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偉大帝國的生命和活力,都源自于連續不斷的征服與擴張。
這是一條絕對正確的至理名言。
它的道理也很簡單,無論時代和世界在怎樣的發展變化,霸權、威望與榮耀等等這一系列構成帝國偉業的關鍵基石,依舊必須從戰場上奪取。在列國競爭的叢林法則之中,溫和笨重的大象與犀牛固然也算得上強悍勇猛,卻依舊難以讓人心懷畏懼,更不可能逼迫對手伏首稱臣。只有天性剛烈好斗、整日浴血搏殺的獅子和老虎,才有能力真正地懾服群雄,戴上百獸之王的桂冠。
因此,假如統治者失去了上進心,完全滿足于已有的東西,一味地選擇避戰求和,讓這種擴張和征服的步伐宣告終結,那麼接下來無論往哪個方向繼續前進,都等于是在走下坡路了——而且還是一條逐漸加速,越到後面崩潰得越慘烈的過山車型下坡路……一般來說,帝國興起得越迅速,根基越淺薄,強盛得越容易,在衰敗時付出的代價通常也就越沉重。
但是,相應的,任何時代的擴張和征服,也有其無法克服的制約因素。精靈王國以最多只有四百萬人口的純種精靈和半精靈為基礎,控制著有史以來分布範圍最為廣闊的龐大領土,以及數量超過九千萬被征服民眾,其有限的可靠人力資源已經基本被運用到了極限——對于生育能力低下,生命周期漫長,世代更替緩慢的精靈來說,兩三百年的「精靈大侵攻」最多相當于人類的二三十年而已,根本不可能像某些成功佔據富饒國度的野蠻民族一樣,在短短幾十年內就從最初的十幾萬人口迅速膨脹到三四百萬(哪怕是徹底腐朽敗壞的三四百萬廢柴後代),然後以此為資本大肆推行後遺癥最少的「屠殺+移民」政策(只屠殺不移民,就等于是在為下一撥敵人騰出生存空間,同時白白浪費巨額的軍費開支與兵員消耗)。事實上,考慮到在漫長戰爭中所付出的犧牲,精靈王國沒有出現嚴重的人口負增長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而與最主要競爭對手耐色瑞爾帝國之間綿延上百年的「大博弈」(TheGreatGame),更是在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地透支著這個國家最後一點富余力量。
與此同時,在先前遭遇到毀滅性失敗,不得不暫時匍匐在精靈們腳下的諸多被征服民族,卻正在一點一點地總結著經驗教訓,積累著各方面實力,並且在暗中不斷地活動與串聯,等待著最終爆發的時機。在「精靈大侵攻」之後終于再次君臨四方的精靈們,信心十足地認為自己已經戰勝了一切敵人,並且磨刀霍霍地尋找著下一只肥羊,卻沒有意識到腳下正在迅速變成巨大的干柴堆和火藥桶……
終于,精靈王國在國內因為一系列內戰和兵變而導致三軍瓦解,自己毀壞了承載著這座帝國大廈的最後一根柱子;對外又迫于軍事上屢屢受挫,經濟上基本崩潰的危局,不得不同耐色瑞爾帝國簽署了自「精靈大侵攻」以來第一份戰敗割地的屈辱和約,將僅剩的一層強硬外皮也從臉上血淋淋地撕掉。幾乎是眨眼之間,原本被勉強掩蓋在世界霸主外衣下面的種種深刻矛盾,頓時就仿佛點燃了的火藥桶一般,在全世界範圍內轟然爆炸開來。各種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殖民地起義和叛亂,將氣勢恢弘的帝國大廈一瞬間摧殘得支離破碎。
面對這樣一副土崩瓦解的爛攤子,精靈王國能夠拿出的唯一對策,仍然是只有不分良莠的屠殺與鎮壓。這並不能說精靈們個個都是不知變通的殺人狂,但問題是這個國家對待外族的政策一向是防民如防賊,恨不得把他們統統變成奴隸和囚犯,實施全面的監獄化統治,從來都不知道怎麼對話溝通怎麼妥協讓步,即使現在要學也來不及了……所以還是狠狠地殺吧,只要把那些不听話的兔崽子殺到沒脾氣就好辦了。
