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搭建的營帳中,幾張行軍床上,左純庵、余鐵鵬、李章、安柄朝都已入睡,有輕微的鼾聲傳出。請記住我但吳安平卻思潮起伏,毫無睡意。
突然,余大成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睡不著?」
吳安平道︰「是睡不著。」
余大成道︰「剛才大家說話,我就在想,攻佔蘭州對于你的意義,或許和對我們有不少差別。畢竟你在這里生活過,應該有著許多磨滅不了的記憶。」
吳安平緩緩道︰「其實剛才我並沒有想到許多,只是現在躺在床上,才現自己忽略了一個事實。去年前幾個月,其實我還在蘭州上學,曾在這里生活了兩年多,可以說十分熟悉,這里有我的同學師長,有我最青春的記憶,但明天我卻要以征服者的身份進入蘭州,說真的,這種感覺並不好。」
余大成沉默一陣,道︰「這應該是對理想的一種實現,不是嗎?」
吳安平嘆口氣道︰「或許。」頓了頓,又道︰「睡,明天還有許多事。」
營帳之內安靜下去,幾個人的呼吸在起伏的鼾聲中弱不可聞。
這個晚上,蘭州城遠不止吳安平一人難以入眠,那些憂懼戰火的普通民眾且不去說,一些大人物及特殊身份的人物,面對驟變的局勢其實更是憂心忡忡,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在前清,依明建制,蘭州原隸屬臨洮府,至康熙初年,復設蘭州衛,後陝甘分治,設甘肅行省,省會也由鞏昌遷至蘭州,自那時至今,蘭州就一直是甘肅的政治中心,而且是歷屆中央政府統治大西北的基地,現在甘肅省的省政府機構就在城內。
此時,督軍府旁一棟建築的房內,甘肅省議會議長狄世襄、民政廳長胡毓威、財政廳長楊慕時、實業廳長趙元貞、審判廳長楊長溶,檢察廳檢察長張藎臣,蘭山道尹張維,正聚集在一起議論解放軍之事。
可以說,除了被張兆鉀關起來省長薛篤弼、警務處長趙席聘,所有甘肅省一級政府機構的腦,基本上都在這間房中。
不過,薛篤弼雖為人公正清廉,卻一直追隨馮玉祥和西北軍,公事上眾人敬佩,但私密事還是會避開。而趙席聘是劉郁芬的表哥,同樣西北軍出身、馮玉祥的嫡系,他比之薛篤弼就差許多,就算張兆鉀沒把他抓起來,這些人對他也是敬而遠之,更不要提什麼一起商議。
狄世襄生性耿直,再加身處議會,最敢直言,見幾人都緊皺眉頭,憂慮時局,便開口道︰「甘肅百姓連遭兵禍,前有甘軍攻伐駐甘西北軍,這剛分出勝負,卻冒出一個解放軍,三兩下就將張兆鉀、孔繁錦打敗了。西北軍、甘軍都一路貨色,解放軍不知會否好上一些?」
狄世襄對西北軍很不滿意,曾在多種場合對劉郁芬頗有微詞,認為西北軍只知要糧要款搜刮百姓,卻不為國民辦事。劉郁芬也視狄世襄為肘腋之患,立意早日除之,只是甘軍突然圍攻蘭州,他再沒機會下手。張兆鉀這人比之劉郁芬還不如,狄世襄當然更看不上,若不是解放軍又突然消滅了甘軍,等張兆鉀當上甘督,狄世襄還真沒準會出什麼事。
自董志 誓師到攻佔蘭州,解放軍出現在西北大地還不到一月,雖已取得甘肅的控制權,但在百姓眼中,這還是一支極其陌生的軍隊,對于這間房內的人來說,也是如此。所以,狄世襄的問題無人能夠解答。
趙元貞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從張宸樞先生知道了一些消息。」趙元貞是正寧縣人,四十多歲,同盟會會員,曾被選派美國公費留學,獲冶金學博士學位。他也是憂國憂民之人,回國前,有師生以中國貧苦、無用武之地為由勸他留美,卻被他堅決拒絕。
受陸洪濤所邀,他先是出任教育廳長,後兼任實業廳長,克服種種困難,創辦《甘肅教育月刊》,並建立了一所礦務專門學校,期間曾全面勘察甘肅礦產,繪制了青海、甘肅兩省的《礦藏分布圖》,並確定隴東有油田的存在。由于他身兼甘肅教育廳長一職,張宸樞作為第七師範的校長,與他時有聯系。
「快說說是什麼消息。」有人著急道。
趙元貞道︰「前幾天,張宸樞給我電報,要我幫他尋一些高級教員,說是有解放軍攻佔了平涼,要大力展教育,第七師範已經改名為平涼師範,不但銀元及物資再也不缺,還啟動了新校區的建設。原來第七師範師生合計只一百多人,現在張宸樞準備擴大規模,使學生數目達到一千人,這樣一來教員就不足夠,才致電給我,要我幫忙留意。」
財政廳長楊慕時道︰「據說解放軍是隴東集團創立的軍隊,听你這麼一說看來不假,果然有的是錢。元貞,記得你建礦師養成所,多方告求,不過籌得萬把銀元,自陸洪濤辭去甘督,受困于資金,這所學校也被迫解散。若是這解放軍真有辦教育的心思,依我看,你那所礦業學校重開不成問題。」
