心讓自己的骨肉用一生去背負不發球他的孽債呢?
她隱瞞著藤井沐陽,他根本不讓她懷孕,不願藤井家的血混入她家的血,一定會叫她去墮胎。
她護住自己的肚子,讓它一天天的在,等它能夠存活。
她愈來愈清楚自己要留下這個孩子,而不要他受一點苦。唯一的方法就是離開,再一次的遠走高飛,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把孩子好好地扶養長大。
但藤井沐陽已摘除了她的羽翼,她要如何離去呢?
由于懷孕的不適和精神的壓力,溫情整個人消瘦,情緒也起伏不定,以前能忍的,現在都一觸即發,結果藤井沐陽也受到感染,脾氣變得急躁,兩人都在爆發邊緣。
溫情知道自己必須攤牌,愈快愈好。但如何才能讓身邊的人不再次陷入困境,讓她的孩子能平安出世呢?那時她不應該心軟的,再次投入他的陷進。
那一天很意外的到來。
已經是不知第幾次由閆文送她回來了。因為被荷爾蒙搞得昏沉沉,溫情並沒拒絕。兩人在門外說了一些話,她提到小雪,閆文就臉紅,她忍不住笑了。藤井沐陽那日提早下班,由陽台上看了一清二楚,他和閆文之間一直有莫名的敵意,不曾友善過。如今看溫情又與他有說有笑,難免不是滋味。等溫情進門,他臉上早已凝聚了一股風暴。
「閆文是什麼意思?」他一見她就怒氣沖沖︰「他明知道你是屬于我的,又為何天天送你回家。」
「他只是好心。」疲倦地回答,耳朵被他震得耳鳴。
「好心才怪。」他音量絲毫不減︰「你不讓我去接你,他又天天跑來接送,分明是找機會兩人獨處。告訴我,你是不是計劃從我這兒離開後,馬上跳進他的懷抱?」
「你胡說什麼?」溫情自樓梯走上︰「我好累,必須要躺一下。」
他幾個大步走過去,抓住她說︰「告訴他,別做夢了!即使是等一千年,一萬年,我都不會放你走的。」
「你答應過我,你結了婚,就會放了我。」那些話听了刺耳,不禁要反駁。
「我沒有忘記我的承諾。」他冷笑︰「我會結婚,我會放了你。但是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即使我不要,也不允許別的男人擁有你。」
多荒唐可惡的話!再受不了了,她咬著牙說︰「藤井沐陽,你真是個萬劫不復的魔鬼!你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難道不置我于死地,你不甘心嗎?」
「死地?」他殘忍地說︰「你忘記了嗎?多少年前那個夏天,你說過你愛我,可以為我生、為我死嗎?!」
「你……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你……什麼都不懂!」她用力吼回去。
「是嗎?」他更大力地箝制她︰「你知道吊死的人舌頭有多長嗎?你知道至親的人死在你懷里身體有多僵硬嗎?你知道終年盤旋不去的恨意壓得人多難受嗎?」
「我都知道。」溫情心好沉痛,為他、為自己︰「所以何不讓它過去呢?一切的一切,該還的也還了呀!」
「算得好!一切的一切,誰來償命?!」他厲聲說。
她充滿淚水的眸子茫然瞪著他,身上一陣戰栗。她終于領悟到他要什麼,仍是一命還一命,她萬念俱灰地說︰「該償命的人是我,對不對?我十年前就該死的,既然投湖自盡,就不該生還,加上孩子,一尸兩命來抵你親人寶貴的生命,就綽綽有余了,不是嗎?」
「你……你說什麼?」
「當年我若死了,就沒有今天這些事了,對不對?」溫情的樣子像一縷幽魂,目光淒惻。
「你到底在說什麼?」藤井沐陽搖著她,臉色死白。
「你常說我帶著翅膀飛向天堂。」她忍著最不堪的痛楚說︰「根本沒有翅膀,沒有天堂,我一點也不堅強。你忘了嗎?我才二十歲呀!無依無靠,完全的信任你,把你當作神,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你這樣殘忍地欺騙我、羞辱我,我還有活下去的意志嗎?
當然沒有,我投湖自殺了,被人救了起來,但肚子里的孩子卻流掉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懷孕三個月了……」
藤井沐陽極度震驚,整個人如被電殛般無法動彈。
「這夠悲慘了吧?這有沒有消你心頭之恨,有沒有使你嘗到復仇的快樂,血腥的滋味?」她眼神空洞地看著他︰「你親手種下死亡的因,結了死亡的果。我們的孩子,沒見天日就死了,一命還一命,還不夠吧還要我嗎?」
「天呀!」藤井沐陽雙手蒙住臉,幾乎無法忍受她的話。
「我可以立刻死給你看,但誰替我和孩子報仇?如此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受夠你們這些延續仇恨的人,你們所帶來的傷痛比仇恨本身更可怕。」她毫不容情地繼續說。
「不!我從來沒有要你死……」他聲音哽咽痛苦。
「是嗎?那就放掉過去,放掉我……們。」她環著自己的肚子,一步步走上樓,她無法再說話了。
「溫情!」他的呼喚中有絕望的哀慟。
她站在樓梯中間,由上往下看,他伸出手的姿勢像在懇求。但她太累了,只搖搖頭,走入房間,一踫到床,就跌入沉沉的睡眠中,一個夢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