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江國濱松港
這些日子飽經動亂的濱松港,此刻正是一片慘不忍睹的荒廢景象。
泥濘的小路,交錯的河叉,青灰色的遠山……灰蒙蒙的晨霧中,隱約顯現出破敗村鎮的殘垣斷壁。村鎮中沒有一絲炊煙升起,唯有那未燃盡的枯樹還在冒著一縷縷的黑煙。
大片大片空曠的田野全都荒蕪了,未收割的水稻爛在了田地里,肥沃的土壤上瘋長著濃密的蒿草。幽藍色磷火不時從蒿草叢里閃出,同時夾帶著腐爛尸體上彌漫的惡臭。
一眼看不見人煙的荒蕪原野之中,不時突兀地劃過「叭」的一聲冷槍,驚得大批烏鴉和水鳥慌亂地從人們頭頂飛過,發出一陣陣不祥的嘎嘎鳴叫。
還有無數飄蕩的怨靈,在陰郁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道幽藍的軌跡,散播著若有若無的悲泣之聲,讓每一個人都感覺自己全身的雞皮疙瘩正在背部緊急集合。
當菲里率軍登陸距離岡崎城最近的安全港口,尚在名義上效忠于鐮倉當局的前沿據點,遠江國的濱松港時,看到的就是這樣淒涼的一幕。
早在八月份京都兵變之後,這一地區的廣大鄉間就陷入了極端混亂的無政府狀態。盜匪橫行,流寇四起,商路斷絕……饑貧至極的農民被有心人煽動,到處襲擊富豪們的莊園和宅邸,搶劫米店和糧倉,導致曾經還算繁榮的街町一片破落。而肆意蔓延的瘟疫,更是進一步加快了人口減少的速度。
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狀況之下,數量稀少的舊幕府和各藩駐軍,只能龜縮在幾座重要城鎮,並且一直內訌不斷——隨著局勢的日益敗壞,舊派旗本武士和新生財閥私兵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嚴重。一部分舊派旗本武士甚至暗自勾結倒幕勢力,企圖借此來躋身上流。
美濃的岐埠,尾張的名古屋,還有三河的岡崎,這些東海道上赫赫有名的堅固城池,都在連鎖爆發的守軍內訌之中,被赤報組或其他「反*政*府游擊隊」趁亂奪取。
就是菲里如今登陸的這座遠江國的濱松港,原本也已經被驚弓之鳥般的駐守將士違背軍令擅自丟棄,甩著腳丫子一路逃到了更東邊駿河國的駿府城中。而剩下來的遠江國土豪與舊派旗本武士,則是火速成立了維持會,起草好了效忠書,又湊了一筆勞師犒賞,準備等待皇軍一來就改換門庭。
可惜皇軍磨磨蹭蹭地還沒來,廢除幕府旗本和「賊藩」武士身份,無償沒收一切領地的詔書卻先到了。按照這份詔書的指導精神,除了已經投靠朝廷的「勤王義士」,其余的地主們都將被當成肥豬宰了分肉……用以分配給諸位窮怕了的京都公卿,以及為了「王政復古」大業而廝殺的「義軍」們。甚至連哪一塊領地具體分封給某人,都已經用詔書或公文的形式確定好了。
發覺自家祖業居然成了別人圈定的獎品,深感上當受騙的遠江、三河鄉士們立時大嘩,紛紛撕了墨跡未干的效忠書,將維持會改組為保安團,抓緊時間在家鄉挖掘壕溝修築工事,打算為了保住祖傳領地而跟朝廷的東征軍拼命……同時將一封接一封的求援信、效忠書和悔過書發往鐮倉,請求盡快派出軍隊助戰。
——在自我感覺過好的仁孝天皇的無差別高壓暴*之下,原本已經分崩離析、離心離德的關東武士和大阪財閥,反倒是又一次被逼迫得團結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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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當菲里帶著他那十艘商船和四艘快速巡航艦的小船隊,在遠江國的濱松港登陸時,便受到了當地父老的熱烈歡迎,獻上珍藏的白米與美酒作為犒勞品。由于听說「西洋鬼畜」們喜歡吃牛肉,甚至連地里的耕牛都牽了出來,由幾個擅長屠宰的「穢多」賤民操刀,清理干淨了貢獻給諸位「洋大人」們享用。
對于這些慰問品,菲里自然是很高興地笑納了,並且吩咐隨軍伙夫立即在碼頭附近生火烹飪,讓飽受顛簸之苦的士兵們在臨戰之前,好好吃上一頓大餐……當然,也沒忘了按照軍餃等級開小灶打牙祭。