這種武力至上的思路倒也不能說完全就是錯的,畢竟這世界上確實是有很多只記打不記吃的軟骨頭。但權威這東西可不是光靠手段殘暴就能建立起來的,更不是只要下手狠辣,敢于尸山血海地大肆殺人,別人就一定會聞風喪膽地服從你,尤其在己方實力不濟的時候更是如此——事實上,和精靈們預想的剛好相反,因為畏懼于精靈軍往日的赫赫聲威,原本有很多地方實力派和地下團體的領導者還在猶猶豫豫、瞻前顧後、舉棋不定,但是等到精靈軍的屠刀一舉,他們就是不想造反也只好造反了,否則就會立即被群情激憤的基層人員掀翻下台……于是,起義軍很快就變得越殺越多,殺不勝殺,直至仿佛癌細胞一般急速擴散開來。等到精靈們最後一次強有力的大規模反擊——馬茲卡大陸征服戰也宣告慘敗之後,這個龐大殖民帝國的瓦解崩塌,在智者們的眼中已經是再也不可避免了。
唯一還存在若干疑問的是,這一次究竟會崩塌到什麼程度,到最後還能剩下多少,或者說還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剩下來——在這種大廈崩潰的滔天巨*之中,一兩次的偶然勝利實在是無足輕重。假如統治者心存幻想,什麼都想要保留,什麼都不肯放棄,什麼都要頑固地堅守到最後才放手,那麼最終往往會什麼都留不下來,甚至連最初的老本都要一切蝕掉。相反,如果統治者有著大智大勇,能夠在一開始就理智地壯士斷腕,主動地放棄掉一切與本身實力不再相稱的東西,倒是還有可能獲得一個比較體面的退場。
但是,即使統治者的思維全都足夠理智,目光也足夠長遠,他們也並非個個都有作出取舍的資格。很多時候,這些悲哀的末世領袖們只能無力地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國家在通向覆滅的快車道上愈行愈遠。縱使奮不顧身地竭力阻攔,也只會讓自己變成帝國覆滅的第一個祭品,首先在車輪下被碾碎成肉末。
對于目前統治著精靈王國的阿克迪娜女王來說,她的處境其實正是如此
「……來自于外界的強大壓力,固然可以將柔軟的石墨鍛煉成堅硬的鑽石,但也同樣能夠讓奢華精美的瓷器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殘渣。很遺憾,丹尼爾愛卿,我們的國家並不如石墨那樣柔弱但卻純粹,倒是仿佛出產自遠東的瓷器一般,同時具備著華麗的外表和脆弱的實質……」
搖擺不定的昏黃燈光下,阿克迪娜女王用羽毛團扇掩住半邊臉蛋,對她麾下最後兩名忠誠的將軍幽幽地嘆息道,「……我並不是不願意面對現實,承認叛亂者的勝利和自己的失敗,將這些正在迅速蔓延的可怕腫瘤盡快甩出去。但是,我們的國民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屈辱和讓步了。最近這幾個世紀的‘精靈大侵攻’,讓他們習慣了一次接著一次的輝煌勝利與海量戰利品,而對失敗與挫折缺乏最起碼的忍耐力。先前我與耐色瑞爾帝國簽署的那份完全談不上苛刻的停戰協議,就幾乎毀滅了王室的全部聲望、支持度和執政合法性,讓新政府的形象從救世主一下子墮落成了賣國賊……在形勢最緊張的那段時間里,整個永聚島上到處都有游俠團體在示威抗議,公然叫囂著要殺進王宮執行‘天誅’!要不是我們及時發動了對馬茲卡大陸的再征服戰爭,暫時轉移了民眾的視線,新政府很可能在那個時候就要倒台了。」
「到了現在,針對馬茲卡大陸的再征服戰爭已經瀕臨失敗,縱然薛佛拉斯教會的十五萬援軍及時趕到,恐怕最多也只能維持一個平局而已,王室和新政府的威望必定會遭受到又一次毀滅性打擊。更要命的是,前不久簽署的國內和平條約,僅僅是暫時彌合了明面上的裂縫而已,並沒有消除各大派別彼此敵對的根源。如果後方局勢因為群情激憤而失控,肯定有很多混帳家伙不會和我們團結一心,而是偷偷地在背後推波助瀾——面對著這種危機一觸即發的微妙局面,我又怎麼敢執行所謂的全面收縮策略?!」
