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地的入口是一條傾斜著向下的走廊,紀浩然在進入之前已經想到那里應該是地穴之類的地方。
可是真到了走進內部去,才發現這地穴居然是掏空了整個聖金源的山月復內部。
山月復內部上尖下闊,這也符合山勢走向,沿洞壁內凹式環形棧道走下來,紀浩然腿都軟了。這回倒不是他膽小,而是腳下的路最寬處也只有一尺,一尺之外就是落差二百多米的虛空,這麼十來圈的繞著走,地穴里又黑漆漆的,只有微弱的光源照明,一趟走下來,沒法不膽戰心驚。
「怎麼樣,這里是不是很棒?」泰迪就像全天下所有急于獻寶的小孩子一樣,熱切的期待紀浩然的肯定。
紀浩然喘勻了氣仰頭回望,平心而論,這個地穴一看就是人工與天然的結合品,無論就規模還是建築工藝,都非常壯觀。在環形棧道以公里計算的路上,每隔十來米都有一個人工開鑿的三米高貓耳洞。而地穴底波光粼粼,卻是一個不知深淺的洞中湖。
從紀浩然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泰迪瞬間笑彎了眉眼,拉著紀浩然沿著湖邊兩米寬的石土路開始邊走邊指點江山。
「看見那些洞了嗎?到了冬天,所有的雌性都可以進來避寒,阿爸會給大家分配臨時的寓所,……食物的問題也完全不用擔心,其其卡會抓魚給大家吃,……還有啊,這里面非常暖和,聖湖都不會結冰的哦!」
紀浩然心里咯 一聲︰不會結冰,要麼是這湖是活水,要麼就是足夠深,但不管原因是哪一個,只要這水不是溫泉,到了冬天這個地穴里再暖和也只能維持在零度上下,這個溫度也許獸人的雌性能接受,但是紀浩然自己……那就是死路一條!
原本要進來就是因為听泰迪說部落里有這麼一個專門過冬的地方,還以為這個冬天不會難捱,現在看來,如果真的進來過冬,恐怕才是真的死到臨頭——絕對零度加上比外面高上幾倍的濕度,不冷死也是重度風濕!
浩然這里還在走神,泰迪忽然放開了他的手,一步跨到水邊,伸手進湖邊水中攪動起來,「砂汶砂汶,你在家嗎?」
旁邊水面嘩啦一聲,一顆黑乎乎毛茸茸的腦袋探了出來,「別鬧,我兒子剛剛睡著。」
紀浩然在水面發出聲響的時候就已經駭退了一大步,這湖水非常平靜,連一絲波瀾也沒有,驟然發出這麼大的聲響,很難不被嚇到。
「泰迪?你要找砂汶?什麼事?他雨季之前就離開家了,這個傻小子一直想找到殺戮河在哪里,簡直是胡鬧,那是傳說中的地方,傳說中的地方就是只有神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怎麼可能會讓他找到?……哦,我們不說那個異想天開的小子了,阿媽頭都要疼死了,說說你,你今天怎麼有空下來?專門找他嗎?難道是魁斯叔叔又進山了?」
「行了三五七八七,你的話就跟你的阿爸造其其卡的本事一樣又廢又長,我阿爸早就不用進山了,我今天是特意帶部落里的新成員來跟你認識的,喏,在那里!」
「跟你說多少遍了請叫我杰——克——不要再叫三五七八七,這個名字簡直是我的恥辱,阿爸實在太沒用……呃?!無相兒?!」三五七八七……杰克猛的從水里跳了出來,濺起一岸撲天的水花,「無相兒!!!天啊我看見了什麼?他居然是無相兒!!!那個老怪物居然允許一個無相兒定居在部落里?他轉了性了嗎?還是他已經完蛋了?哦哦哦,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其其卡,那個老不死的老怪物終于完蛋啦完蛋啦完蛋啦完蛋啦……」
啦啦啦啦……
無限循環的回聲中,嘩啦嘩啦的水聲接二連三,洞中湖的水面好像變成了下餃子的大鍋,只不過這些餃子都是從水里蹦向半空中,「三五七八七閉嘴!」「杰克你欠揍了是不是!」「哪個王八蛋打擾我午睡?!」
犯了眾怒的杰克在水面沸騰伊始就脖子一縮沉進水面,而紀浩然就看見驟然大方光明的洞中湖湖面之上,十數條破水而出的美人魚去勢用老,又倒扎回水中的壯觀景象。
隨著最後一條美人魚落入水下,一秒鐘之前的光明仿佛從沒出現似的又歸于黑暗,紀浩然眨眼又眨眼,極度懷疑自己眼楮花了。
泰迪懊惱的直拍腦門,「對不起,杰克總是這樣,他沒惡意的,他就是有點……有點……」
二!
