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幕1925 卷二 甘陝鏖兵 二一二章 風雲上海灘(5)

作者 ︰ 吳安平

四月三日,晚十時,喬裝改扮的吳安平和夏听白,由閘北菲里克旅館施施然走了出來。

大門口有黑水公司特勤組的幾個戰士,穿著便衣短衫,正和楚定一派的向導聊得熱火。等子時一到,他們便要再入菲里克旅館,從那間空房拿回樟木箱,並取回海秘員留下的回信。吳安平和夏听白經過時,幾個戰士目光掃過來,有些詫異,但猶豫一陣,也未前攔截,只注視兩人的身影,一直到掩入夜色。

「像不像?」有戰士竊竊問道。

「有點像,但不可能是。」大家心里其實都這麼認為。

離開旅館老遠,吳安平仍忍不住朝身後張望一眼,緊了緊頭的寬檐帽,向夏听白埋怨道︰「其實,今晚只需記錄下道標,明早再過來行動不遲。你非要看什麼夜海,瞧見沒有,差點沒讓他們認出來。」

夏听白撩起帽檐前的紗巾,道︰「你太心虛,走路都不自然,難怪惹人注意。把心放寬就是,我保證,就算面對面,他們也認不出你來。先前化妝,你不是照過鏡子,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嗎?」

吳安平樂道︰「我確實嚇了一跳,不過,那可不是因為沒認出自己,而是沒想到,經你這一化妝,我竟也擠進英俊之列,勉強可稱‘小生’。這太意外了。」

夏听白听他說得有趣,也「噗嗤」笑道︰「你這是在夸我呢,還是在損我?」

兩人邊說邊笑,知道已不可能再有暴露的風險,便重新轉回一條帶路燈的主道,想攔截兩輛黃包車或者一輛載客馬車。

夏听白想見識這時代海的夜生活,當然應該去公共租界或者法租界。那里茶館、餐館、戲園、酒館、舞廳、酒、浴場等娛樂設施應有盡有,中西合璧,就沿著馬路排列,有的晝夜不歇。當然,煙館、賭場、妓寮也不少,更是通宵達旦營業。

確實有夜行的馬車經過。車廂沿掛著汽燈,蹄聲「噠噠」,鈴聲「叮叮」。車夫甩著鞭子,驅趕著馬車,快速從兩人身前馳過,卻對招手示意視若無睹。

「這什麼素質?拒載?」夏听白生氣道。

沒有見到黃包車,馬車又截不到,吳安平便勸道︰「還是明早再過來,我看一時半會也攔不到車。」其實還有些話他不好說。馬車馳過時,吳安平總隱約聞到撲鼻香風,很膩人的那種,與夏听白發散的清香全然不同。這讓他有不妙的預感,或許這些夜馳的馬車,是專門接送舞女的香車。在廣東時,他晚間也遇到過一兩次。

夏听白踢了一下馬路牙子,不甘心道︰「真掃興!」

兩人本想徑直啟動D7引擎回轉西峰,或者到新世紀蘇州暫住一晚,但就在這時,他們听到身後有怯怯的聲音傳來︰「老爺,太太,行行好」聲音很細,但因為出現得突然,倒讓兩人嚇了一跳。

吳安平轉身看去,就見十幾米外站著幾個十一二歲的小乞丐。這幾個小乞丐有的空手,有的端著破碗,單衣襤褸,在陰冷夜風地吹拂下,渾身不時瑟抖著。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並不敢前,就離著十幾米遠朝這邊怯生生哀叫。

夏听白也朝那邊看去,只看一眼,便覺得胸口似喘不過氣來。

民國近十幾年來,到處都曾出現餓殍遍地的慘狀,這種情形吳安平見過很多,雖有感觸,但見得多了也就麻木。夏听白不同,她沒想到網曾見到的那種非洲饑餓兒童觸目驚心的瘦和虛弱,如今竟活生生顯現在自己眼前,而且就在自己「曾經」的國家。

夏听白快步朝那邊走去,吳安平連忙跟。夏听白只注意那幾個小乞丐,吳安平目光流轉,卻借著路燈射過來的光,看到了更遠處的窩棚,一座連一座的窩棚,似乎那里的黑暗中,正有無數人注視著他們。