阿克迪娜女王幾乎是扯著喉嚨嘶喊出了最後的那句總結,同時胸口猛地一陣劇烈的起伏,「放棄絕大部分叛變的殖民地,在一定條件下承認其獨立與自治……呵呵,這說得好听點是理智,是忍耐。說得難听點就是軟弱,是賣國!而滿心怨憤的民眾絕對會把它理解成後一種含義——難道你希望看到我的尸體被暴徒剝光了用馬車拖在大街上游行,還有一大幫‘不明真相的群眾’追在後面吐唾沫嗎?!」
「……唉,東方人所說的‘過剛則易折’、‘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恐怕指的就是這種情況了。」
彼此頗為尷尬地沉默了半響之後,丹尼爾喃喃地嘀咕著,隨意找了個石墩坐下,「那麼陛下對于未來前途到底是怎樣的看法?莫非是能挨過一天算一天,等到實在撐不過去了再想辦法?」
「真要拖到了那個時候,恐怕已經什麼都沒得想了。」阿克迪娜女王苦笑著回答,「看著這麼一副內外交困,軍民離心的爛攤子,我已經是回天乏術了,而薛佛拉斯教會和其他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只要我國能夠判明形勢,找準立場,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與新時代的勝利者站在一邊,朝他伏首稱臣,締結盟約。那麼無論結果如何糟糕,總歸還是會有一條生路的。」
「與新時代的勝利者站在一邊?可否請陛下您說得更詳細一些?」一直沒吭聲的吉爾伯特少將聞言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好奇地插嘴道,「究竟誰才會是新時代的勝利者?」
「誰是新時代的勝利者?呵呵,這個答案我也很想知道呢!」阿克迪娜女王微微搖晃著手中的羽毛團扇,繼續苦笑,「耐色瑞爾帝國?哈魯阿王國?印加人?塞爾聯邦?還是費倫大陸南部那些亂七八糟的叛亂份子?又或者是東方那兩個老大帝國?從表面上看,似乎誰都有那麼幾分可能,但仔細推敲一下,其實又誰都不像啊!兩位愛卿,你們覺得應該是哪一個?」
面對如此嚴肅、深奧而又沉重的課題,兩位將軍一時默然。形勢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精靈王國二百年全球霸權的崩潰基本已經成為定局,最多只是速度快慢而已。但下一位霸業繼承者的真面目,卻至今依然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因此,即使投機者們想要放低身段投靠站隊,也不知道該站在哪里。
剛剛給予精靈王國最致命一擊的印加人,基本上可以第一個排除在新任霸主的候選者行列之外。「不死鳥」特庫姆塞固然是一代雄主,眼下擁有的版圖也堪稱遼闊,但他的根基實在是過于駁雜,也過于薄弱,甚至就連如何長期維持其存在都是一件難比登天的事。
即便以特庫姆塞本人的巨大威望,也無法有效管理那麼多語言不通,風俗各異,文明程度天差地別,從來沒有過什麼統一國家概念的部落和城邦,甚至就連他在西部高原經營多年的老根據地,迄今也還是群雄割據,各自為政。隨著作為共同敵人的精靈軍逐步走向衰敗,將馬茲卡大陸諸多部落和城邦暫時團結起來的唯一紐帶也正在慢慢斷裂。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里,這個糾纏了精靈王國將近三十年的頑強對手,必然會在經歷過曇花一般的迅速綻放之後,又以更快的速度枯萎凋零。
盤踞著幾乎整個近東地區的塞爾聯邦,也可以基本不加考慮。這個國家目前依然還是那麼一副半死不活的衰樣,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絕癥患者,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可是這最後一口氣卻偏偏怎麼也咽不下去……盡管如此,要是這樣的垂死老頭居然還能咸魚翻身,跳起來爭霸天下,那可就是真正的詐尸了!
