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友三部兵力裝備最為齊整,負責攻堅任務,自然傷亡最為慘重。而第一路軍方振武部,則分散在一條山地帶,逐個據點、逐個村落與解放軍廝殺爭奪,雖然戰斗更為頻繁而激烈,但因面對的重火力不多,相較石友三部,傷亡反而要小一些。
不過,西線戰場損失最大的,還不是石友三的第三路軍,而是負責襲擾、割裂解放軍各部聯系與補給的馬鴻逵的第二路軍。就在石友三猛攻景泰不克的同時,在景泰以南、白銀以北的中間地帶,第三路軍最精銳的騎兵旅,成功攔截了解放軍一個輜重車隊。但交戰下來,這個騎兵旅不但近乎全歿,馬鴻逵還陣亡一個親屬——後來聲名赫赫的三馬之馬步青。
解放軍這個輜重車隊,隸屬于莫魁斗部物資保障團,本只有十幾輛美式載重卡車,一百多士兵,但自皋蘭裝滿補給出發前,李章擔心車隊安全,從第四師特別抽調了一個火力營沿途護衛。這個火力營的營長不是別人,正是把狙擊步槍玩得格外順溜的梁滿倉。
梁滿倉本是逃荒的農家子弟,為討生計來到西峰,先在陶玉山的建築公司干了兩個多月,後來被抽選參加軍事訓練,是解放軍最初奠基的那五千人之一。
在與甘軍的戰斗中,梁滿倉憑借出色的狙擊本領,立下不少戰功,先是當上班長,後又升為排長。在平涼,梁滿倉曾短暫加入文工團,但因不願離開戰場,便又回到了警備師。解放軍攻佔蘭州,擴編及混編之時,他被抽調到第四師,晉升成為第三團一名營長。
輜重車隊與護衛營自皋蘭出發,前半截路途還是風平浪靜,只在車隊暫歇時,偶爾能听到極遠處的隆隆炮聲。但出皋蘭縣境之後,梁滿倉便發現有些不對,不時有幾騎纏頭客從車隊數百米外打馬掠過,有時甚至會在離道路不遠的高處駐馬張望。于是,梁滿倉向輜重連長打過招呼,便交待火力營的弟兄提高警惕,做好戰斗準備。
但隨後,這些纏頭客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些戰士以為是隴上馬幫或西北刀客,梁滿倉卻不敢這麼想,還是按照學到的軍事知識,安排火力營以警戒姿態行軍。
行經倪家營子時,面目凝重的梁滿倉突然下令停止行軍。輜重連長很快找過來,問有什麼情況。梁滿倉目光閃動道︰「你仔細听,北坡後面是不是有什麼動靜?」輜重連長側耳傾听,疑惑道︰「除了呼呼的風聲,沒別的動靜啊。」梁滿倉搖頭道︰「不對,再听听,肯定有動靜。」
趁輜重連長凝神細听,梁滿倉伏體,將耳朵貼向地面,旋即臉色大變,跳起來大喊道︰「弟兄們,做好準備,敵襲!」他也顧不上解釋,吩咐火力營將運兵車輛圍成松散一圈,使輜重車居于中間,同時緊急架設輕重機槍陣地及迫擊炮陣地,火箭筒也集中起來,負責流動支援,加強各方位火力。
輜重連長還是沒听到任何動靜,不過見梁滿倉如臨大敵,親自支起狙擊步槍對準北坡,也知道不是臨時操演,或許真有敵襲,便問道︰「輜重連也有百十號人,梁營長你不用客氣,直接安排任務吧。」梁滿倉想想道︰「這地方空曠,更利馬隊沖鋒,迫擊炮恐怕派不上多大用場。我們人少,還是要加強火力,你們輜重連不如」
梁滿倉還沒說完,輜重連長就興奮地打斷他道︰「梁營長,這批物資中有不少補充前線的輕重武器,說到火力,你放心,絕不會讓你失望。」說完,他就急急忙忙過去安排,讓梁滿倉連句整話都沒說完。
不過,等梁滿倉看到輜重連擺出的陣勢,登時便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一百多號人,一人挎著支沖鋒槍不算,竟還架起八座重機槍、三十多挺輕機槍,剩下的扛著十多部火箭筒,也結成支援小隊,站在臨時陣地後面。梁滿倉為北坡後的馬隊捏一把冷汗,心想︰「也不知誰這麼倒霉,竟想起襲擊解放軍的輜重部隊。」
就在輜重連和火力營忙著布置防御陣地時,隱約從北坡後傳來一陣陣連沉悶聲響。那聲響連綿不絕,從無到有,又從弱到強,漸漸的所有人都分辨出,那正是千萬只馬蹄踐踏、敲擊大地的沉悶馳聲。