幾個小乞丐注視著夏听白,但夏听白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手忙腳亂拿起自己的坤包亂翻一陣,終于翻出一瓶礦泉水、一包女乃油餅干、幾塊巧克力和半袋已開口的薯片。她把這些東西都塞到一個個的小乞丐手中,輕聲道︰「每人分一點,先墊墊肚子。」然後她對正朝四周觀望的吳安平道︰「你身帶錢了?」

吳安平遇到過忘帶錢的窘況,後來便無論到哪里,都隨身攜帶大量現金,此時他內外下六個口袋中,就分別裝有四種外幣、一種銀元券和十來個大洋。不過,他知道附近絕不止這幾個小乞丐,拿大量鈔票出來,只會給自己惹麻煩,便將那十來個大洋取出,交給了個子最高的一個小乞丐。

夏听白見他如此小氣,便有些生氣,吳安平一扯她胳膊,朝一側示意道︰「你朝那邊看。」夏听白這才注意到不遠處那成片的窩棚和幢幢人影,便有些心驚。

吳安平安慰道︰「小心些便是。這些都是苦人,一般不會起什麼歹意。當然,如果誘惑太大,那又當別論。」夏听白這才明白為何他只給了十來塊大洋。

這幾個小乞丐確實不像經常乞討的,非但哀求不算響亮,便得了施舍,也忘記要說聲謝謝。吳安平和夏听白當然不會在乎這些,他們正商量要如何安置這幾個孩子。看不見也就罷了,如果看到,無論有多少人,以吳安平的能力,都盡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

終于決定明日讓他們去找辛逢馥,尋一所學校給他們,就在這時,幾個小乞丐間卻突然發生了事故。那個個的,大概餓得急了,撕破外包裝,拿起女乃油餅干就往嘴里放,但他還沒咀嚼幾下,那個子最高的小乞丐,卻突然動手,凶狠地打起他來。

「小七,這是給泰哥的,你怎麼敢吃?你不能吃!」高個子小乞丐一邊流淚,一邊動手,好像有些心疼,但手下卻不輕。

「三哥,我餓」小七臉頰腫起老高,卻仍拼命把餅干往嘴里塞。

其他四個小乞丐,有的攔那個三哥,有的去搶小七手中的東西,整個亂成一團。

「住手!」吳安平呵斥道︰「這是怎麼回事?自己人還打起來了?」

他久掌權柄,脾氣雖溫和,但因時空穿梭之故,幾乎任何計劃都是一言而決,時間長了,不自覺便養出些氣勢,這時一發火,便將幾個小乞丐都鎮住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光榮的事,就是普通的恩主,如果對這些未成年的小乞丐發脾氣,估計他們也會被鎮住。

三哥有些委屈,淚水漣漣道︰「這是留給泰哥的,他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見小七還未停嘴,他怒氣沖沖指著小七罵道︰「你沒良心」小七听他這麼一說,拿著餅干的手,便怎麼也送不到嘴邊,似乎無知無覺,任由夏听白給他擦拭嘴角的血跡,突然卻咧嘴大哭道︰「三哥,我只是太餓了」听他哭,其他幾個小乞丐也跟著哭起來。

「哭頂什麼事?不要再哭了,就這點東西,還填不飽一個人的肚子,頂什麼?這不是有十幾塊大洋嗎?回頭多買些食物,再多幾人也盡夠吃了。小七,你繼續吃,不過需分給哥哥們一些,不能一個人獨享,是不是?」吳安平斬釘截鐵道。

夏听白把一塊餅干又遞到小七嘴邊,柔聲道︰「沒關系,吃,回頭就不用擔心再受餓了。這餅干太干,要是吃急了會噎著,來,喝點水。」小七怔怔看著夏听白,突然喊道︰「阿娘」

夏听白臉一紅,卻並不應他,而是把他手中的餅干、薯片、巧克力拿過剝開,又分給了其他幾個人。只是其他四個人雖然接過,卻並不肯吃,一直在看三哥的臉色。

吳安平沉著臉道︰「他們叫你三哥,難道你看著他們挨餓?我早說了,那十幾個大洋,夠買千斤糧食,就算加一個‘泰哥’,也盡夠你們吃一個月。莫非你或他是想把這錢落下,要是這樣,我就要收回了。」