「……普通士兵每人發一份紅燒牛肉蓋澆飯,米飯管飽。少尉以上軍官可供應清酒配烤牛排。記得挑最好的肉,不要太肥的。最後再燒幾鍋胡椒牛雜湯,給大家發發汗」
這樣,原本被這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的航海旅途,折騰得腿腳發軟,四肢無力的巨熊軍團官兵們,很快就在牛肉的香氣中恢復了精神。每個人的嘴上很快都油膩得發亮,甚至填得肚皮都凸了起來。
而這片豐衣足食的野餐場地四周,卻舉目全是戰亂、饑荒、暴動、瘟疫等各種災難所留下的痕跡——濱松港的各種建築物,早在半年前的搶米風潮中就被暴*者燒毀大半。之後又遭遇盜賊洗劫,只剩下碼頭棧橋這些地方還算完好,其余地方到處都是焦黑的殘垣斷壁,亂七八糟的垃圾雜物。在某些陰暗的角落,甚至還散落著未掩埋的尸體,以及白森森的骸骨,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可怕腐臭味。
在距離市區不遠的郊外荒野里,正彌漫著裊裊的濃煙,好像一整座村莊都被燒了起來。那其實是本地土豪在組織人手,收斂和焚燒瘟死的農民尸體。這場瘟疫伴隨著戰禍爆發,由于佛法崩滅,無處醫治,在各地都蔓延得頗為劇烈,經常是整村整鎮的人在數日間死絕。然後,那些走投無路的流民們顧不得染病的危險,闖進瘟死了人的空村內搶掠食物充饑,繼而向下一個目標前進,也把疫病傳播到了那里……
此外,還有一處最為顯著的戰禍創傷,讓這片土地顯得格外淒涼——當菲里.泰勒少將心滿意足地享用了一頓燒烤大餐,抹著嘴巴剔著牙簽走在殘破不堪的市區街道上時,卻突然留意到了不遠處那座仿佛被一顆巨型隕石迎頭砸中,幾乎快要變成環形山的濱松城堡遺址,霎時間不由得愣住了。
「……這……這座城堡是怎麼回事?居然還在冒著余火?莫非西軍的前鋒已經攻打過這座城了?」
「……唉,這完全是一場事故啊大人。」
濱松港的現存最高級別官員,某位港務與力(副官)趕忙點頭哈腰地解釋說道,「……由于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地面上潮濕得很,我等擔心城內收集的火藥在地窖里浸水變質,便把四十多桶火藥全部堆放到了最干燥的頂層天守閣。不想裝飾在屋頂的青銅神像,昨天深夜竟然被雷電劈中,從而點燃了火藥引線……整座濱松城堡,都因這場大爆炸而被瞬間炸飛了,還當成炸死了五十多個人,炸傷一百多個……」
「這種……也就是說,這里已經無法再為我軍補充任何彈藥軍械了嗎?真是讓人感覺有點頭疼……」
菲里頓時表情頗為苦惱地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在他看來,為了搶奪時機,這一次的出征非常倉促,各項準備工作都不齊全。而且由于船只不夠,艙位有限,還要帶上野戰火炮、鐵蟑螂魔像、馱馬、輜重車等全套的粗笨裝備,因此盡管他已經把每一艘帆船的艙室都進行了最大限度的利用,擠得仿佛販奴船一般,也只能一次運載兩千名老兵而已。
順便再說明一下,當熊澤天皇以後南朝皇族正統傳人的身份,于鐮倉鶴岡八幡宮正式登基復國之後,這個島國就等于是出現了兩個朝廷。而各路軍閥實力派也紛紛靠邊站隊,掛在其中一個朝廷的名下,根據鐮倉和京都的地理方位,前者被統稱為東軍,而後者自然就是西軍。
不過迄今為止,在東西兩軍之間,都還沒有像模像樣地真正打過任何一仗。因為東軍……也就是菲里的巨熊軍團和少量原江戶町城管隊,剛剛才從鐮倉渡海趕到戰區,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至于早已進入戰區的西軍麼……嗯,這些天正忙著圍剿自己的開路先鋒——赤報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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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報組這幾個月都是以‘朝廷德政、免收年貢’為口號,發動東海道各地的鄉下貧農起來造反。但如今的京都方面貪得無厭,根本不打算履行免除賦稅的承諾,反而從上到下都一心只想著如何橫征暴斂、中飽私囊。于是先前替他們宣揚德政、招攬人心的赤報組,就成了礙事的絆腳石。」
