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老說溫情纏住我,你們錯了。其實是我纏住她,不放她走。因為我需要溫暖,而她就是僅存的火種。沒有她,我就像在冰冷的地獄中,她比你們任何人都了解我寬容我,她是我生命的快樂和陽光。只有她才讓我活著像個正常人。所以,你們說,失去了溫情,其他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藤井沐陽低聲說完,就靜靜離去。留下其他三個人,各懷心事,久久不能動彈。
「原來,罪孽深重的是我。」雅藝恍惚地說,面孔一片死白︰「我把所有的痛苦和包袱都壓在他身上,連帶把他的快樂和幸福都壓垮了。我怎麼都沒有看出來,要沐陽在仇恨中尋找他的人生和未來,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呢?!」
「表姨,唯今之計,只有幫他把溫情找回來。」山惠很實際地說。
「我這樣對她,她還會回來嗎?」雅藝哽咽地說惚。
「我想她會的。」山惠說︰「她能這樣無怨無悔的容忍藤井沐陽,想必還是愛著藤井沐陽的。」
「我要到哪里找她呢?」雅藝拭著淚問。
「听說她去京都了。」山惠說︰「她的合伙人小舒一定知道她的下落。溫」
「那我明天就去問她。」雅藝說。
山惠看著雅藝,驀地發現她臉上一向剛硬的線條不見了,下巴額際都變得柔軟,使山惠想起以前快樂的雅藝,仇恨真的過去了……
日本京都近郊山城。
溫情又走在古雅小鋪間的青石板路。
十二月初,氣溫極低,凍得不見行人和旅人。小鋪絕大部分關閉,有木門緊鎖的,有簾布掩垂的。一、兩家有人走動的話,也緊密地關在暖氣里面。
所有落葉喬木都露出光凸的枝椏,像青剛櫟、橡樹、山毛櫸、白楊樹、矮杉……只松柏尚綠,夾著一些干澀的長蘆葦,令人想起青絲白發。
來時,山城已寒,她錯過了秋天送鬼篝火祭。只見處處是焚燒草葉的人家和味道。現在她在等待第一場雪,天上雲層總是厚重,雪久欲下又不下。
她裹在大衣圍巾里,心情紛亂,想到神社為月復中的孩子祈福,順便求一個「安產御符」來保平安。
前天她和雅藝、山惠通過電話。
「我沒有辦法,她們天天來。我應付不了,只好你自己跟她們說。」小舒把麻煩丟給她。
雅藝一直對她懺悔道歉,希望她救藤井沐陽一命,說藤井沐陽失意喪志,連集團都不管了。
藤井沐陽懂得愛嗎?溫情懷疑,由愛生恨很容易,但由恨來生愛,其過程就像耶酥被釘上十字架般慘烈,多少人能捱過呢?
離開他,心中仍有止不住的牽掛。藤井沐陽真有那麼悲慘,真的都因為她嗎?考慮再考慮,真不敢相信,何況她還要顧到孩子,所以堅決不回去,也不透露她的住所。
到了神社,有些人煙,常夜燈石柱立在冷風中。溫情靜心參拜求符,那紅色錦囊,上面用金線繡著「安產御符」四個漢字,穿一條紅絲繩,可以掛在胸前,她虔誠地為孩子祈禱……也為孩子的父親。
打算到竹林,有人擋住她的去路。抬頭一看竟是藤井沐陽,她眨眨眼,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穿著旅行夾克,一身簡便。人削瘦些,胡碴隱現,頭發微亂,看來是失意憔悴,雖然濃眉下的雙眼仍如鷹般犀利。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溫情慌亂地問。
「你的鄰居說的,我們談了好久。」他神色憂郁。
「不!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她再問。
「小舒給我的。」他說︰「我求她。」
「你找我做什麼呢?」她避開他的眼︰「我們的事不是都了了嗎?」
「溫情……」他伸出手想踫她,又頹然放下︰「你明知道沒有我的天使,我是活不下去的。」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天使!」她匆匆轉過身去。
「你到現在還要否認嗎?」他又擋在她的面前︰「那麼多年的黑暗地獄,你是我唯一的光明和希望,是你帶我走出可怕的長長甬道,你很清楚的。」
「如果我是你的天使,你如何忍心來傷害我、欺騙我、折我的翼呢?我好難相信你!」
她責問中充滿哀傷。
「溫情,你要相信我,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並不知道你是……,我就深深受你吸引,把你看成是我快樂的源泉。」他又急切又激動︰「知道真相後,我矛盾痛苦,你的純真叫我遠離你,但我走不掉了!我利用仇恨,進一步去擁有你!溫情,很多事情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絕對不會這樣對你的……」
