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翰林院侍講學士高士奇作揖彎腰垂眼站在離書桌六尺的地方,低聲道︰「皇上,夜已深,還請皇上節勞。」
久久未听到書桌那頭的聲音,高士奇把頭垂得更低。這時,終于傳來一聲帶著疲憊的聲音︰「退下。」
「是。」高士奇退出門外,微微抬眼和一直候在門側的梁九功對視了一眼。
未等高士奇的影子消失在走廊中,梁九功跨入門檻,合上房門,見書桌前坐著的那人左手無力地撫在書上,右手撐著桌面揉動太陽穴,顯得很是疲憊。他輕聲輕腳地走到書桌前說︰「皇上,已經過了子時了。您是不是……」
「你去外頭候著。」
「喳。」梁九功的話被打斷,他既得令,也不敢多言,老老實實為主子合上門。江南的十一月份已然是秋季,夜半的風略帶涼意,他冷得打了個哆嗦,拉了拉里衣的袖子,一邊靠在柱子上一邊暗自思索著皇上剛剛的神色貌似有些不對勁,不知為何。
梁九功是被順治帝指給康熙的,自康熙年幼便是他的貼身太監,對揣摩主子的心思是深諳其道。也是因為深得主子的心,才能做到今天太監總管的位置。可他不知道,就在前幾刻的功夫,此主子已是彼主子了。
「彼主子」也在苦惱著,他現在是基本上清楚了自己的處境,從莫名其妙地坐在這里、對面站著的人對他講著「之乎者也」,到腦中時不時涌現的絲絲不屬于自己的記憶。明確地表明了他現在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且,好像是康熙帝?想到這,他緊了緊左手,腦中的記憶不斷出現,讓他頭疼不已。剛剛能應付高士奇和梁九功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現在思考自己的情況更是讓他忍不住頭暈疼地想吐。
他放下右手,把額頭壓在書上。深深地喘了幾口氣,感受到頭疼稍緩解了些,喉嚨又酸疼得難受。拿起桌邊的一杯茶飲了口,靠在椅子上歇息了一會,昏昏沉沉地終于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外邊的天已經亮了,康熙朦朦朧朧地睜開眼,正听著梁九功的敲門聲準備讓他進來,就听到一聲悶響。頸側傳來陣陣痛覺。一突一突的痛讓他吸了口氣,不敢多動,撫著脖子讓梁九功進來。
在外頭站了一夜的梁九功披著一身露水一進門,就看到自家萬歲爺靠在椅子上,身形極為怪異。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就見康熙對招招手。趕忙過去扶著康熙坐正了身子。
康熙微微動了動僵硬了的脖子,感覺沒有剛才突如其來的痛覺,也沒有昨晚的頭疼,才放下心來。心想八成是這樣坐了一個晚上,剛醒來又突然低頭,不小心扭到脖子了。對正要開口的梁九功擺擺手說︰「服侍……朕洗漱。」
任由梁九功「擺弄」自己,直到洗漱更衣完畢,回到書房坐下才定下神。幸好不用自己動手,不然看著那些柳條、鹽水和形狀奇怪的衣服,他還真不知道怎麼辦。把昨夜一直攤開的書合上放在一邊,對著空空如也的桌面,康熙隨之而來又感到迷茫,這個時候他該做什麼呢?
不過,不等康熙腦筋腦汁想多久,梁九功就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皇上,這是太子的信,今天早晨到的。」
康熙展開信,滿滿一張利落有勁的字引入眼簾,開頭便是「奏請皇父安」後面大致寫了自己和幾個兄弟的學習情況。最後聊表自己對康熙的關心,又提及太皇太後讓他轉達的一些話,大抵不過是注意身體,望歸之類的。雖然只有不過兩百字,但康熙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太子對「皇父」的親昵。想到記憶里年紀雖不大卻已略可見將來玉樹臨風之姿的儲君,感受到康熙本人對太子發自內心地關愛,他不經有些頭疼。有對太子的愧疚,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種種感覺夾雜在一起,讓他對未來更加迷茫。
他不過是大學畢業不久、剛考取公務員、目前還在基層實打實干的小人物,突然搖身一變就穿越了。未來能不能對得起這具正值「男人三十一枝花」年紀的身體,肩負起這具身體的責任,又不被人看出異樣,對目前只有康熙記憶的他是個不小的挑戰。
多想無益,回想康熙本人的習慣——看過了太子的信是必定馬上就回復的,吩咐梁九功筆墨伺候。展開一張宣紙開始回信,康熙有些僵硬地提起毛筆,他未曾寫過毛筆字,自然有些緊張,手一抖動,一滴墨滴在宣紙上。他微微嘆了口氣,再抽出幾張宣紙,停頓了幾下要寫下去,卻每次都在筆尖要觸及到紙張時停了下來,反復幾次,康熙覺得煩躁不已。揮手讓梁九功退下,一個人在屋里琢磨著。順著感覺隨便寫了幾個字,漸漸地身體的本能支配了自己,寫出來的字也自然很多。康熙才開始正式給太子回信。
說的依舊是一些他看來無關緊要、涉及表皮的話。他很不能理解,為何這種有些無聊又營養不足的話題,父子兩個總是說的如此樂此不彼,而且每封信的內容都是大同小異。難道這也是人家表達父愛和孺慕之情的方式?