飯後的休息時間,蕾妮拿著一疊整理好的情報資料,與菲里談論當前面對的作戰形勢。
「……這些事情,那個趕來求援的小家伙,在鐮倉的時候就已經都說過了……哎,這個叫相樂左之助的少年也真是不得了,居然一個人從臭氣燻天的下水道里鑽出城來,潛過圍城的敵軍營寨,又趁夜狂奔三十里,跑到海邊搶了條小船,也不懂得如何航海。就知道沿著海岸線一個人拼命往東劃,最後被海嘯掀起的巨*給卷上了岸——搞到這樣都能順利抵達鐮倉,簡直是命大得無以復加了」
菲里伏在一張用空彈藥箱拼接起來的桌案上,一邊仔細用放大鏡觀察軍用地圖,一邊隨口說道,「……那幫吃白飯的公卿貴族也真是的,出爾反爾也就出爾反爾吧天下烏鴉一般黑,大家都是玩政治的,偶爾說幾句謊話又怎麼了?當政客就得有一張刀槍不入的厚臉皮沒有這項基本條件就別玩政治
偏偏這幫家伙卻是既抹不開面子,又舍不得當真免除賦稅、施恩于民,結果竟然把赤報組這支功勛卓著的先遣隊誣陷為叛匪剿滅,以為這樣就能把赤報組宣揚的‘朝廷德政’打成盜匪的胡亂吹牛,就此一筆勾銷……真是可笑像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除了公卿貴族們自己騙自己,又有誰能被真的就這麼糊弄過去?不要擅自把別人的智商都隨便降到和自己同樣水平啊」
「……這算什麼?還有更可笑的呢」
蕾妮撇撇嘴,譏笑著接口說道,「……東軍那幫百無一用的貴族公卿,政治智商簡直跟白痴差不多,非但不會打仗、不會理政、不會撫民,甚至連陷害友軍、謀殺忠臣這種事情,都做得一塌糊涂——將赤報組總長相樂總三誘騙出他的軍隊,弄到名古屋大本營殺了也就殺了吧。可接下來又是怎麼善後的呢?
既沒有派小股死士去騙開岡崎城,控制住城防要害;也沒有火速發兵突襲尚未收到消息的赤報組本部,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更沒有設計把赤報組也從城里騙出來。反倒派了幾個衣著光鮮的使者,拿竹竿挑著相樂總三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一路敲鑼打鼓地走到岡崎城下示威恐嚇,唯恐旁人不曉得己方爆發內訌。
最後還很白痴地口出狂言,命令岡崎城里面那些‘偽稱義軍的逆賊’自覺解除武裝,出來投案自首、引頸就戮,卻連一張只究首惡、不究余黨的赦免令都沒想過要準備……唉,這,這真是何等的腦殘啊豈不等于是自己求打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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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嘆了一番對手的愚蠢和腦殘之後,菲里和蕾妮又把關注焦點放到了今天的宿營地上。
濱松港這邊雖然暫時還沒有敵人出沒的蹤跡,附近豪族也樂意提供幫助,但畢竟是滿目瘡痍之地,街町內房舍殘破不堪,還爆發過瘟疫,並不是很適合軍隊駐扎。而且,此處離真正的前線太遠,距離本次出征想要救援的岡崎城足有近百里之遙,既不方便及時把握敵軍動態,也把軍隊的出擊距離拉得太長,很可能會讓士兵在路上體力消耗過度,或者耽誤寶貴的戰機。
其實,本來還有一條更加便捷的進軍路線,就是在進入三河灣之後溯矢作川而上,直接在立島附近登陸。這里是矢作川和乙川的交匯處,距離被圍攻的岡崎城不過三里路,可以用艦炮直接驅散攻城的東軍。但矢作川盡管還算寬闊,看似能夠容納海船勉強駛入。可菲里手頭並沒有那條河的水文資料,情急之下也找不到合適的領航員,為了避免船隊在河道中擱淺癱瘓,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大膽的冒險計劃。