三哥緊緊捂著口袋,嗚咽著哭道︰「不是,你冤枉我,我才不會貪這錢。只是泰哥得了熱病,需要錢抓藥,這錢不能買糧食!你問問他們,泰哥有多好。不讓我們去要飯,就一個人扛活拉車供我們吃喝,要沒有他,我們冬天早死干淨了。現在他得了熱病,沒錢治,快死了,我們要把錢用來買糧食吃,那還是人嗎?」

七和其他幾個小乞丐都不吭聲,三哥這話顯然不假。

吳安平和夏听白對視一眼,拍拍三哥的肩膀道︰「帶我去看看你們的泰哥,熱病,嗯,或許我能治。」他看了看其他幾個小乞丐,又道︰「附近我不熟悉,如果這時還有吃的東西賣,你們就去買一些,別愁錢。哦,你們兩個願去。小三,給他們兩個大洋,再多去一個,能多帶就多帶些。小三,別舍不得,錢我再補給你。」

見小三眼巴巴看著他,就是不松口袋,吳安平不禁莞爾,又從衣口袋模出一張銀元券,遞給小三道︰「這張銀元券是十元面額,換你兩個大洋,應該沒問題?」

三臉紅撲撲的,但還是先接過銀元券放入口袋,才拿出兩個大洋給準備去買糧食的三個小乞丐,並叮囑道︰「小四、小五、小八,記得去王婆姨那里買,她每天關門都很遲,而且總算錯帳,比別家便宜。」

夏听白輕聲對吳安平道︰「這王婆姨看來很會做生意。」

吳安平輕「嗯」一聲,並沒答話,他已經在琢磨到底什麼是「熱病」。是中醫的傷寒,還是西醫的發燒?若是發燒那很好治,用後世的退燒藥應該是神效,要是傷寒,那可就麻煩了,單純退燒是不濟事的,他可沒本事治。

四、小五、小六去買吃的,小三和小七就帶著吳安平和夏听白往窩棚走。可能是因為多了十塊錢的銀元券的原因,小三並沒有再阻止小七享用餅干,只是小七這時也不去吃了,只是將幾塊餅干攥得緊緊的。

夏听白見狀道︰「小七,快把餅干吃了,看,已經捏碎了。」小七見是這樣,才捧著碎塊、碎屑送到嘴里,囫圇著就往下咽,卻正被一塊碎屑卡住嗓子,干咳不已。夏听白忙把礦泉水遞給他,灌了兩口,等餅干軟化,才算順了下去。

三手中也有幾塊,吳安平也勸他吃掉,但他只是搖頭,吳安平遂不再勸,便問他︰「你們三哥、小七、小六這樣亂叫,我也跟著亂叫,還不知道你們叫什麼名字?不介紹一下?」

三猶豫一下,低聲道︰「我們沒有名字。」

吳安平驚訝道︰「爹娘沒給你們取?」

三平靜道︰「應該是想取的,只是沒趕,就全餓死了。我家姓劉,在幾個人中歲數排第三,所以就叫劉三,他叫朱七,去買吃食的是張四、張五、趙六。本來還有一個王二的,泰哥生病後,沒錢治,沒飯吃,實在活不下去,他個子最大,就把自己賣了三個大洋。誰知只夠抓一副藥的,還是沒把泰哥的熱病治好。」

吳安平心中發酸,卻還是問道︰「泰哥叫什麼?有名姓嗎?」

劉三道︰「泰哥十五歲,他爹娘最後死的,當時他十三,已經有了姓名,叫楊三泰。」

吳安平驚訝道︰「就是他從十三歲開始,一直養活你們兩年?」

劉三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們幾個的爹娘是一起逃荒到海的,不過這邊也不好生活,沒幾年都死了,後來就是泰哥他爹娘拉扯我們,兩年前都染了癆病,沒錢治,就沒治,躺了兩個月,都死了。這邊一共死了三十多個人,有大人有小孩,我們幾個反倒沒事。」

夏听白突然問道︰「听你說話,你們好像讀過?」

劉三黯然道︰「讀過一點,原來這里的窩棚住著一個老匠,只是丟不下臉討飯,全靠大家有一頓沒一頓支應著。平時沒事,他也不出去,就在這里教大家識些字,斷斷續續差不多有兩年。後來他也染癆病死了,就再沒人教了。」