趙元貞笑道︰「慕時,你這個財政廳長,府庫從來空空如也,現在一听到解放軍有錢,應該是你最動心才對。」
楊慕時苦笑道︰「不管是為民國為甘肅,還是為實現自身理想價值,誰不想做出些事來,可我這個空頭廳長,愣是看著一大堆計劃,卻撥不出錢來,這種滋味你們不會明白。但願解放軍的領,不會像劉郁芬、張兆鉀一樣,只想著在甘肅刮錢,只想著擴軍練兵,也能讓財政廳寬裕一些,踏實做些事。」
趙元貞道︰「應該會有差別……」他雖然這麼說,但語氣卻並不堅定。就算有張宸樞的先例在,可對于那些掌握槍桿子的大帥督軍,他從來就沒有足夠的信心。
這時蘭山道尹張維道︰「其實關于解放軍的消息,我也听到一些,而且是從平涼隴山道尹賈纘緒那里得知的。」張維在狄世襄之前,曾是第二任甘肅省議會議長,後調任平涼道尹,去年又調任蘭山道尹,隴山道尹賈纘緒跟他頗為熟悉。張維也是公正廉明,頗有政聲,而賈纘緒的官聲也一直不錯。
民政廳長胡毓威道︰「賈纘緒現在還是隴山道尹?」
張維點頭道︰「是的,他並沒受到沖擊。」
胡毓威琢磨道︰「看來這解放軍只是針對張兆鉀而已。」
張維這次卻搖頭道︰「這就錯了。據賈纘緒說,解放軍攻佔平涼後,不但查抄了張兆鉀的府邸,連道、縣各機構內的人也有不少被關押起來,家產同樣遭到查抄,城內一些富紳、豪商也沒躲過。」
不但胡毓威倒吸一口涼氣,狄世襄、趙元貞、楊慕時也大驚失色,連聲道︰「好辣的手段。」
審判廳長楊長溶和檢察長張藎臣,更是齊聲反對,喝聲道︰「他們憑什麼這麼做?難道有兵有槍,就能漠視律法?這和劉郁芬、張兆鉀有什麼區別?不,這種行徑簡直比劉郁芬、張兆鉀還惡劣。」
張維接著道︰「他們根據百姓風評選擇對象,賈纘緒就是因為官聲不錯,才逃過一劫。另外,解放軍暫時還沒有殺人,好像日後還有審判,而且那些人家產雖被查抄,其親屬還是給留下了足夠生活的錢財。」
趙元貞問狄世襄︰「世襄,這算不算依照民意行事?你是議會議長,這方面應該是最有言權的。」
狄世襄苦著臉道︰「這卻不好說。」
張藎臣接話道︰「這算哪門子民意,況且就算是民意,不依律法行事也是不可取的。」
胡毓威朝張藎臣冷笑道︰「藎臣,你怎地還這般幼稚?從南到北,由東往西,哪個大帥、督軍還將律法放在眼中?律法只能約束安分守己的百姓,現在流行革命,掌權的人都不遵守律法,怎麼指望革命者去遵守?」
張藎臣與楊長溶都嘆著氣,不再言語。
狄世襄道︰「解放軍也是革命軍?」
胡毓威回道︰「這我說不好。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把張兆鉀、孔繁錦的命給革掉了,而剛才所听其諸般行事手段,都與一般軍閥有些區別的。」
張維也道︰「他們雖沒有整體顛覆甘肅原有的行政體系,卻已經頒布了一些政策,例如十二年免費義務教育、三十畝家田以下免除農稅、廢除所有苛捐雜稅、公職人員全面提薪等,對了,還有一條口糧保障措施,對標準之下的百姓提供免費糧食救濟。」
趙元貞幾人驚呼︰「好大的手筆!」
狄世襄則道︰「若真能實施下去,其必將盡得民心。」
楊慕時卻驚道︰「要推廣這些政策,所費銀元必是天文數字,解放軍果真有如此財力?」
張維點點頭道︰「財力想必不成問題,據賈纘緒所言,這支軍隊是由隴東集團的所有人創立的。」
這又引所有人熱議,隴東集團在甘肅已經頗有聲名,在這些省政高層之間更是如此。由于更為關注,所以對這奇跡般崛起在西峰鎮的商業集團,比之隴東之外的普通民眾,還要熟悉一些。
張維輕咳兩聲,見眾人安靜下來,方有些慎重道︰「我要提醒大家,這解放軍的作為和志向,絕對與一般軍閥不同,雖然還不知道具體如何,但可以肯定,他們根本不會認同北京政府,或許,連表面上的統屬關系都不會維系。」
听了這一番話,所有人面面相覷,心情十分復雜。自清末到民國,無論時局怎樣變化,甘肅歷來沒月兌離北京政府的管轄,就算馮玉祥控制整個西北,在政府這一塊也沒過多插手,行政還是沿襲北洋主政時的體系,可以說,無論甘肅被那路軍閥控制,這一點從未改變過。
趙元貞、張維他們就是在軍閥傾軋的夾縫中,一點一點試圖改變西北、建設甘肅,其中百般委屈千般辛苦可想而知。但如果甘肅真的另起爐灶,這些人又有些不能接受,在他們心目中,哪怕名義上的大一統對民國也是極為重要的。
「我們該怎麼辦?」狄世襄問道。
胡毓威沉聲道︰「現在許多都是猜測,等明日見過解放軍高層,做過詳細了解後,我們再做決定不遲。」
幾人互相看了看,都鄭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