一邊讓梁九功進來收拾桌子,一邊想著自己要抓緊時間和這具身體的習慣記憶融合起來。不談別的,就單單是現在桌上的那一疊廢紙就體現了他對毛筆字的不熟練。而如今他正處于南巡途中,處于江寧府,這也是康熙首次南巡。按照康熙原本的計劃,他要在這呆兩天,後天再啟程去江都縣。也就是說,他有兩天時間好好整理混亂的頭腦。心底暗暗劃算著,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地接過梁九功遞過來的奏折翻看著。
不得不說,當皇帝是個苦差事,到用午膳的時候也只看完了不到一半。各級官員每天上奏的折子不會少,一推奏事折、奏安折、謝恩折還有賀折不計其數,康熙又是個任勞任怨的皇帝,很多事都要親自過目方才放心。折子中有奉承拍馬的,虛華無實的要忽略,地方官員們上訴的當地情況要過目,真正實用的建議要斟酌一二加以圈點批注。
他雖然社會經驗不多,但是很多事能看透一二。四類奏折中,最為務實的奏事折大致分有匯報邊疆地區防衛情況的,匯報其他地方瑣事的,如有無天災,如是有,就是萬千請罪;如是無,十有是長篇大論地歌功頌德,天佑我朝、皇恩浩蕩之類的話是不絕于耳。他不知道康這具身體本人听著是什麼感受,反正他听著是不怎麼舒服。他看來,官員是皇帝在全國各地的眼楮,而且這個眼楮還不止一層。倘若各層官員有意隱瞞,皇帝豈不是也要裝聾作啞?再言其中還夾雜了不少彈劾他人的折子,彈劾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更要召集眾大臣了解具體情況,必要時還要派欽差大臣,如今他不在朝中,這事可以暫且不談。
想著這雜七雜八的事,康熙面對著眼前的山珍海味也有些索然不知味。隨隨便便用了幾口便回了書房。渾然不知這江寧知府于成龍得知皇帝未動多少碗筷,戰戰兢兢地以為府上人未伺候好。
不單是于成龍,其實此刻低頭默默磨著墨的梁九功也是心下忐忑。雖說跟著皇上,哪一天不是頭頂懸著把劍的生活,時時刻刻都要看主子的臉色。還有謹防自己听到什麼不該听的,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但自從模清主子爺性子後,他還沒覺得皇上有今天這麼詭異過。心情不好是一般人都看得出來的,但他看來,皇上不僅僅只是心情不好,應該還夾雜了其他的東西。梁九功默默的擦擦手上不小心弄到的墨汁,一邊干起了磨墨事業,一邊心里默念要小心伺候著。
把剩下的奏折大致過了一邊,挑出值得一看的,剩下的交給隨性的近侍大臣處理。終于趕在太陽落山前解決掉今天的政務。解決了政務,他就有時間解決自身的問題了。依舊把梁九功趕了出去,獨自關在房里練字,累了挖掘挖掘這具身體的記憶、思考未來,再看,看看這具身體以前留的批注,揣摩揣摩原主的作風。
還算充實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側臥在床上,康熙把頭部以下的身子都縮進被子里,還用手特地拉緊了被子,確保四面八方都緊閉著才安心地放松下來。十一月的江南屋里不算冷,他即使把手放在被子外頭也沒什麼。他只是覺得不安,他能強迫自己迅速接受康熙本人的記憶、模仿他的習慣,不代表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康熙的一切。不過,他明白,多想無益,好好休息才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