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昇今晚在清夏堂設宴款待左虓和紀玄微,那邊也是筵席才散,他親自送人出門,亦覺幾分酒意上頭,便撇了隨從獨自出來走走。誰知他走過石榴林外卻被人「偷襲」一下,登時惱了,出聲質問何人藏身林中,不料卻被理直氣壯地反問一回。
熟悉的聲音,嬌憨的語氣,無所畏懼的氣勢……衛昇頓時知道出手之人是誰了。
他提步走過去,老遠就瞧見一個粉色衣裳的女子坐在石榴樹下搖來搖去,托腮盯著自己的繡鞋,袖子滑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粉似藕的手腕來。
不似凡間女子,好比夜里貪玩偷跑出來的小花仙。
衛昇走近蹲下,聞到情岫身上的桂花酒味,再看她雙眸迷離臉頰酡紅的醉貓樣子,笑意止都止不住。
沒想到她醉成這樣還認得自己,衛昇有些意外。他再問了一次︰「你怎麼一個人?身邊沒人伺候嗎?」
「燈籠……」情岫雲里霧里的,指著地上碎了的琉璃燈說,「拿燈籠。」
衛昇想想便明白了,把袍子一掀也在石頭上坐下,轉過頭去問情岫︰「你剛才干嘛打我?」
「我多久打你了?」情岫被冤枉很委屈,舉起手里剩下的小石榴,說︰「我在吃石榴,才沒功夫打你呢!」
「哈哈……」衛昇忍不住大笑,「怎麼我回回踫見你都在偷果子吃?表弟當真不給你飯吃?」
「你胡說,相公對我很好的。才不像你是小氣鬼,連顆梅子也舍不得送我吃。」
衛昇眨眨眼,故意逗她︰「那你知不知道這園子是我家的?所以這些石榴樹也是我家的,你偷吃我家的石榴還有理了不成?」
「喂喂喂你家怎麼回事?每次種的果子都好難吃。這個石榴比上次的梅子還苦,我嘴巴都麻了。」情岫撅著嘴,一下就把手里的石榴塞給衛昇,「還給你,我不要了!」
衛昇一怔,隨即長長嘆息一聲︰「唉,古人誠不欺我——」
情岫亮晶晶的眸子一閃一閃,好奇問︰「不欺你什麼?」
衛昇唇角挑起,把臉湊到她跟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明明是你不對,還非要賴我頭上,你說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子?胡攪蠻纏,不講道理。」
情岫沖他吐吐舌頭︰「反正我又不要你養,九虎相公會養我的,你管不著。」
「呵呵,是啊,管不著……」
衛昇聞言垂下眼,落寞一笑。
情岫看他突然就不說話了,伸手去搡了搡他肩頭︰「喂喂喂你生氣了?男人大丈夫怎麼那麼小氣……好嘛好嘛,我賠你就是了……」
衛昇抬起眼來,笑容依舊︰「這筆賬先記著,以後再算。走罷,我送你回去。」
折回去到臨風樓討了盞燈籠,正好被歸來的紀玄微看見。紀玄微問門口宮人︰「那是誰?」
下人回稟︰「是照月軒做事的姑姑,今日小姐請侯府女眷過來小飲,她們回去的半道上把琉璃燈打碎了,是故來這里借盞紙燈籠照亮。」
紀玄微皺眉︰「侯府女眷?據我所知侯爺和夫人都離了京,這回世子是單獨入園陪駕的。」
「小的也不清楚。不過……」那宮人面露猶豫,遲疑道︰「不過小人听照月軒打雜的小丫頭說,照月軒住了位情夫人,好像是侯府妾室。」
……
情岫站都站不穩,衛昇無奈半攙半攬,幾乎是把她圈在臂彎里一路拖著走。可就算是這樣,情岫一路上還吵吵鬧鬧不安分。
「喂喂喂,你要帶我去哪兒?」情岫伸手想推開他,「相公說了不能跟別的男人走。」
衛昇覺得有些好笑︰「表弟這麼說,自然是覺得你笨笨的好騙,怕被人拐走了。可你覺得我是外人麼?按理你也要叫我一聲表兄的。」
「唔……」情岫歪頭想了想,依舊很堅持,「你不是外人,但你是男人,我不能跟你走太近,不然九虎相公會不高興。」
衛昇忽然停下了腳步,低頭直視情岫,猶如深海的眼眸聚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暗涌,陰霾漸盛。
他笑得溫和︰「你為表弟做這些,自是情意堅貞。但不知他是否亦會如此待你?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情岫信誓旦旦點頭︰「那是當然了,相公說只對我一個人好。」
「呵呵,」衛昇干笑兩聲,言語之間盡是質疑,「專房獨寵?但是能寵多久?你看上京這里的權貴子弟,三妻四妾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家府後院鶯鶯燕燕奼紫嫣紅,堪比百花。就算如今你是一枝獨艷,也難保日後沒有其他名花相爭。」
涼風颼颼,情岫頓時酒意消散不少,清醒了大半。她狐疑相問︰「你……你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什麼意思?嗯?」
