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京畿附近的正面戰場,已是呈現出一片土崩瓦解之勢,還有從後方捅來的暗刀子,更是讓這位年輕的皇帝愁白了頭發,哭紅了眼楮——陝西秦藩的五萬彰武軍,自從入蜀之後勢如破竹,各路川軍幾乎毫無抵抗,不過數十天時間,就已經兵臨成都城下,眼看著秦蜀即將合為一體!
山東齊藩的威海軍,前些日子悍然自膠東南下,佔據了淮北的徐州、海州,奪走了天下最大的海州鹽場,獨攬淮鹽暴利猶不知足,最近又繼續渡過淮河南進,兵鋒已經直指揚州!
在康德皇帝的眼中,外地的各路藩鎮之中,不想讓它來的,如今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硬要往這邊擠;想要它過來的,卻催死催活也沒個動靜——嶺南兩廣的各路藩鎮諸侯,在收到朝廷的征召聖旨之後,總是尋找借口百般拖延,遲遲不肯發兵北上救駕,前天居然還炮制出一份「嶺南互保」的盟約,宣布什麼「局外中立」、「保境自守」……你們又不是什麼外國君主,而是朝廷轄下的將軍啊!
更讓這位陛下感到憤慨的是,其他藩鎮雖然桀驁不馴、行為悖逆,一個個都盯著自己底下的皇帝寶座,但好歹暫時都還披著一層朝廷官軍的外皮,在世人面前也有個可以敷衍的說辭。可安南的黑旗軍節度使柳宇,卻是已經連這層官皮都不要了,直接光明正大地宣布造反!
此外,這貨在名義上還是打著「奉旨勤王」的旗號,堂堂正正地進了福州城,再突然翻臉下的黑手!其手段之卑鄙惡劣,給朝廷的打擊之沉重,實在是令康德皇帝幾乎要為之吐血。
而更讓皇帝陛下差點兒吐血吐到死的是,當福州陷落之後,這位柳大帥還通過福州驛站的玉石樂器傳訊體系,趕在朝廷中樞傳音殿的值班人員發現不對之前,向全國各府縣都發出了一份「黑旗軍革命舉義檄文」,大致上就相當于另一個世界的「通電全國」,當時便是石破天驚,天下轟動……
——因此,等到皇宮傳音殿這一天的當值太監,顫巍巍地闖進寢宮,送來了有關這份檄文的抄報之時,皇帝陛下才粗粗掃了幾眼,就被氣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
這份檄文的開頭,就是這樣寫的︰
「……韃虜丑類,竊據廟堂,原系蠻胡異族,游牧賤種,自古以來,久為我中原之寇仇。三百年來,逞其凶殘悍惡之性,屠我同胞,竊我神器,豺狼成性,殘害忠良。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近世以來,朝政日頹,版圖愈縮。其偽帝猶親惡遠善,視赤子猶如草木。群丑當道,肉食者無非寺人。天怒地裂,陰陽不調,赤地遺尸千里。風土沉淪,五谷不登,百姓嗷嗷待哺。
此般種種,不能盡數。朝野人和已失,天又奪其王氣。中國之人,莫不背德。閹豎惑亂,流寇肆虐。內憂外患,朝不保夕。外則挑釁于友邦,內則逞凶于忠良;北則屢敗于胡人,南則結怨于百姓。正所謂龍蛇起陸,紫薇具現殺機。逐鹿問鼎,韃虜氣數已盡!其土崩之勢已成,而橫流之決,亦可翹足而待矣!
本帥雖身處南荒,亦志安社稷,救世濟民。欲奉天景命,廣興王業,爰舉義旗,以清妖孽。今者與韃虜偽朝劃清界限,特興討罪之師,率安南子弟,為天下冀雪前恥!