不過關于這個問題,本地人似乎早有準備。當菲里試探著過去和他們商量這事的時候,馬上就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站出來,拍胸脯表示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只待援軍進駐休整。
于是,菲里便留下船隊和一部分人在港口繼續卸貨,然後自己帶著一千名酒飽飯足的士兵跟著那個老頭兒開拔出發。一直走到了半路上,菲里方才得知,這老頭兒居然是三井家的庶族旁支,論輩分還是三井龍姬大小姐的大伯。而這次給他們安排的駐地,也是三井家名下的一座莊園,而他正是莊頭管事。
離開港口深入內陸的沿途,倒是有過幾撥形跡可疑之輩尾行窺視,不過看著這麼一大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又是在無處設伏截殺的空曠平原上,因此倒也沒什麼不長眼楮的家伙敢來偷襲。等到暮色籠罩大地的黃昏之時,一千軍隊就已經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總體來說,這處駐地還算不錯。
這地方距離岡崎城約模六十里,並且正好處在最寬敞的官道上。說是莊園,其實是一座佔地頗為廣闊的鎮子,四周環繞著高大的圍牆和有活水流動的人工河。
而鎮內也是河道縱橫,橋梁遍布。民宅大多依水而建,高低錯落的房舍鱗次櫛比,滿街都是各種店鋪的招牌,從客棧到當鋪都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專門賣洋酒洋煙的,顯然曾經是一處頗為繁華的商業中心。
只是由于動亂蔓延、商旅絕跡,這座鎮子眼下也是頗為冷清。除了唯一還在營業的米店門口整天排著長隊,其余地方都看不出幾分生氣,因此可供征用的空房子很多,安頓數千軍隊綽綽有余。而那些笨重的車輛、火炮和騾馬,也有專門的貨棧倉庫存放。
在菲里的軍隊抵達之前,鎮子里就已經征發居民預備好了熱水熱飯,打掃干淨了屋子,迎候諸位「西洋援軍」入住。甚至就連打探敵情之事,都有本鎮的保安隊雇佣了若干黑道地頭蛇代勞,不必麻煩巨熊軍團那些人生地不熟的斥候們無頭蒼蠅似地四處奔波。
于是,剛一安頓好部下,菲里就坐在本莊管事的屋子里,一邊等著開晚飯,一邊由這老頭兒把手下人打听到的最新消息先匯總過濾一番,再向自己報告上來。
而他得到的最新軍情報告是這樣的︰赤報組那幾百號「哀兵」還在繼續死守岡崎城,並且守得很頑強很暴力,暫時沒有陷落的跡象。而東軍主力已經離開尾張國的名古屋行營,前移到了三河國境內。一小部分兵力正在對岡崎城進行長期圍困,大部分兵力則跟胡椒面似地散落開來,以「征糧」為名四處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其中有一些特別膽大的散兵游勇,甚至深入了更東面的遠江國,在昨天被幾家土豪組織的上千聯莊保安隊打了伏擊,于附近一處村子輕易殲滅。
最後,統領這支東征軍的主帥,東海道總督藤原梅竹大人,似乎已經清閑得不像樣子,既不去岡崎城下督戰,也沒有怎麼統籌管理麾下這數萬「虎狼之師」,而是把本陣移到了一處以溫泉旅館而聞名的風景秀麗之地,招攬了許多ji女、舞姬和樂師,與身邊一干清客幕僚天天大開筵席、吟詩連歌,實在是風雅無比。
至于這位東海道總督大人的本陣(指揮部)方位麼……老管事拿出一張地圖,伸手在一處寫著「富士見」的地方點了點。
而菲里也湊過腦袋,往地圖上略微瞟了幾眼,頓時不由得愣住了。
「……等等,這位老大爺,你說昨天你們幾家莊子聯合組織伏擊,殲滅了一股小敵人的地方,究竟是在哪里?」他神情很是古怪地追問道。
「……在富士見啊」老管事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楮,又在地圖上指出了另一個位置。
但菲里卻是頭腦越發暈眩,感覺自己都快要風中凌亂了。
「……那麼,咱們如今所在的這座鎮子,又叫什麼名字?」他嗓音有些發顫地繼續追問道。
「……也叫富士見啊」老管事抬手抱著胳膊,一臉理所當然地答道。
「……誒誒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