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街上行人依舊不少,龍祁鈺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什麼也听不見,看不見,只知道不顧一切地往前跑,途中不斷撞到行人,身後四處都是罵罵咧咧的叫囂聲。
跑到轉角時,一輛華麗的圍著紗幔的馬車差點撞到他,駕車的人忍不住怒喝︰「跑什麼跑?又不是趕著投胎!」
龍祁鈺恍若未聞,繞過那輛馬車幾步到了街道對面,看著大門口牌匾上「沈府」兩個大字,漸漸收住了腳步。
來來往往的行人皆眼帶驚奇地看向站在沈府門口的少年,頭發散亂,衣衫凌亂不堪,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兩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看上去好不狼狽。
沈容和正和管家一同回府,看到沈府門口那道熟悉的身影時,頗為訝異地挑眉。
「公子。」管家見過龍祁鈺幾面,所以自是認出了前面那人是誰,但看身邊公子的模樣,似乎並不想叫住他。
沈容和的眸光在龍祁鈺身上一掃而過,仿佛根本沒有看見他,自顧自地走上台階。
管家無奈,沉默著跟了上去。
眼看兩人就要去敲門,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的龍祁鈺猛地出聲叫住了他們︰「沈容和!」
沈容和腳步頓住,卻沒有轉身。
管家為難地看看他,再看看龍祁鈺,有些無措。
「回府吧。」
略略側首,瞥一眼後面的龍祁鈺,沈容和匆匆收回視線,正要抬腳繼續往前。
眼見自己就這麼被忽視掉,龍祁鈺氣得跳腳,「沈容和!你給我站住!」
沈容和充耳不聞。
管家為難地看著後面暴跳如雷的龍祁鈺,「公子,你就……」
沈容和蹙了蹙眉,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側首沖管家吩咐道︰「不用等我,我待會兒再進去。」
「老奴明白了。」
管家已經進去了,沈容和回頭看向台階下站著的龍祁鈺,倨傲地揚了揚下巴,「世子殿下,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情?」
冷淡的語氣讓龍祁鈺十分不爽地皺緊了眉頭。
沈容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所有的怒氣瞬間消失得干干淨淨,龍祁鈺局促地盯著他毫無波瀾的眸子,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
是啊,他為什麼要來找這個可惡的沈容和?
龍祁鈺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能說出句完整的話。
見狀,沈容和淡淡吐出一句「沒事我回去了」就作勢要走,龍祁鈺慌忙開口︰「我父王讓我過些日子隨他去漠北!」
沈容和點點頭,長眉一挑,「然後呢?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系?」
聞言,龍祁鈺猶如一盆涼水迎頭澆下,不敢置信地望著台階上的沈容和,一口氣哽在喉頭︰「你——」
沈容和也不管他受到了多嚴重的打擊,緩慢地走下石階,在離龍祁鈺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住腳步。
沈容和原本就比龍祁鈺要高出半個頭,站在台階上更是顯得居高臨下,就這麼不冷不淡地睇著他,語氣淡淡的︰「你叫住我,難道就是要告知我這件事?」
龍祁鈺頓時一句話也吐不出來,啞口無言。
如他所說,他為什麼莫名其妙大晚上跑到沈府,僅僅是為了要告訴他自己可能就要去漠北了?
抬頭望著面無表情的沈容和,氣焰剛剛消失的龍祁鈺登時滿腔怒火,咬唇低吼︰「你難道就沒有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沈容和挑眉反問。
眼看著那張可惡的臉上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動搖,眼中更是沒有波瀾,龍祁鈺只覺得渾身的氣血都涌上腦子,怒不可遏,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
這麼想著的同時,龍祁鈺也真的這麼做了。
怒火中燒下,龍祁鈺一把扯住沈容和的手,在他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用力將他拉扯下台階,一手壓制著他的手腕,想也未想就湊上前咬住他的唇!
沈容和睜大雙眼看著眼前放大的臉,只一瞬的怔愣便回過神,氣惱地想要掙開龍祁鈺,卻被他死死拽住手臂動彈不得。
「唔~龍……」
幾次沒有掙開,沈容和怒極,揚下去,未曾想,他在他唇上猛地用力重重咬下——
「好痛!」唇齒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沈容和氣極,抬腳就往他身上踹去,龍祁鈺卻突然松開了手,迅速往後倒退兩步避開了他的攻擊。
狠狠瞪著沈容和,龍祁鈺抬手抹去唇上沾染的血,一字一頓地吼道︰「沈容和,你今日給我的恥辱……總有一日我要加倍還給你!」
說完似乎還覺得不解氣,龍祁鈺扭頭惡狠狠補上一句︰「去死吧!混、蛋!」說罷扭頭就跑,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容和站在原地,手指輕撫著被咬得出血的嘴唇,氣得直跳腳。
雖然是他有意招惹在先,但是這個混蛋竟敢這麼對他!
