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手帕里包了根玳瑁如意簪,紀婉蘭在信上說得隱晦,只言淨慈庵一遇甚是投緣,故而贈簪答謝,且望情岫得空去臨風樓與她一聚。
紀婉蘭仍舊以為情岫是左虓的妹妹,年方及笄,所以刻意挑了支簪子送她,也算賀成人之禮。她邀情岫出來,一則確實是為了答謝當日的救命之恩,二則紀婉蘭也想探探口風。左虓並非她心中良人,但若是迫于形勢非嫁不可,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夫君不要太糟,至少能和她表面上和和氣氣,別讓兩方家人都難做。
情岫看了信決意要去臨風樓,天剛剛擦黑,取來一盞琉璃宮燈,引著情岫出了照月軒。
隨駕的朝臣們都住在外園,相隔也不遠。情岫跟著穿過竹林,繞著荷塘走了大半圈,便來到了臨風樓前。上前給門口宮人說定遠侯府到了,宮人急忙把二人請進了門,領到後院涼亭。
紀玄微此時不在,也去了清夏堂赴宴。涼亭之內紀婉蘭備好薄酒鮮果,已經等候多時。見到情岫過來,她溫婉一笑,上前迎道︰「咻咻來了。」
「蘭姐姐。」
情岫綻放笑顏,紀婉蘭握住她的手引人入座,然後遣散了周圍伺候的宮人,也退出亭子,到外面等候去了。
紀婉蘭斟滿一杯桂花酒遞給情岫,道︰「我還以為妹妹今日不會來了。」
情岫接過,笑著說︰「我今天下午睡覺來著,醒了正愁沒事做,誰知蘭姐姐你就差人送信來了,真巧。」
「來,我先敬你一杯。」紀婉蘭斟滿自己的酒杯,舉起道︰「當日在庵堂是我一時糊涂,差點做出傻事。幸好有你阻攔,否則此刻我也不能好端端在這里。薄酒一杯聊表心意,先干為敬。」
桂花酒性和溫潤,入口綿甜,情岫先抿了一小口就喜歡上了這味道,很干脆一飲而盡。
紀婉蘭放下杯子,用手絹揩了揩嘴角,文雅笑道︰「妹妹好酒量。」
「我平時很少喝酒的,辣辣的我不喜歡,這個酒好,味道甜甜的。」情岫雙手托腮笑得純美,睜大眼問紀婉蘭︰「蘭姐姐,你那天為什麼要……那樣?」
「我……」
紀婉蘭一時語噎,低頭下去看著腕上的疤痕,手指輕輕摩挲著,神情不覺染上沉重哀傷。她垂著眼,啟唇輕聲說︰「那時我想也許死了便能解月兌,不會再受折磨,我喜歡他近五年,卻始終得不到,就連觸及也是奢望。既然此生無法擁有,我寧願一了百了忘了這一切。」
情岫不太明白她說的是什麼,遂問︰「你喜歡的是什麼東西?很貴嗎?所以買不起?」
紀婉蘭忽而笑了,清秀容顏露出幾分淒美︰「是啊,太昂貴了,我這一生也不可能買得起。」
皇權、天下、王座……這些東西對于她一個弱質女流來說,仰望便是最大的尊榮,連觸踫都不可能,更遑論擁有。衛昇不僅僅是衛昇,他將坐在東晉最高的位置,高高俯視腳下的一切。她要得到這樣的男人,無異于天方夜譚。
情岫听得糊涂,心想怎麼會有這樣的痴兒。世上的東西多了去了,如果人人都因為得不到想要的而自盡,那天下豈非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不過一看紀婉蘭失魂落魄的頹喪模樣,她還是心懷不忍,是故提議道︰「買那個東西要多少錢?我幫你湊。就算我的錢不夠,侯府里錢很多的,我可以幫忙借。」
「呵呵,」紀婉蘭忍俊不禁笑了幾聲,搖搖頭,「我哪兒能要你的錢?再說,那些東西也並不是錢可以買到的……罷了,不說這些了。咻咻,今天世子沒在照月軒麼?都不見他送你過來。」
「他呀?好像是被四殿下喊走了,我睡覺醒來就沒看見他。」情岫隨口答道,又倒了一杯酒喝,臉頰很快就紅了。
「哦。」紀婉蘭明了,若有所思應了一聲,繼而想出口問些有關左虓的事,又覺得難以啟齒,踟躕不定。
「那個……咻咻,世子、世子他為人如何?」
話一出口紀婉蘭就後悔了。眼前之人是左虓胞妹,這般問她豈不是心思太過明顯了?再說對方哪兒有說自家兄長壞話的道理?肯定是一個勁兒地往好夸。
情岫頭已經有點暈暈的,听到紀婉蘭的問題呵呵笑著,媚眸里一抹亮光甚是奪目,扳著指頭數起左虓的好處來︰「他很好的。長得好看又會功夫,能夠幫我打壞蛋。還有他懂得很多,會給我講有趣的故事,還帶我去外面玩兒,給我買好吃的……沒有架子,侯府里的人都很喜歡他,我也喜歡他……」
情岫醉意微醺,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紀婉蘭听言想起兄長紀玄微對自己的好,也贊同道︰「是呀,家兄對我也是這般,事事遷就。」
「還有還有,姐姐我告訴你,」情岫雙手捧腮,美眸眯起,「晚上冷的時候他還給我捂被窩,可暖和了!他就像一個大暖爐子,熱烘烘的,抱著真舒服。」
紀婉蘭聞言先是一驚,不過彈指間便釋懷了。
