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後,東晉京郊。
兩輛普通的大馬車停在官道旁邊,上面摞著不少木頭箱子。一群走江湖討營生的漢子圍坐在老樹底下,端著茶碗喝水解渴。
左虓短衣布褲,頭上還包了塊褐色頭巾,臉頰曬得黑黑的,混在一干人當中,絲毫也不顯眼。
這是個走南闖北的戲班子,兼有雜耍藝人,聚集了三教九流的人十來個,可謂魚龍混雜。班主在半路撿到一對夫婦,憫其可憐便收了進來,正是喬裝的左虓和情岫。
左虓謊稱家鄉受災田地被毀,所以要去上京投奔親戚,幸好他以前時常在外游歷,是故一口東晉邊城的口音倒也瞞過了眾人。至于情岫,婦道人家自是不便經常露面,左虓又把她藏得好,除了班主和幾個女眷之外幾乎沒人見過她。
不知不覺已經是五月多了,天氣漸漸炎熱起來,一行人頂著烈日趕路半晌早就又饑又渴,班主吩咐左虓去車上卸下水壺,泡上一大壺茶晾涼了分給眾人。
一個黑臉壯漢坐在樹蔭下,扯開衣領子露出毛茸茸的胸口,罵罵咧咧︰「瘦猴死哪兒去了?還不給老子滾過來扇風!」
話音一落,從邊上草叢里鑽出個賊眉鼠眼的精瘦男子,提著褲腰帶忙不迭跑過來。
「來了來了!豹哥您找我?小的剛才是在方便,嘿嘿……」
五大三粗的黑臉漢子白他一眼,嗤道︰「就你小子裝怪!來,給爺弄點兒風響涼快涼快!」
「好 !」瘦猴找來個草帽,捏在手里給這壯漢扇風,一邊扇還一邊賠著笑臉問︰「豹哥怎麼樣?舒坦些沒?」
男子愜意舒了口氣,懶洋洋哼了聲︰「嗯……」
這人名叫王豹,是班子里舞刀弄槍表演胸口碎大石的人,長得五大三粗。他仗著有些功夫在身,一貫不把其余人放在眼里,成日作威作福的,連班主也沒奈何,明里都要讓他幾分,暗地里不忘囑咐別人少去招惹他。
百無聊賴休息之際,王豹跟著身邊的小嘍說著混話,時不時爆發出哈哈大笑,格外刺耳。
看著遠處隱約的城門輪廓,王豹道︰「听說上京的娘們兒跟別地兒都不同,那身段妖的,只消說一句話,听的人骨頭都酥了,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哈哈……」
「那必須的!」瘦猴奉承,「想上京是哪兒?天子腳下,王孫貴冑雲集的好地方!這樣的富貴,養出來的女人當然漂亮。豹哥,您若是喜歡,我倒是知道兩條巷子,等入了城我帶您去好好找找樂子……」
「去!」王豹卻有些不悅了,一把扇開他的手,鄙夷道︰「勾欄里的婊子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你我現在身上有幾個子兒?還找樂子,我看找白眼兒還差不多!」
瘦猴馬屁拍在了馬腿上,一看王豹臉色陰沉下來,訕訕說道︰「我就隨口一說,豹哥您別往心里去……」
這時左虓估模著茶水涼了,倒上一碗端到馬車邊上,輕輕叩窗。
「小禽獸,來喝點水解解渴。」
簾子掀開,情岫露出半張小臉兒來,甜甜一笑︰「有勞相公了。」
「豹哥你看你看!」
瘦猴賊眼瞥到情岫,登時雙目一亮,趕緊指著馬車使勁兒叫王豹看︰「這是那小子的媳婦兒吧?嘖嘖,那勾魂眼兒媚的!妖精!」
王豹順著望過去,剛巧看到情岫喝完水把碗遞回給左虓,沖他撒嬌地嘟了嘟嘴。
「九虎相公,車里又悶又熱的,我想下去透透氣。」
左虓握住她的手在藕腕上親了口,道︰「你乖乖的,再忍忍我們就到了。外面日頭毒,曬著也難受,听話啊。」