紀浩然在心中默默補上這個字,不過馬上就想起了剛才的疑問,「剛剛那……就是其其卡?!」
「啊?是的,其其卡一直生活在聖湖里,是部落里最特別的水族居民——別的水族可以離開水,可是其其卡不行,他們變身只能變一半!」
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其其卡等于美人魚……
紀浩然在心里默默地抽搐著,海的女兒——美人魚,在只有王子和公主的世界里唯一的永恆悲劇……可是把美人魚換成二二的杰克……紀浩然連嘴角都要抽搐了……
「……本來還想要他幫你打個燈看看壁畫呢,這下,他一定不敢出來了……」泰迪不無懊惱的說。
湖面上不知道從哪吹來一陣風,紀浩然渾身濕透,小風一遛直接打起了哆嗦,他雙手抱肩誠懇的思考了一秒鐘,「算了我們還是上去吧,我對壁畫沒興趣。」他說。
回程自然是只有更加驚心動魄的份,但是紀浩然完全沒顧得上害怕,泰迪就像個復讀機一樣不停的在嗦,喋喋不休。
「……太可惜了,下來一趟這麼難,居然還沒有看到壁畫,紀!你真的要走嗎?我們回去吧,我可以再找找別人,真的,沒有看到壁畫就離開實在是太可惜了,我發誓你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美的壁畫,最重要的是壁畫講述了獸神的一生,這是聖金源的每個人都應該知道的歷史——梅隆孕育了他,他從能噴出火焰和碎冰的長眠之地走出來,在世界要被毀滅的時候保護拯救了我們並且賜予我們新生;他率領子孫趕走了佔據整片森林的殺戮怪,一直驅逐到天地盡頭!為了阻止殺戮怪卷土重來,他用自己的一條胳膊做代價,招來天河的水橫亙在殺戮獸面前,讓它們再也回不來……」
一直到出了地穴入口的走廊,紀浩然才能吐出胸口憋的那口大氣,而一旦氣平,一路被嘮叨的耳朵長繭的紀浩然就怎麼也忍不住了,「梅隆有能噴出火焰和碎冰的地方嗎?你當這里是潘多拉啊?還孕育,以胳膊為代價……你怎麼不說這是獸神開天闢地順便兼任大地之母……父啊?這種壁畫不看也罷,太直了,畫神的故事啊,怎麼能這麼草率?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听起來就沒勁!再過些年會有人當它是寶才有鬼!」
紀浩然一氣說完,才看到泰迪目瞪口呆的看著他,眼里盛滿了難以置信的傷心和失望。紀浩然這才驚覺失言,然而就在這時,他們剛剛走過的廣場上忽然響起了悠長淒厲的牛角號,夏日午後的部落驟然安靜,又迅速沸騰,一只只一個個成年未成年的大小獸人全部異化出獸形,從四面八方火速奔往廣場。
泰迪定定的看著浩然,恨恨一跺腳,轉身暴漲身形化作魁梧棕熊,匯入獸群。
部落中若牛角號響,百數之內所有未出獵四歲以上獸人全部都要到廣場上集合——那是有重大險情的時候才能使用的集合號,這個險情嚴重到,關系著部落的生死存亡,以至于連未成年的半大獸人都要參與進去,全民皆戰!
……土倫獸……危急……死戰……聖金源不亡……
紀浩然沒往附近湊,只遠遠的听到幾個關鍵詞——不是紀浩然對部落的生死漠不關心,只是他對自己「豬隊友」的本質認識非常清醒,在一個未成年幼獸都比他大幾倍的身體面前,在唯武力論英雄的部落,他那點HPPSP是真不夠往前湊的。
留在所有獸人都集中到廣場上去了,平時還算有人氣的街面上陡然清淨了不少,不能異化變身的雌性們大多站在自家的籬笆牆門前,目光憂慮中帶著惶然。這是一個殘忍而現實的時代,每一場部落的危機同時也是獸人們各自家庭的劫難。
魁斯統帥的戰前動員非常精練,很快,部落里還在家的大半信鷗就沖天而起,箭矢一樣射向天空然後再散往四面八方,幾只骨龍混雜在其中,振翅聲還不絕于耳,箭矢般的迅捷身形已經消失在天際盡頭。
長鳴的嘯叫匯聚成波網,以看不見的方式傳遞在部落周圍幾萬里大山深處。
召集令!