馳聲越來越大,大地隨之震顫,帶動人的耳膜仿佛也跟著震動起來。突然,幾個裹著白布的腦袋從北坡坡頂線露出,旋即潮涌一般,一排排白布裹著腦袋、蓄著絡腮胡子、穿著羊皮襖的騎兵,揮舞著騎槍、馬刀,沿著高地起伏的低嶺矮坡顯露出身形。數千匹黑馬、白馬、花馬、紅馬,噴吐著一團團白茫霧氣,間或發出震人肺腑的嘶鳴,聲勢駭人之極。
「四馬營?呵呵,我當是誰,原來是回鎮馬隊,教門騎兵。」梁滿倉忍不住興奮道。大戰在即,他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血管中、表皮下奔涌,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已沸騰起來。
五顏六色的黑馬營、花馬營、白馬營、紅馬營的騎兵,像醉漢似的,嗚啦亂叫,或揮舞著馬刀,或半端著騎槍,分成幾個縱隊,潮水般涌上北坡,又潮水般從北坡直沖下來。每個縱隊,由最狂熱的騎兵充當領先的鋒矢,其後漸漸散開,卻始終密集,相互靠攏,前後緊接。他們由上下馳,鐵蹄翻飛,面目猙獰,向解放軍的輜重車隊發起無畏的沖擊。
這就是西北軍第二路軍馬鴻逵部的核心精銳馬隊,也是馬福祥、馬鴻賓、馬鴻逵寧夏三馬在西北安身立命的最大憑依。這些回鎮騎兵,以民族、宗族、宗教、血統為聯系紐帶,遇戰則悍不畏死,極為難纏。若非如此,憑馮玉祥的脾性,在任西北邊防督辦之時,也不會投鼠忌器,與回鎮妥協,而不將之削平。
馬步青是花馬營營長,正居于騎隊中央,隨軍旗前指方向,在部屬攜裹下,放馬沖鋒。同樣屬後三馬的馬步芳,就在馬步青左側隔,與他只隔兩個馬身。
「轟轟轟——」
梁滿倉一聲令下,輜重車隊預設的迫擊炮陣隨之發出怒吼、轟鳴,上百顆炮彈自煙霧中穿出,在利嘯還未結束之前,便成片在沖鋒的馬隊間爆響。
那一剎那,炮火耀眼,硝煙阻斷視線,天地間仿若只剩下彈片橫飛的亂哄哄的聲響。從這頭到那頭,原野在搖晃,沙土蓬蓬飛濺,枯草全被引燃,黑煙混著白煙,天火勾著地火,將眼前的騎兵旅大部卷入到了彌散的煙霧之中。北方,是極其劇烈的爆炸,南方,是雨瀑般的子彈橫飛,在當中,則是一排排開花彈,將大地變成了火山。
這番景象還嚇不倒以教義武裝的回鎮騎兵。他們口,瘋狂拍打著馬股,跨越血肉模糊的炸點,消失在硝煙中,繼又穿過硝煙,出現在輜重車隊正面。瘋狂、殘忍、野蠻,是他們最真實的寫照,無數次的民族沖突及宗派殘殺,使一個個純良樸實的牧民鄉農,逐步蛻變成為這樣純粹的殺戮者。
年輕的馬步青同樣無懼戰火,低伏身體,完全沉浸在風馳電掣的沖鋒快感中。
他一刀刀緊刺馬股,已完全忘記去衡量己方和敵方的力量,只渴望沖擊與踫撞,仿佛只有交戰,才能讓他在瘋狂般的快樂中一直沉醉下去。視線里,一切東西都在起伏和閃動。他仿佛已見到刀光之下,無數人頭飛滾,蓬蓬頸血噴濺,敵人在哀嚎,在告饒。他像個醉漢,頭腦發熱,血液沸騰,在子彈的嘯聲中、刀光的閃耀中和自己的激情中,奔突飛馳。
前面扭曲的騎兵鋒線,在原野灰白色背景上,繞過彈坑及尸體,像波浪一般起伏著。在重機槍「噠噠噠」連成一片的掃射聲中,不斷倒下又不斷重組猛突的前部騎兵,越來越接近解放軍輜重車隊的臨時陣地,本就沒發揮多大威力的騎槍此時更被甩在背後,他們把馬刀橫在身前,發出震天動地的呼叫,期待下一刻就將到來的踫撞。
呼叫聲傳染給了後面的縱隊,他們也挺身若瘋魔般狂呼,抽刀舉刀刺向馬股。那些馬感覺到疼痛,跟著尖聲嘶叫,先把四腳蜷成一團,然後又伸展開去,一跳就是幾米遠。馬步青在這尖叫聲里,又听見「噠噠噠噠」已離得不遠的密集槍聲。數顆子彈颼颼響著從高空飛過,拉著長聲的淒厲尖嘯劃破了玻璃似的天空。
馬步青的手心出了汗,就象涂了一層油膩似的,他忍不住把馬刀握手緊了又緊。迎面亂飛的子彈逼著他把腦袋伏在潮濕的馬脖上,刺鼻的馬汗臭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鑽。他好象隔著蒙著一層霧氣的望遠鏡鏡片,看見了無數騎兵在彈雨中倒下,看見了又有無數騎兵蜂擁而上,將馬刀劈向敵人的脖頸,頭顱亂飛,鮮血四濺,而他將居高臨下欣賞敵人的絕望。
