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堂向來作為靜修之用,已經許久不曾翻新,堂內四周的窗戶早已鎖死了,又被人從外面鎖了門,學堂的管事在他們放學後就離開了,看這天色也沒有其他人在學堂,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也就是說……今夜他要和這個沈容和在修道堂待上整整一個晚上!
想到這里,龍祁鈺一張臉登時滿面寒霜,仿佛怕沾到什麼晦氣東西一樣,連連退後幾步離沈容和好一段距離。
「……」沈容和嘴角抽搐。
世子殿下,你也沒必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吧。他都還沒這麼防著,他龍祁鈺怎麼就一臉慘絕人寰,外加滿眼戒備了。
沉默片刻,沈容和自顧自地選了個偏門邊的座位坐下。
龍祁鈺警惕地看他一眼,遲疑片刻,徑自走到離他最遠的角落里落座。
沈容和的嘴角再度不受控制地牽扯了下。
時光無聲流逝,從門縫處透進來的光也越來越暗,沈容和從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慢慢變成仰躺,最後干脆變成整個人癱軟在桌上。反觀對面的龍祁鈺,從始至終,他的背挺得筆直,沉默著坐在角落里。
堂中一片沉寂,沈容和邊無聊地趴在桌上打哈欠,邊暗暗詛咒害他落得如斯境地的秦狐狸,發誓總有一天要拔了他的狐狸皮!
「你的書童不是去了誠心堂?」倏地,龍祁鈺開口問道。
沈容和偏頭睇著他,懶倦地應道︰「大概回府了。」
眉兒說去誠心堂收拾東西,結果就這麼一去不回頭,大抵也是魏商那廝干的好事,把他給打發回去了。
雖說身上裹著狐裘大髦御寒,但在夜里依舊十分冷,沈容和瑟縮著脖子,估模著昨夜他是不是下手太輕了,才讓魏商沒長點記性!
氣氛再次冷了下來。
龍祁鈺垂眼坐在原地,臉上看不出表情。
不得不感慨他定力太好,沈容和蜷縮著身子窩在椅子上,不斷搓著雙手呵氣。
「呼……」
大堂里一時靜得只听得見兩人的呼吸聲。
眼皮越來越沉重,沈容和的眼前漸漸變得模糊,頭有一下沒一下的往下垂,幾欲睡過去。
不行!這種夜里若是睡過去,以後恐怕就有得他受得了。
僅存的一絲理智讓沈容和趕緊睜開眼,狠狠掐一把自己的腿……
「嘶——」好痛!
尖銳的疼痛讓沈容和立馬清醒過來,捂著被掐的地方飆淚。「早知道不要下手那麼重了。」
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地瞥見後面的龍祁鈺,沈容和眉頭一挑,他還以為那位高貴的世子殿下定力也多好,居然就這麼栽倒在桌上睡過去了。
想了想沈容和還是決定叫醒他的好,雖然龍祁鈺又臭屁又沒禮貌,但誰讓他其實是個挺溫厚純良(?)的好少年。
嘆了口氣,沈容和撐著僵硬的雙腿挪步到他身邊,敲敲桌子,「世子?別睡了。」
龍祁鈺沒有反應。
「世子殿下,快起來!」沈容和略略提高語調。
依舊沒有回應。
「世子殿下?」
連續叫了幾聲都沒反應,沈容和加重力氣拍拍桌子,在他耳邊低吼道︰「龍祁鈺!」
「 當」一聲,手掌拍在桌上的聲音在修道堂內顯得格外響亮,沈容和自己都嚇了一跳。而緊緊閉著眼楮的龍祁鈺動了動身子,又很快繼續沉睡過去。
耐性都快被消磨殆盡,沈容和不禁氣結。
他在這里擔心他會染風寒,他倒好,自顧自地睡得正酣。
低頭看著還未醒來的龍祁鈺,沈容和嘴角扯出一抹惡劣的笑,「輕輕」拍拍他的臉,喚道︰「矮子龍祁鈺!」
果然沒醒。
這次沈容和下手略略加重了些,眼看著他有些慘白的臉色漸漸變得「紅潤」,心情大好。
「不……」睡過去的龍祁鈺嘴唇蠕動了下,沈容和一驚,以為他要醒過來了,趕緊住手。
眉頭緊皺,龍祁鈺的身子輕輕戰栗著,眼楮沒有睜開,嘴里不斷重復著︰「不要……」
沈容和這才發現龍祁鈺有些不對勁。
借著門縫里透過來微弱的光,龍祁鈺的臉色顯得一片慘淡,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彷如蝶翼。薄唇微抿,囈語般不斷喊著什麼,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看上去虛弱至極。
沈容和蹙眉,試探地拍拍他的肩膀︰「世子?龍祁鈺!」
「不要走……不要走……」龍祁鈺忽地伸手拽住沈容和的手,力度之大,讓沈容和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試了幾次也掙扎不開,沈容和沒好氣地瞪著依舊不曾張開眼的龍祁鈺,「龍祁鈺,你到底醒沒醒!」
龍祁鈺的聲音忽然撥高,失聲驚叫道︰「不要!」
沈容和低頭看去,發現他的眼角隱隱晶瑩滑下,似是眼淚。
「不要走……求你……」囈語般的聲音愈發軟弱,隱隱帶著卑微的祈求。
沈容和心中一動,鬼使神差沒有立即抽回手,反而用空出的另一只手輕撫著他僵硬的背脊,低聲道︰「好,我不走。」
好,我不走……
溫柔的聲音傳入耳中,龍祁鈺僵硬的背脊慢慢放松,嘴角勾勒出一抹淺淡的弧度。
左手被他緊緊攥著無法掙扎,沈容和用腳勾過來一把椅子,在龍祁鈺的對面坐下,垂眸睇見他微微上揚的唇角,不禁訝異地挑眉。
