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露台上,親眼看到他離開。看到他的腳步先是踉蹌,逐漸變得堅定。于是我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點了好幾次才把手上的那支煙點燃。
不過,我只吸了一口,就滅掉了。是在掌心中摁滅掉的,如同他剛才做的那樣。青煙升起的時候,有微微的焦糊味襲來。痛,反而沒有那麼明顯。
他剛才的感覺也是這樣的麼?還是,連這絲痛都沒有感覺到,如同我現在一樣。只是怔忡地看著掌心某處由紅而黑,心中的痛反而因此而減輕了片刻。
和上次一樣,他沒有多說,便離去了。不過與上次不同的是,他沒有回頭,雖然他也曾經在花園當中停頓了片刻。而那時,他回了頭,他一定是在等著我下去,等著我的挽留。可是,躲在窗簾後面的我只能死死地捂住嘴看著他的目光由期待而落寞,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敢做。現在,他立在那里,只是抬起手來擦了一下他的嘴角,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我知道他在流血。我想,如果現在飛奔下去,拿起那張帕子,去幫他擦,盡管他沒回頭,我們是不是又會回到從前?回到那些美好……可是,我下不去了,我沒有資格去做這件事了。以後,會有另外的姑娘站在他身邊,幫他做。他痛的時候,她會給他拿藥止痛;他咳的時候,她會幫他捶背倒水;他開心的時候,她會笑得比他更燦爛;他難受的時候,她會默默地坐在他身邊……只是,那些都不會是她了。從他的腳步變得堅定,從他不再回頭,自己與他,便真的永別了!
好在,他留給了我一個最大的禮物。預謀也好,天意也罷,他的種子已經在我這里生了根。
我把手輕輕地放在小月復上。再過8個月,他(她)就會出來。不管要經受什麼,為了他(她),我一定會堅持。
那天晚上,楚驍回來得很早,我沒有理他,準備上樓。可是他攔住了我,他的表情是得意的。
「雷濤來過?」
我別過頭,不去看他那張帶著笑的臉。可是他一把就抓過了我的臉,逼著我與他面對面。
「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氣。不然……」他的目光順著我的身體陰陰地看向我的小月復。
「不要……」我驚恐地用手護住那里,目光滿是哀求︰「我已經按照我們之間的約定跟他說清楚了。他……不會再來找我了。」
楚驍陰陰地笑了笑,放開我,「那就好。你和許還山是訂了婚的了,我不想在你們婚禮前還生出什麼枝節。你好好地在家待著。」
「是,爸爸。」我淡淡地說,轉身慢慢地上樓。
我沒有哭,事實上,從決定和雷濤過最後一夜的那天起,我就不再讓自己哭了。這是我的命。除了接受,沒有辦法。
雷濤考上劍橋的事,我是從報紙上知道的。報上還有一張他的照片。他沒有笑,鏡片翻著刺目的光。我小心地剪下那段報導,連同那張照片,小心地夾在我的日記本中。然後,我提筆給雲樵,同在劍橋的雲樵寫了一封信。
我和許還山的婚禮,在第二年的初春如期舉行。婚禮浩大而荼靡。除了悄悄地護住小月復,我任由伴娘們幫著我換裝打扮。快四個月了,可是一點還看不出來。但是我知道,他(她)在那里。此生,有他(她)陪我,也就夠了。
我挽著許還山的手,挨桌敬酒。頭面人物們虛與委蛇地祝福著我們,我笑意盈盈地接受。所有的事都按我的想法進行了,我沒有遺憾了。唯一剩下的,就是和許還山一起演好這場戲,讓他對我和我肚子里的他(她)寬容一些。
酒宴散盡,我和許還山回到許家別墅。這還是我第一次到這里。夠大,夠輝煌,只是冷冷清清,和我家一樣。許若楠——許還山唯一的女兒沒有回來觀禮。我能理解,一個17歲的女孩怎麼能接受一個僅僅比她大七歲的女人做她的媽媽?
「上樓洗洗睡吧。」許還山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突然一陣驚惶。從今晚起,我就是他的正式的妻子,以後每夜,我都要和他睡在一張床上,還要……
我下意識地護住小月復。
他冷冷地看著我的動作,突然笑了下。「不願意?」他一把捏住我下巴︰「要是我們都沒有睡在一起,不知道你到時該如何向別人交待你的肚子?」
「求求你,放過我……等過了這幾個月,我們再……」我求他,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如果不是考慮肚子里的孩子,我想我會跪下去。
可是,他只是嗤笑了一聲,「放過你?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代價才娶了你?你那個人精父親不僅渡過了難關,還賺了我一大筆。可是到頭來,他卻告訴我,你還沒過門,就給我戴了一頂特別顏色的帽子……我花了那麼大的價錢買了一雙別人穿過的破鞋,我怎麼放過你?你說,我該怎麼放過你?」
我閉上眼,更緊地護住了小月復。從決定嫁他的那一天起,這樣的場景便已在腦中勾勒準備,可是,現在,我得護住他(她)!