情岫心中騰起怪異的感覺,卻不敢往深處想,她皺皺鼻頭︰「我知道的話干嘛問你?快說。」
「夫人——夫人——」
不及衛昇給出答復,已經沿路尋來,聲聲呼喚。彈指間她走近二人,見到衛昇急忙行禮。
「奴婢見過四殿下。殿下萬福。」
「起吧。」衛昇揚手一抬,指著情岫道︰「日後當差時仔細些,別再把人弄丟了。」
嚇得臉色恰白,急忙下跪︰「奴婢知錯,請殿下恕罪!」
衛昇不作理睬,揉著眉心便繞開人走了,連告辭都沒說一句。
情岫不甘心,在後面跺腳追問︰「喂喂喂你回來!你給我回來說清楚——」
衛昇大步如常,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偏偏不吐只言片語。氣得情岫彎腰撿起石頭打他,小石子扔偏了飛過樹梢,咕咚一聲掉進荷塘,很快就被池水吞沒聲響。
那些觸手可及的隱秘,也隨之被再次掩埋了。
左虓回到照月軒的時候,情岫也才剛回坐下。她酒氣未散,懶懶坐在椅子上,撐著頭一個勁兒喊暈。
「寶貝兒你怎麼了?」
左虓過去,聞到情岫身上一股酒味兒,驚訝問︰「你喝酒了?」
「嗯……」情岫手臂如蔓藤般纏上左虓脖頸,撒嬌道︰「那個酒甜甜的好好喝,九虎相公我不想走路,你抱我。」
「好 。」
左虓摟起情岫上了閣樓,把人放到床上,拆掉她發間簪釵,又彎腰下去給她月兌掉鞋襪。送上一盆溫水,左虓親自擰了絨巾給情岫擦臉。
情岫躺著不說話,就那麼半眯著眸子盯住左虓看,把他看得都不好意思起來。
左虓模模臉︰「小禽獸我臉上有什麼?」
「眉毛眼楮、鼻子嘴巴呀。」情岫伸出手指去戳他臉,撅起了嘴唇,「九虎相公親親——」
雖然她模樣生得妖冶,但畢竟涉世未深,身上總是攜著股稚女敕的味道。現在醉酒三分添上一些慵懶嫵媚,左虓見狀心尖一顫,從背脊根部騰起一縷淡淡驚憂,說不清是什麼味道。
他迅速掩下不適,笑著俯身一吻︰「今兒個真是稀奇,居然主動讓我親。」
「九虎相公,」情岫順勢緊緊抱住他,突然語氣變得有些沮喪,「我害怕。」
左虓不禁笑了︰「害怕什麼?」
「你現在對我是很好,可以後也會這樣麼?」情岫呶呶嘴,眼梢哀垂,「我害怕你變心,你要是不喜歡我了怎麼辦?又或者你喜歡上了別人……」
左虓心頭咯 一下,後背頓時冰涼,肩頭都緊緊繃起。他緊張而謹慎地問︰「小禽獸……是不是有人給你說了什麼?」
他的小禽獸媳婦兒應該是迷迷糊糊無憂無慮的,這樣心事重重擔驚受怕的樣子根本就不像她,至少不像平時的她。
情岫搖搖頭︰「沒有。常言道樂極生悲,現在的一切都太好,很像做夢,但是夢越美醒來以後就越難過……我只是害怕……我不要一個人孤伶伶的……」
左虓分不清耳畔這些話到底是她的胡言亂語還是心中真言,他只是抱著人一味許諾︰「不會的,我只喜歡你一個人,一輩子都喜歡你,唯獨只是你。」
他只懂得一次次許下沉重的誓言,可是他不知曉每個女子心中都有一份辜負不起的深情。但願寵極愛不歇,情深未有疏。
翠寒園的日子過得閑適清靜,而左虓又是個極懂享樂的,今日帶著情岫臥眠柳影,明兒個拉著她泛舟荷蔭,抑或酌酒狂歌、圍棋垂釣。每天換著花樣玩兒,最熱的兩三日便差人把畫舫劃到湖中央,在那里過夜。悠悠小船漂在水面上,恍恍蕩蕩,絲絲涼氣縈繞船身,而艙中香閨芙蓉帳暖,只恨太短。
不知不覺孟夏過去,便要入秋了。
立秋之日,按慣例所有人都要去園中的景靈宮行孟享之禮。這天一早就來喚情岫起身梳洗,給她穿上一套粉黃衣裳以襯秋景,然後明玉端來一方托盤,里面擱了幾張楸葉,問情岫想剪成什麼花樣。
情岫拈起一片葉子,問︰「這個拿來做什麼?」
解釋道︰「今兒個立秋,按習俗是要戴楸葉在頭上以應時序的。夫人,您想要什麼樣式?芍藥、海棠還是梅花?」
「這樣呀。」情岫听言覺得很新奇,拿起葉子對準陽光照了照,只見寬大的葉片濃翠無毛,光線照射在頁面上,猶如一大片透亮薄翡翠。
她想了想,道︰「可以要其他樣式麼?」
笑答︰「當然可以,您把樣子說出來,明玉給您剪,她手可巧著呢。」
「那我要白鶴。」情岫比劃了一下,「我家小鶴留給相公的妹妹玩兒了,不然我帶來給你們看,它羽毛雪白雪白的,翅膀還很大。」
明玉看她活潑可愛的樣子掩嘴一笑,拿著剪子便剪起楸葉來,不一會兒仙鶴展翅的雛形出來,一對白羽翅猶如鳳翼,靈鶴長頸彎曲,活靈活現。
把花葉貼在情岫鬢上,黑漆漆的發映在翠瑩瑩的葉後面,好比黑絲絨上所放的美玉,樣式又獨特,好看極了。
明玉撫掌贊嘆不已,趕忙端來菱花鏡讓情岫照著看。這時左虓在樓下催人了,喊道︰「寶貝兒好了麼?我們該動身了,誤了時辰可不好。」
「來了。」
情岫提起裙擺小跑下樓,左虓趕緊牽起她的手,兩人便急匆匆出了照月軒,往景靈宮方向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