龍祁鈺是半年前進入國子監的,不記得當時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起了爭執,反正後來兩人看對方是愈發的討厭,見一次就暗中掐一次。他從未見過龍祁鈺那張臉上有笑意,更沒有見過他如此不設防備的模樣,一時之間竟有些怔忪。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映出兩排彎月般的陰影,眼角還閃爍著晶瑩剔透的淚光,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這樣看去,龍祁鈺這小子似乎變得順眼多了。
「祁鈺……」
不知是誰的聲音掠過耳畔,悲哀的嘆息。
龍祁鈺的身子重重顫抖了下。
手中好不容易抓住的溫暖倏地抽離,耳邊柔和的聲音也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色,殷紅的顏色灑在雪地里,仿若臘月里傲然綻放的朵朵寒梅,帶著驚心動魄的美,觸目驚心。
眼前一陣暈眩,龍祁鈺驚恐地看著倒在雪地里的人,拼命想要靠近,卻被閃著寒光的劍鋒攔住去路。
他看不清楚那人是誰,只听到森冷的聲音徐徐響起︰「錯就錯在,你不該是那個人的兒子……」
鋒利的劍驀地襲來,他驚恐地看著這一切,竟忘了避開——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倒在雪地里的人不知怎麼突然擋在了他身前,他眼睜睜看著劍尖沒入她的身體,腦子里轟地一聲炸開……
「唔~」一聲悶哼,殷紅的血順著那人的唇溢出。
手里一片血污,沾滿了她的血,龍祁鈺呆滯地看著她,雙腿一軟跌坐在雪地里,那人隨之倒在他的懷中。
沾滿鮮血的手努力伸出,想要觸踫他的臉,悲慟而不甘地喚著他的名字︰「……祁鈺……」
顫抖著的手在即將觸及他的臉時頓住,最終無力的垂下……
「不——」
龍祁鈺猛地驚叫著醒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背後被冷汗沁濕,他這才驚覺那一幕不過是夢。
眼前閃現出被血染紅的雪地,耳邊仿佛還回響著那人充斥著絕望和不甘心的聲音,龍祁鈺心中重重一顫。
那是……
「咦?龍祁鈺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將他從寒洌陰冷的記憶深淵中拉出。
堂中一片昏暗,龍祁鈺看不太清楚對面人的表情,只隱約看到他正揉著眼楮湊過來看他,一時間竟有些恍然如夢的錯覺。
對了,沈容和……
「哇啊——」
龍祁鈺霍地起身,繼而憤然瞪著坐在他對面的人,「你怎麼在這里?離我遠點!」
嘖!這小子看著果然還是看不順眼!
沈容和努努嘴,示意他低頭,「世子,那就麻煩你先松手。」
龍祁鈺低頭一看,發覺自己的手正緊緊攥著沈容和的手腕……
晴天霹靂啊!
忙不迭甩開他的手,龍祁鈺嫌惡地倒退兩步,惱怒道︰「你……」
「是你自己死活要抓著我的手,而且還邊哭邊鬧著不讓我走。」不容他發飆,沈容和搶先截斷他的話。
龍祁鈺心中登時兩道驚雷劈下,他,他竟在沈容和面前……
「你、你胡說!」龍祁鈺羞惱道。
沈容和一臉信誓旦旦,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才沒胡說。」他的確沒胡說啊,只是稍微說得嚴重了那麼……呃,一點點而已。
一想到自己居然會拉著那個討厭的沈容和,還又哭又鬧,龍祁鈺渾身的氣血頓時涌上腦子里,一張臉憋得通紅,死咬著下唇,眼中隱隱閃爍著淚光,竟似要哭出來了。
沈容和翻了翻白眼,怎麼感覺他忽然成了那逼什麼為什麼的惡人。
輕咳一聲,沈容和眼珠亂轉,訕訕地說︰「也沒多嚴重,世子你就不要在意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龍祁鈺渾身重重一顫,羞憤欲絕。「沈容和!」
「……」沈容和無辜地眨著眼楮。
他,有說錯什麼嗎?
小屁孩就是讓人難以理解,特別是別扭又驕傲的小屁孩!
默然咋舌,沈容和自動將自己排除在外。
這一夜過得極不舒服。
所幸的是,半夜學堂的管事來查巡,發現修道堂內還有人,忙轉身拿來鑰匙開門。
大門剛打開,龍祁鈺立刻如炮彈一般瞬間沖出老遠。身後,沈容和抱著凍僵的胳膊,萬分怨念地瞪著空蕩蕩的門口,在管事驚異的注目下晃悠著腳步走出修道堂。
沈府門前此時靜悄悄的,沈容和打著哈欠正要去叩門,卻發現大門根本沒鎖。
狐疑地看一眼大門,沈容和正要避開大堂回自己房間補眠,一個聲音突地叫住了他。
「容和。」
沈容和抬眼望去,發現沈清和和管家都在,甚至連眉兒都站在那里。
燭光下,沈清和僅著一襲淺白色錦袍,玉冠束發,清俊恬淡的容顏,黑色眼瞳閃著難以察覺的復雜光芒,就那麼隨意的坐在大堂正中央,卻自帶一種尊貴的神態。
「爹。」沈容和不解地看著他,幾步走到大堂門口,「怎麼還不睡?」
沈清和靜靜凝著他,眼中無波無瀾。
「老爺……」年邁的管家看沈容和一眼,欲言又止。
心頭愈發疑惑,沈容和望向沈清和,卻听他淡淡吐出兩個字︰「容和,跪下。」
沈容和一愣。
沈清和微微加重語氣,重復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