「好嘛……」情岫雖有不願也不好逆了他的意思,勉強應允,掏出手絹給他擦汗︰「九虎相公你都被曬黑了,真可憐。你要不要上來歇會兒?」
「不了。」左虓生怕別人看見她,拂開她的手拿回碗,在外叮囑道︰「好好待著別出來,也別亂看,知道了麼?」
豈料他才一轉身,就看見王豹沖著這里直直走來。
左虓趕緊把簾子放下擋住情岫,堆起笑臉朝著王豹打招呼︰「豹哥!」
「嗯。」王豹心不在焉應了一聲,銅鈴牛眼不住想往車里瞟,似是無意地問︰「車里是誰?」
左虓心知不妙,想著搪塞過去,道︰「是我家媳婦兒,粗鄙村婦一個,沒見過世面,外頭人多怕嚇著她,所以就沒喊她出來。」
「哦,原來是小弟妹。」王豹舌忝舌忝嘴巴,道︰「九虎兄弟,說起來你也進班快一月了,咱大伙兒也沒說過幾句話,還不咋熟悉。要不你把弟妹叫出來讓大家認識認識?反正日後少不得在一個屋檐下吃飯,橫豎都是一家人,早些模清了脾性也好相處。」
左虓笑著推月兌︰「豹哥您太客氣了!小弟日後還要多仰仗您的關照,那些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懂什麼,咱哥倆有事自個兒商量便是,不讓她們摻和,省得嚼舌根的婦人壞事,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想他左虓自幼在顯貴家庭長大,官場朝堂的人見多了,做人自然也有三分油滑,說話討巧得很。加上他天性不羈,也不擺架子,學起這等做低伏小的姿態來,倒也堵得王豹語噎。
不過王豹生性蠻橫,沒那麼好打發。他模著下巴似笑非笑說道︰「理是這個理,不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叫弟妹出來打個招呼也好嘛。」
瘦猴一貫見風使舵,忙著附和︰「就是就是,九虎兄弟,你這樣藏著掖著的,該不是揣著什麼見不得人的寶貝吧?放心,咱們又不是豺狼虎豹,吃不了你家嬌滴滴的小娘子!」
「哈哈……」
一群嘍跟班哄堂大笑,起哄吆喝著叫左虓把媳婦兒拉出來見見。
左虓對這幫流氓無賴恨得咬牙,臉上卻還要和顏悅色,賠著笑臉道︰「鄉野婦人一個有啥好看的?等小弟挑個好日子再專門帶她拜見諸位大哥,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以後啊……」
他一味拒絕的態度正好給了王豹機會發飆。只見王豹起先還笑呵呵的,這會兒臉色一變,凶神惡煞地吼道︰「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好心好意想交個朋友,你卻在這里推三阻四的!看不起我是不?!」
「豹哥息怒息怒!」
瘦猴趕緊上前打圓場,「好心」勸左虓︰「我說九虎兄弟,你這樣也太不給面子了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豹哥是啥脾氣。嗨,你就讓你家小娘子出來見見大伙兒,行個禮便罷了,又少不了一塊肉。」
少不了一塊肉?恐怕早被人吃了!
左虓滿腔鄙夷,他之所以一路都把情岫藏著,就是怕她那模樣招人惦記,再說這丫頭心思單純得很,又好騙,一不留神可就讓別人佔便宜了。小禽獸是他媳婦兒,就屬于他一個人,別人想看一眼?沒門兒!把眼珠子摳出來!