留守的各式獸人也開始循著部落里蛛網似的的條條道路往部落下方跑去,他們身形雖然千重百樣,腳步卻一樣迅捷,一時間,天上地下,整個聖金源都陷入戰斗前的準備中。
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單薄身影,夾在一群龐大的野獸軍中顯得特別惹人,紀浩然一呆,手比腦袋還快的抓住了他。
「萊利?!你怎麼也起來了?你的傷好了嗎?」
臉上還帶著重傷後的蒼白的少年疲憊的笑著,卻固執的搖頭說,「已經沒事了。」
紀浩然根本就不信,萊利于是只好費勁的跟他解釋,他不是去參站的,只是去下面看看,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他苦笑著指著自己的身體說,「真的沒事,你看我,我現在連異化的力氣都沒有啦,魁斯大叔怎麼可能會讓我去前線?」
紀浩然看著他的眼楮,再打量他現在這副弱不禁風的形貌,半晌,勉強同意他的說辭,但是想了想,紀浩然還是怕他沖動,只能一邊陪著他往山下走,一邊想法繼續勸他,「我知道在部落里為了大家的利益戰死是榮光,但是……與戰友們實力相當才能在戰斗中發揮團隊的全部戰力,你現在這樣,要是勉強出戰,一定會成為集體戰力里的短板的,所以別沖動,想想你媽媽和……萊卡他們……」
萊利似懂非懂的點頭,紀浩然也沒法跟他講豬一樣的隊友的存在對牢固戰線的行成存在多大的破壞力,只能轉而另起別的話頭,「我听到魁斯說土倫獸……」
萊利的臉色一下子凝重下來,「是的,土倫獸潮!是阿克斯兄弟在蟲谷外面遇上的,他們兄弟七個,只回來了阿克斯自己帶消息……」
紀浩然默,獸潮他見過一次,唯一一次,雖然是多年之前,但是當時全家掛彩的局面還是讓紀浩然時至今日都記憶猶新,他們能逃出來,還是金鬃他們見機得快且戰求走,可是現在聖金源是搬不得的……
「真是奇怪,獸潮只有冬天才有,那時候食物不足,土倫獸才會冒死進攻部落,現在還是夏天呢……」萊利鎖著眉頭喃喃自語。
他們現在已經走到半山腰,獸人們的速度很快,這點時間早就進入山下開始忙碌防御工事了,山腰以上的聖金源獸人已經很少,平行的山腰遠方猛然傳來一聲淒厲到讓人頭皮發炸的淒厲長嚎,半個聖金源的獸人都打了哆嗦,紀浩然也被震得牙根泛酸,卻看到萊利驀地停下腳步,現出傾听的神色,繼而雙目微微發亮,眼底殷紅了上來。
「怎麼了……」紀浩然不知不覺放下了捂耳朵的雙手。
「是強嬸。阿克斯一定是……」萊利聲音發哽,說不下去了。
紀浩然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與阿克斯兄弟都不熟,只知道阿克斯是個對萊利一家很關照的剛成年劍齒虎獸人,因為上面有六個完全成年並且都在壯年期的兄長,他們家是部落里比較不愁吃喝的富裕家庭,所以他可以時常把打回來的獵物接濟給萊利一家,紀浩然梗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不是說這樣就是回到獸神的懷抱麼?所以……你別……」
「你不知道……」萊利打斷他,「獸人里沒有純粹的雌性,要延續後代,就必須有一個獸人做出犧牲,強嬸在和強叔結合前,是部落里速度最快的劍齒虎,阿媽說,他奔跑起來就像桔紅色的閃電,風都沒有他快,——後來強叔死去之後,部落里很多小伙子和他求婚的,但是……他都沒有答應,獨自一個把七個孩子全部撫養長大……」
紀浩然一下子哽住了,七個孩子一次全部死絕,對于一個獨自撫養孩子的單親媽媽意味著什麼簡直是太明顯了……而且紀浩然猛然想起,萊利兄弟也是由單親媽媽獨自養大……
這一下子,紀浩然什麼樣的安慰話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