吳安平道︰「泰哥一個人能養活你們五個嗎?為什麼非不讓你們去乞討?」說實話,他很困惑。海行乞為生的人多了,不見得就有多丟人,況且生存總是第一位的。尊嚴在這時代,只在衣食無憂的人們口中高貴,對一心要活下去的饑餓人群來說,早失去了那種恥辱的感覺。

劉三看看四周,小心翼翼道︰「這里白天是有丐頭過來管的。兩年前還沒有,那時候我們也出去要飯,因為年紀小,反比大人收獲多些。但後來來了丐頭,就把小孩子組織起來,有時候故意打得很慘,滿身是血才讓出去,也有打斷胳膊和腿的,他們也不管治,先後死了好幾個人。」

「泰哥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讓我們再出去,他個子很大,力氣也大,干的活兒也多,才湊活能撐住。我們偷偷出去過幾次,挨過丐頭的打,泰哥知道後,找丐頭理論,那家伙仗著人多,就逼我們答應,只有不要飯才能在這里住。後來,我們怕再給泰哥找麻煩,就沒再出去了。只是,有時泰哥能找到一些糊紙盒的活計,我們也可以出些力。」

吳安平點點頭不再問,眼楮仔細打量著越來越近的窩棚。

燈光已經過不來,星光又太暗,哪里看去都是影影幢幢,只能大致分出輪廓。

窩棚不是只有一座,而是連著有幾十座,有的高些,有的矮些。高窩棚似乎是就著塌毀的房屋搭建,所以下部顯出方正的輪廓,矮窩棚應該是挖得地坑,然後再搭一些樹干樹枝,鋪破草席或破毛氈,再墊土壓實,看去只是平地有兩尺高的凸起。不下雨下雪沒事,若有雨雪,這些窩棚也就只能擋擋風而已,根本住不得人。

但實際這里有很多人。倒是沒人走進,只是隱約還是能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而且是很多人在注視。這里的人點不起蠟燭,也沒有油燈、汽燈什麼的,吳安平和夏听白也沒帶手電筒,所以看不出實際情形,只能跟著熟悉道路的劉三和朱七往里走,黑暗之中那偶爾的反光,應該就是人的眼珠反射的光芒。

「這里有多少人?」

「七百多。」

「七百多?」夏听白朝四周望望,驚訝道。

「我看窩棚大概也就四五十個,如何能住下七百多人?」吳安平覺得不可思議。

劉三雖只十二歲,但已經經歷很多事,他解釋道︰「窩棚也不是誰都能住。如果不是我們幾家來得早,後來爹娘都死後,泰哥又長得壯實,這窩棚早就給別人佔了。很多人是找張草席,或者是毛氈,裹住身體,也不拘那里,倒地就睡的,去年冬天這里就凍死了四十七個人。夏天好些,除了蚊子多,里外沒有多大區別。」

「總會有人找到工作,只要境況好些,就會從這里搬走另外租房住。他們的窩棚走時會留下,或者給相好的別家,或者賣給下一家,雖然大家都沒錢,但一個大洋就能買個窩棚,總有人能湊出來。這里的住戶,除十幾家人口太多,或帶病口的,一般也住不長,頂多半年一年,總會有人走,有人來。」

「這里不是都是乞丐,有些是有工作的,只是也離不開。去年秋天,曾經有一戶老人家,心疼自家的小子,就投了蘇州河,死了,但沒想到那家小子也倔,跟著也投了河。這蘇州河兩天飄起兩個人,都膚囊了,也沒人來收尸,後來一個過路的老爺看見,有點不忍心,才花錢找人釘了兩口薄棺材裝,抬到了義莊。當時好多報館的人過來,整整熱鬧了兩天。」

夏听白覺得慎得慌,尤其是看到劉三小小年紀,說起這些事來聲音竟異常平靜,昏暗中看不清他臉色如何,但總歸不過淡漠麻木。面對一個這樣看待死亡的少年,她有些心冷,也心疼,腳步登時亂了,打了個趔趄,差點把牽著她手的小七帶倒。

「怎麼了?」吳安平覺出不對,忙問道。

「沒,沒什麼。樹枝拌了一下。」夏听白掩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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