「無論如何,你是報了仇了……」她駁回去。
「不!事實上我仇恨已消了大半,只是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演出一場羅蜜歐與茱麗葉嗎?!」他想著往事︰「結果你帶翼遠揚,到了別的地方,讓我見不到模不到,我的恨才燃起,恨你,我也才領悟到自己是多麼愛你,對你的依戀有多深。」
「那後來呢?後來我們再度相逢,你為什麼又對我極盡脅迫羞辱之能事?根本除了恨,還是恨!」她強迫自己絕不心軟。
「因為我害怕。你是那麼美麗、冷淡、遙不可及,我好怕我的天使早不為我而存在了。」
他的眼內有著淒涼︰「最可悲的是,我知道我已沒有說愛的資格,所以恨是我唯一的手段。
我只想緊緊地把你綁在我的身邊,不再飛走。你原諒了十年前那個混蛋該死的我,可不可以也請你原諒我現在這個為情痴傻的我呢?我沒有任何借口,只能說我太愛你了!」
「愛我,為何要叫我離開呢?」她的淚盈在眼眶。
「那不是你的要求嗎?」他痛苦地說︰「我是萬分不舍,但我又怎能殘忍地再妨礙你的自由呢?但,溫情,我真的受不了,我要你回來,沒有你,我生不如死……」
溫情的淚撲地流下,在寒風中冰涼,她逕自穿過木橋、竹林,藤井沐陽看她的神情,不敢阻止,只能相隨。林深處有一間木屋,月兌鞋進去,迎了三尊牌位。她跪在榻榻米上,叫愣在玄關外的藤井沐陽進來。
他也學溫情坐跪下來,看著牌位上的名字︰翔太。
「這就是孩子。」溫情指著翔太。「外婆問神,說是個男孩。我不忍他魂魄無依,接他嬰靈,給他一個姓氏。我想你們家一定不歡迎他,所以給他姓了溫。」
她凝視牌位沉思,不見藤井沐陽反應,轉頭一看,他竟哭了。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掉淚,都是為了翔太,可見他是非常在乎孩子的。她不禁拿手帕為他拭淚。
「對不起,非常的對不起。」他咽啞地說。
「我若知道自己懷孕了,絕不會去投湖的。我太脆弱了!」她陪他垂淚。
「不!都是我的錯!」他急急地說︰「我根本沒想到你會懷孕,沒有做到保護你的責任。
當時我沒什麼經驗,所以……」
溫情將胸前的「安產御符「拿下,放在他手上。
「這是什麼?」他疑惑地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她說。
「安產御符,你……」他有無法置信的表情。
「你現在似乎也沒什麼經驗,我又懷孕了。」她低聲說。
「什麼?」他好震驚,雙眼睜圓。
「已經四個月了。」她說︰「這也是為什麼我匆忙離開你的原因。」
「天呀!如果我早知道,我絕不會讓你離開一步的。」他握住她的手說︰「現在你別無選擇,必須跟我回去了!」
「我十年前就別無選擇了,不是嗎?」她看著他說。
「這是什麼意思?」他緊張地問。
「意思是,無論我飛多高飛多遠,終會回到你的身邊,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愛。」
「溫情!」他激動地抱住她,用發自內心的聲音說︰「我愛你,可以為你生、為你死,我終于明白這句話的真意了!」
他們在牌前恭謹地叩首祭拜,藤井沐陽以虔誠的感情向溫情的母親指誓︰「我將娶溫情為妻,保護她一生一世,我發誓要永遠愛她、照顧她,不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
「不要說了。」溫情堵住他的嘴,「我相信你。」
兩人再深深一拜才離去。
走出木屋,天色已不若方才明亮,陽光全隱在雲後,藤井沐陽牽著溫情的手,小心的下石階,幾陣風颯颯吹過,藤井沐陽放開她的手,改為緊擁,她感到更溫暖了。
突然一絲絲如毛絮的小白點由天際漫漫而下,散落在每一處。溫情展開微笑,驚呼著︰
「看呀!今年的第一場雪呢!」
走到村子,雪已旋成大朵大朵的白花,密密飛舞著,把屋頂、樹梢、行人、馬路都罩上一層潔白的顏色,在逐漸走向夜晚的暗藍天空中,映出晶瑩。
家家戶戶像有默契般,同時點了燈。暖黃的亮光,透過窗牖,倍覺溫馨動人。
溫情緊偎著藤井沐陽,他替她遮去風雪,相依著走回自己的家。她終于確定,這千盞萬盞的燈光中,有一個是屬于她的,她再也不必漂泊了。
她終于找到她的港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