那雙手緊緊地捧著我的臉︰「怎麼,怕了?現在才怕,晚了點……」
他的一只手游走在我的臉龐上,「不要怕。至少現在,我還舍不得。就憑這張臉……」
他的手停在我的右臉上,然後,「啪」的一聲,火辣辣的感覺在臉上彌散開來。
「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因為你給我戴了頂帽子。如果以後的日子,你安安分分的,這巴掌過後,我們就兩清了;如果你還是不安分,那麼……」
我沒有睜眼,但我知道他一定狠狠地看著我的小月復。我听見自己虛弱的聲音︰「我會听你的話。」
「很好。現在,上樓去洗干淨了等我。」
眨眼就過去了三個月。我坐在梳妝台前,慢慢地梳著頭發。實際上,那如男孩子一般的平頭基本沒有梳的必要。自從一個月前,許還山扯著我的頭發把我往牆上撞過之後,我便剪掉了那早就如枯草一般的長發。曾經,想最後留個他喜歡的東西的,到最後還是留不住。
「家家,媽媽只有你了。」我輕輕地模了模已經有些突出的肚子,笑了。
家家,是我給孩子起的小名。醫生說,一旦過了四個月,就應該給孩子起個小名,多給他(她)說會兒話,這樣,將來,他(她)會更聰明。
雖然在嫁給許還山最初的兩個月,他幾乎天天晚上蹂躪我,但家家的生命力很強,他(她)陪著我度過了擔驚受怕的兩個月。許還山許是厭了,許是無趣了,便很少再踫我了。我也樂得清靜,每日和家家說會話,在日記上記點當天的心情,便也過了。
可是,今夜,當我放下梳子那一刻,門已被「 當」一聲推開。許還山晃悠著向我撲了過來。
他的眼楮血紅,酒氣沖天,渾身上下彌漫著危險的氣息。
我慌忙起身,下意識往旁邊一閃。可是晚了,他已經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把我往前一拖。
「躲我?!」一個耳光響亮地扇了過來。「你老子又賺了我一筆,還搶了我的一塊好地,看來他是不想顧及你了。」
我閉上了眼,每次到這個時候,我能做的,只有閉上眼,護著肚子。
「睜開眼,看著我!」又是一巴掌。
我睜開眼,但眼前已是一片朦朧。
「你還委屈了?我每天給你吃好喝好,把你供著,讓你老子算計,臨到頭,你還擺著一張臭臉想著別的男人!」他突然一把松開我,往寫字台方向走。
我一驚,下午起來,寫了段心情,日記本沒來得及收還擺在那里。
「不要啊……」我胚來不及反應,那個本子已被他抓在手上。
「就快入夏了,可我還是覺得冷,從頭到腳的……」許還山陰陰地念著我下午寫的一句話,看向我的目光越發陰鷙。
我一驚,身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他並沒有上前來抓我,只是陰陰地跟著我的步子向前走了一步。我再退,他再進……
就這樣,我被他逼出了房間,逼到了過道上。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能安安分分地在家做我的女人?為什麼你要和你的媽一樣,寧願選擇其他男人,而不選我?為什麼……」
耳光鋪天蓋地,有血流出來了。我知道,我沒有去擦,我只是雙手緊緊地抱著我的肚子。只要我的家家是好好的,只要他(她)好好的。
「跟著你的野種一起去死吧!」一只腳狠狠地踹在我的雙手上,肚子上。我眼前一黑,站立不穩,最後的意識是我捧著肚子順著長長的樓梯滾了下去。
可是,我並沒有死。在整整昏迷了三周之後,我竟然還是醒了過來。睜開眼楮的剎那,許還山的臉便在眼前。
「想死?沒那麼容易。你是我許還山花大價錢買來的,我還沒玩夠呢。」
我沒有理他。我只是要確定一件事。我伸出手,去模肚子,那里出奇地扁平。我的家家,我夢想中的家,雷濤留給我的最後一點禮物……都沒有了!
我閉上眼,沒有眼淚流下來。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想哭的時候,卻再也沒有眼淚流下來。
在醫院住了兩個月,我出院回到許家。他們說,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他們說,我因為受了刺激,有些自閉。他們說,我的身體已經經不起一點點的風吹雨打……
那些和我還有什麼關系呢?我不過是一具已經沒有靈魂的軀殼,只是死不了。因為許還山說,如果我自殺了,雲樵和濤會在英國為我陪葬。我知道他做得到!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做,我只能等,等上天找個機會收回我這具殘破的身軀。
一年、兩年、三年……在許還山「精心的照料」下,我已經起不了床了,每天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知道,最後的時間近了。我一點不難受,甚至是開心的。我終于可以下去陪我的家家。她一定是像濤的。
我唯一對不起的,是雲樵。年初,楚驍在一次地盤的火拼中著了許還山的道。他癱了!我現在又這個樣子,只有雲樵回來接楚家的生意了。听說,再有一個月,他就回來了。我可憐的弟弟,我終是留了一個大難題給你。
胸口有吸不上氣來的感覺。我閉著眼,慢慢地模到枕下的一個本子。那是我的最後一個本子。前面的都被許還山拿去了,而這一個,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寫些什麼。那里面,只夾著幾張剪報。是雲樵給我寄回來的。
雷濤,劍橋史上最出色的亞裔學生!
雷濤,英國各大銀行爭搶的劍橋畢業生!
成功完成兩家銀行並購,雷濤書寫英國金融史上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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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已經看不清眼前的剪報了,但那上面的每一個都刻在我心里。連同那上面他的每一個笑臉。
是的,每篇報導上附的照片,他都在笑,是那種溫潤的清幽的從容的笑。我的濤,他一定已經從我帶給他的痛苦中走出來了,他已經依靠自己,成為了一個強者。
這,就足夠了!
眼前黑霧漸漸深重,但我竟然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家家,她早已長成了一個漂亮可人的公主。我伸開手,緊緊地抱著她,再也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