撫著受傷的唇一路罵罵咧咧回府,沈容和郁悶得想要把龍祁鈺拖回來暴打一頓。
「公子,你這是怎麼了?」一進門眉兒就迎了上來,看見沈容和滿嘴是血,登時驚得倒抽一口涼氣。「公子你這是……臉朝下摔了一跤?」
沈容和一記眼刀殺過去,咬牙罵道︰「被半路跑來的野狗給啃了一下!」
眉兒,「……」哪里的野狗如此彪悍,居然敢招惹他家這只披著羊皮的狼,啊不,是高深莫測的公子!
「眉兒,去給我扎幾個草人!」走到一半,沈容和忽然氣沖沖吼出這麼一句。
「做什麼?」眉兒眼巴巴望著他。
「我要扎死他這個小人!」沈容和氣急敗壞,邊往屋里走邊小心撫著唇角,「嘶!好痛!」
這個可惡的登徒子!
元和四年,冬。
當今皇上夜夜笙歌,沉迷,不顧眾臣反對堅持廢除德高望重的王皇後,改立備受寵愛的董貴妃為後,入主浮華宮。一時之間,朝堂暗潮洶涌。
同月下旬,北方流寇暗中集結,在邊境作亂,多年不曾出征的安豫王龍裕在眾人的錯愕下請軍出戰,到漠北平亂。帝欣然允之。
朝廷里波瀾四起的同時,國子監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十二月的評考過後,沈容和等人順利升入率性堂。
讓人意外的是,魏商本來差一分就能升入率性堂,眼看他都準備好接下來繼續在誠心堂待上一年半載。結果,原本一個考入率性堂的學員因病發退學,魏商因此作為候補成功進入率性堂。
而被眾夫子博士們予以重望的龍祁鈺,卻連評考應試都未來得及參加,就匆匆跟隨安豫王一同去了漠北,讓一干博士心碎一地。
消息傳來時,沈容和正被魏商他們硬拉著去了龍城最大的得月樓,慶祝魏商升入率性堂。
「現在大龍朝可謂是內憂外患,安豫王為什麼要在這種緊要關頭帶龍祁鈺去漠北,等他們回來,哪里還有容得下的位置了!」
魏商撇撇嘴,滿臉不贊同。
妄論朝政可是殺頭重罪,加上如今這種敏感時期,其余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刻意岔開了話題。
沈容和正低頭喝茶,听得魏商之言,唇角勾勒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極其緩慢地吐出幾個字︰「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魏商他們正鬧騰得歡,並沒有听到,只有坐在沈容和對面的秦觀,笑容加深。
那天夜里,沈容和回到府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幾個草人身上扎滿的銀針統統拔了。想了想,又狠狠把草人重新扎成馬蜂窩,邊扎邊冷哼︰「我扎死你個登徒子!小人!跑得倒是挺快的……」
眉兒在旁看得一陣膽顫心驚,心里發毛。
東來春去,轉眼間沈容和升入率性堂已有兩年。
在這兩年間,沈容和盡量斂去所有鋒芒,很容易就讓自己隱在了一干身世背景顯赫的王孫公子身後,就這麼不咸不淡過著。
這兩年來,向來不知天高地厚,口無遮攔的魏商也漸漸收斂了性子,說話也不會像從前那般肆無忌憚。連向來只知跟著魏商東奔西跑的寧珂和劉天寶,都漸漸成長起來。除了愛四處玩樂這點依然不曾改變。
最讓沈容和驚異的,卻是秦觀。
國子監幾年,秦觀一直處于不溫不火的地步,唯有那張愈發流光溢彩的狐狸臉格外惹眼,引得一眾懷春少女每日守在國子監大門外含羞以盼,只期望公子一回眸。
在最後一年的評考中,秦觀居然破天荒拿下頭名。一幫博士院士剛剛感慨得老淚縱橫,他馬上就考入禁軍營,讓眾人跌落下巴。
眾所周知,禁軍營是出了名的難熬。不管你是王孫公子,還是尋常少年郎,進去的必定會被狠狠操練,苦到讓你後悔從不曾來過這個地方。
沈容和記得,當時魏商不解地問秦觀︰「憑你的成績,你可以選擇很多輕松的官職,為何偏偏要自己送去受苦。」
秦觀但笑不語。
周圍幾名公子哥兒紛紛圍著他追問原因,他卻只是笑笑,始終沒有作答。
唯有沈容和,站在不遠處看著被許多人包圍的秦觀,頭一次開始正視這個看似只知游戲花叢的人。
禁軍營是大龍朝始皇帝啟文帝一手創建的,由禁軍營統領指揮,負責帝都龍城的安全防衛,眾人只知這點,卻忘了,除了由禁軍營統領負責外,唯一能調動整個禁軍營的人……
只有當今皇上!
末了,沈容和嘖嘖嘆道︰「果然是狐狸!」
秦觀微眯著眼眸看他一眼,不知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