她說的應該是小時候的事吧?定遠侯膝下就這一雙兒女,兩人又出自同一個娘胎,幼時感情好在一起睡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再看她一副沒長大的樣子,左虓定是把她當個小孩子養著。
紀婉蘭在這邊思緒百轉千回,情岫卻是酒勁上頭,走路都有些踉蹌了。眼看天色已暗,兩人短暫相聚便到此為止。來扶情岫,向紀婉蘭行禮告辭。
紀婉蘭出口叮囑︰「姑姑,路上當心,扶好左小姐。」
乍听此言有些奇怪,明明是情夫人,為何稱左小姐?難不成紀小姐也醉糊涂了?縱有疑思不解,不過身為宮婢也不好多問,于是她規規矩矩攙著情岫,提著琉璃燈便走了。紀婉蘭目送兩人離去,也喊了丫鬟過來。
眉兒過來,好奇探听︰「小姐,她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自然只夸不貶。」紀婉蘭下意識模了模手腕,嘴角一抹淒苦,「反正我早就認命了,所求的終不能得,那嫁誰不是嫁?縱然左世子千般不好萬般不是,懂得疼惜妹妹的人,也壞不到那里去罷。」
等一個人可以直到白眉鶴發、塵霜覆衣,而求不得的情愛大抵只能默然融入時光,化作腕上一道殘印。
「姐姐、姐姐……怎麼什麼都在晃,晃得我好暈呀……」
情岫跌跌撞撞出了臨風樓,一路上腳踩浮雲,走三步退兩步的,可苦了一個人照顧得手忙腳亂。
見這架勢,害怕情岫一不留神掉池塘里去了,于是扶著她繞開荷塘,進了邊兒上一片石榴林。
尚有幾朵榴花未謝,紅艷艷的掛在枝頭好比小紅燈籠,其余的結了小石榴綴在樹上,紅綠相間煞是好看。
情岫醉了咯咯笑著,看見石榴要去摘,趕緊攔住她︰「夫人這石榴還沒熟呢,吃不得的。不要了好不好?夫人我們不要了……」
情岫偏不听,爬上一塊大石頭,醉醺醺地說︰「石榴多子,我要生小女圭女圭,要吃這個。」
她站在石頭邊緣顫巍巍的,嚇得不行,放下手中的燈去拉她下來,誰知一個不慎踢到燈,頓時透亮琉璃嘩嘩碎了一地,燭光也滅了。
石榴林里枝葉茂密本就無光,這下立馬變得黑咕隆咚的,伸手都不見五指。
「夫人來,這里坐,坐穩了。」
好不容易把情岫拽下來讓她坐好,怕她鬧又摘了兩個小石榴塞她手里。情岫握著石榴就不吵了,笑眯眯坐在那里,一個人看得起勁。
瞧這樣也不是個辦法,黑漆漆的看不見路,身邊兒又有個吃醉酒胡鬧的人,這一步三跌地走,就算不迷路也不知道多久才回得去了。思忖一番,彎腰跟情岫商量。
「夫人,奴婢先去拿盞燈過來,您在這里稍等片刻可好?」
情岫迷迷糊糊的︰「拿燈?」
「嗯。您就坐在這里等一小會兒,奴婢很快回來,您可千萬別亂走。」
再三叮囑了情岫,看她乖乖巧巧的樣子不像會惹事的,便趕緊小跑著找燈籠去了。
一走,情岫托腮坐在大石頭上,只顧盯著手里的小石榴發呆。
「吃石榴,生女圭女圭……」
她自言自語說著,咬了一口石榴皮兒。苦澀的味道一瞬竄滿口腔,害得她趕緊噗噗吐了出來。
「真苦……比喂喂喂的梅子還難吃!」
情岫嘟起嘴揚手把石榴用勁一扔,圓圓的小果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冷不丁砸到一個人。
「嘶!」
那人吃痛叫了一聲,有些慍怒︰「誰在那里?!」
情岫听見有人說話,語氣還很不好,于是不高興了,出聲反問︰「誰在那里?」
窸窸窣窣衣料摩挲的聲音,對方好像走了過來。
桂花酒味甜後勁大,情岫這會兒頭暈得更厲害了,她雙肘撐在膝頭,手掌托腮,眸子下垂盯著腳上繡了彩蝶的鞋子,身子一前一後擺動,搖頭晃腦的。
沉穩的腳步聲靠近,一雙銀線雲紋皂靴停在眼前,不動了。
「討厭,不許擋著我。」
情岫抬起頭來看著這人,媚眼朦朦朧朧,櫻唇嘟起盡是不滿,格外嬌憨。
這人蹲下,身上也攜了股酒味兒,淡淡幽香。他眼梢帶笑,問︰「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里?」
情岫眨眨眼,眼珠子盯著他一動不動,仿佛在想這人是誰。半晌,她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繼而燦爛一笑︰「哎呀喂喂喂,原來是你呀!」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喂喂喂會干嘛?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胭脂夫人》也定了繁體出版,出版社要求增加一篇獨家番外。所以來問問大家,是喜歡看晏知和卿卿重逢後的生活呢?還是想看以他們的女兒小香為主角的故事?這個番外字數暫且未定,不過很肯定會續寫新故事,不會是個人角色心理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