可恨慎要司的鷹犬還在找他,他這番回京之路並不順暢,只得這般躲躲藏藏,還要受這群王八羔子的氣……想起這些左虓就滿肚子火氣,袖下拳頭捏得 嚓。
王豹看他不語,想著是默許了,大步上前要掀車簾子。
「九虎家媳婦兒,你相公叫你出來。」
左虓見狀一急,沖上去便要推開王豹,誰知卻有人捷足先登。
一柄花槍的槍尾啪一下打在王豹手上,接著一道冷冰冰的聲音響起︰「青天白日的,有人怕是馬尿喝多了,在此撒瘋。」
此人是班子里的武生,二十來歲,叫沐乘風,性子高傲孤僻,話也不多,鮮與他人來往。今日這般插手相助,真是罕見得緊。
王豹一听他的話,火氣蹭蹭就上來了,一擼袖子︰「姓沐的你找死!」
沐乘風昂著下巴,輕蔑掃他一眼,舉起花槍對著他︰「想打?」
「看老子今天不滅了你!」
王豹怒吼著上前打架,瘦猴趕緊攔腰抱住他︰「算了算了!豹哥別跟他一般見識!」
沐乘風勾勾嘴角,對瘦猴道︰「你倒識時務,知曉他是我手下敗將。」
提起這個王豹更怒︰「你他媽的有種再說一次!」
沐乘風嗤之以鼻︰「手下敗將。」
「老子弄死你……」
王豹被刺到痛處,蠻力一發好些人都拖不住他,死命地拽。沐乘風反而輕描淡寫的樣子,冷冷睨著他,毫不畏懼。
正當一群人拉扯糾纏,遠處有人策馬而來,幾個小黑點疾速放大,黃沙揚塵一片。
「吁——」
來人紫衣皂靴,披著繡著銀鷹的黑色披風,袖口用盤扣收緊,衣領里層露出絹衣,看樣子是朝廷中人。
左虓一見來人趕緊悄悄挪步,大半個身子藏到馬車背後。沐乘風看他一眼,不著痕跡上前擋住了他。
馬上為首者在一群人前勒馬,捏著鞭子居高臨下問道︰「什麼人?在此作甚?」
王豹正在氣頭,看來人頤指氣使的樣子頗不順眼,扯著嗓子就罵︰「關你鳥事!」
為首者揚在王豹手上︰「無知刁民,爺看你是活膩了!」
「官爺恕罪。」
班主急忙點頭哈腰地迎上來,作揖道歉︰「小的們是個梨園班子,意欲進城討口飯吃,走乏了在此歇歇腳。未想阻了官爺的道,實在是對不住。還望官爺大人有大量,別跟他計較,天氣炎熱火氣有些大,說話難免沖了些。官爺恕罪……」
王豹按捺不住還想出頭,瘦猴偷偷捏了王豹手臂一把警告他,王豹這才沒說什麼,把臉轉到一邊,暗自咒罵。
「原來是群戲子。」
為首者語露鄙夷,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眾人,隨後鷹眼落在兩輛馬車上。
他指著問︰「車里裝的什麼?」
班主恭敬回道︰「裝了些唱戲用的家什,還有班里的女眷在里面。」
這當官的聞言命令道︰「把人都喊出來瞧瞧。」
「是!是!」
班主招呼了一聲,于是車里的所有女眷,連帶著班主老婆和花旦都從前面那車里走了出來,情岫坐在後面這個裝雜物的馬車里,听到動靜也下了車。
她這一露臉,可把王豹瘦猴等人的眼珠子都要看掉了。
瘦猴口水差點流下來,眼楮直勾勾盯著情岫︰「豹哥,怪不得這小子成日像護啥一樣護著媳婦,這身段兒這臉蛋兒……嘖嘖,尤物……」
王豹也看得愣愣的︰「這妞兒該不是狐狸變的吧?媚到骨子里了……」
情岫從未被這麼多人這般注視,心頭怯怯的,不自覺用目光去尋左虓求救。誰知看了一轉也沒瞅見身影,只好低低埋著頭,努力把自己縮到一旁。
不過馬上的幾人倒是對看見這麼個長相妖媚的女子沒多大反應,粗略看了幾個女人一眼就算了。
隨從對著為首者道︰「頭兒,沒有。」
為首者點點頭︰「走,去城門口守著,給我挨個兒盤查,務必截住他!」
吆喝一聲,幾人來去匆匆,一溜煙兒又走了。
眼見這群煞星被打發了,班主松了好大口氣,隨即說道︰「走吧走吧,快些趕路,爭取天黑前進城。」
左虓這時從馬車另一側鑽出來,去扶情岫上車。情岫見他就道︰「九虎相公你去哪兒了?一眨眼就不見了。」
左虓眨眨眼,不明所以︰「我沒去哪兒呀,就在你旁邊站著呢。」
「可我沒看見你。」情岫略有埋怨,眼角瞥見王豹瘦猴還在望這邊打量,不悅蹙眉,「我不喜歡他們那樣看我,很難受。」
左虓趕緊把她塞進車里,安慰道︰「沒事,進了城就好了。」
他也回過頭瞄了一眼,看見瘦猴湊在王豹耳邊說著什麼,兩人竊竊私語,貌似有所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