輕重機關槍不住氣地在馬步青的頭頂上打過,子彈的尖叫聲象扇面一樣四散開去。逐漸稀疏的騎隊在前面飛跑,馬蹄踐踏在田陌與血窪中,下面揚起象棉絮一般的塵霧和一團一團的血污。但近了,近了,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已經差不多看清對面機槍手的面容,也許只要幾秒,馬隊就能一擁而上,再不用面對前所未見的彈幕火雨。
馬步青看到對面的解放軍略有些慌亂,而己方傷亡雖重,冰冷刺亮的馬刀卻已齊刷刷舉起,只等下一刻向下砍劈。他還算英俊的面孔流露一絲殘忍輕笑,忍不住激動,扭頭朝左側已並騎疾馳的馬步芳看去。
馬步芳感應到他的注視,剛朝他微點一下頭,就听嗖嗖的子彈溜子音中,有一聲特別清亮的脆響。脆響猶在耳,正輕笑的馬步青,額間卻突然多出一個血洞,如蒙神啟示開出的第三只血眼。馬步青雙眼上翻,面容錯愕,卻又突然僵住,咕咚一聲側身栽倒馬下。在馬步芳驚恐的注視中,在無數馬腿接連踐踏下,馬步青的身體如殘破沙袋,到處翻滾,血涌如泉。
馬步芳沒時間悲痛和恐懼,他的馬匹被大隊騎兵洪流一沖,依舊死命飛奔。
「喝,營長,真不賴!一槍一個,都是當官的。」輜重車隊中,有戰士對擺弄狙擊步槍的梁滿倉羨慕地道。
梁滿倉也有些自豪,他回應那戰士一個微笑,隨即向全隊下令︰「沖鋒槍,上。」于是,在回鎮騎軍高舉的排排馬刀面前,突然有超過兩百名解放軍士兵,出現在輕重機槍陣地間的空隙,人手一把沖鋒槍,對著猛撲過來的騎兵輪流瘋狂掃射。槍口噴吐烈焰,如無數條火舌,此起彼伏,持續不斷地輸出帶來死亡的層層彈雨。
外圍四十米處,成為迎接永恆黑暗的絕對死亡線。
寧馬騎兵潮水似的朝輜重車隊不停沖擊,沖上來又退下去,退下去又沖上來,像瘋魔一般,哇啦亂叫,揮舞著馬刀,不斷沖鋒。他們的瘋狂、殘忍、野蠻寫在臉上,卻又在貼住大地後,狂熱褪盡,只剩冰冷與迷茫。
只剩半數的馬隊,在火箭筒集群與沖鋒槍集群的遠近交攻中,持續傷亡,飛速消減,只偶爾有些重抬騎槍的騎軍,能在死亡之前,射出幾顆憤怒的子彈,給解放軍的輜重車隊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零星損傷。
馬步芳朝在北坡督戰的騎兵旅長馬騰蛟望去,遠遠的看不清這位叔叔的模樣,但透過彌散的硝煙,他感到馬騰蛟的輪廓在微微顫栗,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恐懼。
「這已經不是我們熟悉的戰場了。」馬步芳隱約有些明悟。他看著無數同宗、同族在彈雨、爆炸中倒下,解放軍的輜重車隊如血肉磨坊,將他們的生命一口吞下,連個飽嗝也不打,突然狂喊道︰「撤!撤!後撤!離開這里!」
梁滿倉被馬步芳的呼喊驚動,興奮道︰「這也是個當官的。」透過瞄準鏡,他看到馬步芳臉上的濃重恐懼,也看到馬步芳四周不斷有馬騎栽倒,卻只有他總是僥幸存活。梁滿倉舌忝了舌忝嘴唇,輕輕扣動了扳機︰「這下你該逃不掉了。」
馬步芳兜馬回轉,突感手臂劇痛,馬刀再也把握不住,跌落于塵埃。他知道自己中槍,卻不敢查看,也不敢回望,將上半身俯向馬頸,雙腳死命一夾,任由馬匹自行逃離戰場。生命對任何人來說,都彌足珍貴,明知無望突入解放軍陣地,再凶殘的回鎮騎兵也忍不住狂熱消退,爭相逃離死亡。馬步芳一逃,殘余的近千馬隊頓時也四散奔逃,再不願面對彈幕火雨。
「這人命真好!又被他逃過了。」梁滿倉有些惋惜道。
殘余馬隊想逃,也不是那麼容易。危險既已解除,梁滿倉便命中遠程火力自由開火,雖然逃兵分散,但架不住輜重車隊炮多槍多彈藥多,各處爆起團團煙火,像旋風般朝天空卷去。簇擁的逃兵稀疏著,翻滾著,水花一樣從彈坑旁邊分散開,越來越散,越來越單。
而這時的北坡上,馬騰蛟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