被群山和灘涂環抱,在地理上幾乎與世隔絕的哈魯阿王國,眼下也還是和過去一樣的自閉和保守,仿佛凝固在時間中的活化石。固然看不出什麼衰敗崩潰的征兆,但也絕對沒有任何興起的可能性。費倫大陸上的其他小國實力太弱,根本不值得一提。最新冒出來的各路叛亂者,更是既混亂散漫又矛盾重重,尤其熱衷于窩里斗,僅僅起兵不到一年時間,就已經是一撥接著一撥地換領導人。想要干淨徹底地剿滅這些比雜草還要頑強的抵抗組織,固然是非常非常的困難。但想要指望他們有什麼大作為,就更加不可能了。
至于遠東的卡拉圖大陸……還是不用提了,那些早已完全落後于時代的古老「僵尸」,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尸體腐朽的臭味。倒是世代游蕩在東西方之間那片無盡荒野(TheEndlessWastes)上的游牧民族圖坎人,據說在建立統一汗國之後發展得很是興旺。這些凶悍的荒野獵手騎著他們標志性的矮腳馬,四處東征西討,入侵各大文明古國,戰績相當輝煌……但是,無論那位帖木爾可汗是怎樣厲害的蓋世英雄,畢竟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屬于草原民族鐵騎逞威的時代了——在新式火器得到廣泛應用之後,哪怕是僅僅就軍事角度而言,文明也已經徹底戰勝了野蠻。
當然,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也不是不可能出現一些令人瞠目結舌的例外……
總的來說,在初步篩選過一輪之後,最後還能剩下來的,似乎就只有與精靈王國在全世界範圍內展開百年「大博弈」的另外一方,擁有一億四千萬龐大人口,號稱在魔法文明方面舉世無雙的耐色瑞爾帝國……
「耐色瑞爾帝國?他們那邊眼下的處境,恐怕不見得比我們這里輕松多少!」
一提起這個百年以來的最大夙敵,在精靈女王那仿佛嬰兒一般光潔柔女敕的秀美面龐上,登時流露出一股幸災樂禍的輕蔑神色,「……如果說我國的體制是只能勝不能敗,一敗則全局崩潰。那麼耐色瑞爾帝國就是不能勝也不能敗,敗了固然會分崩離析,就是勝了也一樣會分崩離析——等著瞧吧,說不定還沒等到我們徹底山窮水盡的時候,耐色瑞爾就已經要被無法消化的勝利果實給活活噎死了!」
「被無法消化的勝利果實給活活噎死?這個,可否請陛下介紹得更詳細一些,莫非費倫大陸那邊又有什麼新情報傳來……哦,該死的,臥倒!」
丹尼爾剛剛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楮,對女王的輕蔑態度表示難以理解,他那敏銳的雙眼卻在夜幕中捕捉到了一抹不祥的紅光……
霎時間,在戰場上千錘百煉而來的反應能力被激活啟動,幾乎連想都沒想,丹尼爾就縱身一躍朝阿克迪娜女王撲去,試圖將她掩護在身下……然而非常遺憾的是,反應同樣迅速的吉爾伯特少將,在這時候也作出了完全一致的條件反射……
于是,兩顆腦袋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發出一聲清脆的叩響……甚至還沒等到他們摔落地面,夜空中就充滿了震耳欲聾的隆隆爆炸聲。帶著朝霞般橘紅的尾焰,成排重磅炮彈尖嘯著劃破夜幕,猛烈地撞擊在保護城堡的魔法防御力場上,在黑夜里綻放出成片宛如焰火晚會一般的美麗光芒。灼熱的氣浪挾著無數的碎石瓦礫,在城堡表面肆意橫掃。雖然宮廷魔法師設置的防御力場暫時還沒有被炮擊撕裂,但還是有很多缺乏防備的家伙不幸受害,被劇烈的沖擊波震得雙耳失聰、口鼻流血,甚至倒地昏迷不醒。
盡管如此,耳朵里嗡嗡直響的丹尼爾將軍還是掙扎著站了起來,並且對準炮彈飛來的方向端起了單筒望遠鏡。借助著地面上一叢叢迅速燃起的火光,中將閣下很容易就注意到了那條令他印象深刻的巨型白色三角內褲,以及上面刺繡著的可愛小熊圖案……霎時間,仿佛被粗大的冰柱突然貫穿了脊椎一般,丹尼爾將軍直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渾身惡寒,幾乎是從頭涼到了腳,差點兒再次一摔倒下去。
「哦!又是這票喜歡撿便宜的混蛋……我怎麼就把他們給忘了呢?!」
望著遠方那艘悄然浮現在夜空中的龐大戰艦,丹尼爾將軍憤憤地豎起了一根鄙視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