當今時勢流轉,王師即興,韃虜罪惡貫盈,天所不佑。凡我同胞,宜各盡天職,各勉爾力,以速亡韃虜之命,而成革命之功。值此撥亂反正之時,凡我中原同胞,無論老少男女農工商兵等,皆有殄滅韃虜之責任。務各盡爾力,各抒爾能,以速成掃除丑夷之鴻業。
至現在為虜廷官吏者,宜革面反正,出郊相迎;若仍為虜出力者,以韃虜視之,殲殺無赦。現在為虜廷將弁營勇者,宜聞風響應,倒戈相向,若仍死力相杭者,亦以韃虜視之,殲殺無赦。
特此昭告天下,以申撻伐。彼等官民好自為之!勿謂言之不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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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頂著朝廷的官職爵位,卻說出這種大言不慚的混賬話……」
一想起黑旗軍那篇檄文之中的種種悖逆之詞,康德皇帝就直感覺額頭上的青筋蹦蹦亂跳,「……安南柳逆跳梁作亂,福建全省糜爛,軍機處和兵部那邊可有商議出什麼對策了嗎?」
他隨口向身邊伺候著的大內總管孔令旗問道,但對方卻只是無奈地苦笑。
「……回稟皇上,軍機處那邊鬧哄哄地吵了一天,始終沒個主意。至于兵部……兵部尚書和兩位侍郎,還有幾位主簿,最近都說是家中有喪事,要回鄉守制丁憂,已經有好些天沒到衙門點卯了……」
孔令旗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一五一十地如此回答道——自家跟那幾個人又沒啥交情,不必過多遮掩。
事實上,自從三路官軍反擊盡皆受挫,而各路藩鎮強兵卻從背後大肆侵吞朝廷版圖以來,這京中朝廷的文武百官,在無比的憤慨狂怒之余,也已經幾乎被嚇破了膽。
原本有句俗話,說是「家貧出孝子,國難見忠良」。可是帝京城里到了這個最後的時候,卻是剛好倒了個個兒,變成了「家貧出忠良,國難見孝子」——那些早已往宦囊里撈足了銀子的京官,一個個不是聲稱年老體衰,就是借口父母抱病,或者暗中賄賂御史發文彈劾自己,總之就是死乞白賴著非要開缺回鄉。要是實在搞不到朝廷的批準,索性就自己開溜。京中的六部九卿,還有下面各個衙門,已經人影稀落不少。
反過來,那些在清水衙門里混日子,全靠著一點死俸祿吃飯,離京回家就得挨餓的官員,卻只好留在京城里頭當忠臣了。一個個在朝堂上是表白得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口口聲聲地要當這末世的忠心孤臣。暗中卻千方百計尋找門路,試圖聯絡洋人、外藩和革命黨,想辦法結個善緣,以保全一家老小的安寧,就算是再怎麼不濟,最起碼也要和魔教拉上點關系,以便于朝廷倒台之後還能有個靠山。
孔令旗總管將這些大致情況總結了一下,盡量婉轉地匯報給皇帝,當即就讓康德陛下又一陣暴怒。
「……不僅是外藩諸侯都一心篡逆,就連吃著朝廷俸祿的京官朝臣,也都要爭著搶著棄朕而去了嗎?好,好!真是好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漢臣真是個個都不可信!嘿嘿,先前說什麼讓朕戒急用忍,徐徐圖之,到最後還不是暗中勾連外藩,內外串通,一起侵吞篡奪朝廷的疆土!」
康德皇帝氣得把茶碗往柱子上一擲,運用起群嘲技巧,以地圖炮的形式破口大罵道,「……虧得朕還留了個心眼,把京中城防兵權都收歸了滿洲親貴,否則弄不好就要被這幫反骨仔給獻城了!」
對于當前這日趨崩壞的時局,康德皇帝雖然焦急萬分,但畢竟身處于深宮之中,根本不知道外頭究竟是怎麼回事,而對群臣又極不信任,于是只好閉著眼楮自己瞎琢磨。遇到決策之時,還是基本上只能讓大臣們各抒己見,看誰說的有道理……或者說是誰的廣告打的好,誰的話更危言聳听,就听誰的。
很顯然,在如今這種四方叛離,天下分崩的局勢之下,康德皇帝絕對是更信任他那些皇族親戚。
孔令旗總管略微抬頭,看了他這位憔悴急躁的主子一眼,不由得幽幽地嘆了口氣。
根據他在內書房學到的史事,在歷朝歷代的經驗之中,若是一個氣運瀕臨告罄,已經行將沒落的腐朽王朝,還想要繼續挽救和維持它的統治,唯一可行的有效方法,就是盡可能地擴大它的統治基礎,將更多才智出眾的人吸收進統治集團,廣泛對外分權,這樣才能抑制住革命和叛亂浪潮,再次收攏起渙散的人心。
南遷金陵之後的前兩代皇帝,大體上也是這樣做的,如此才勉強維持住了這片殘山剩水,不至于喪失。
然而,康德皇帝自從登基以來,似乎並不打算如此妥協求存,反倒是一改舊制,始終忙著加速收攏軍政權利,進一步排斥漢人勢力,破格提拔皇親及滿洲貴戚,極力加強中樞和皇室的集權程度,簡直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仿佛腦海中從來就不曾存在過「擴大統治基礎」這個概念一般……
很顯然,這樣倒行逆施的執政方針,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非常愚蠢的。無論康德皇帝再怎麼勵精圖治、勤于國政,也只會越做越錯。皇帝越是殫精竭慮,人心就越是離散沉淪,最終讓朝廷陷入更加深重的全方位孤立和敵視之中,簡單來說就是「四面楚歌」……而這正是如今朝局的最貼切寫照。
當然,伺候著這麼一位剛愎自用、喜怒無常的主子,孔令旗總管也知道自己在這種朝政大事上,通常是沒辦法多插嘴的。否則惹來一身風險不說,而且自己心里同樣也沒什麼好主意。
——看到朝廷的問題所在,其實並不困難,但要如何妥善地解決這個問題,可就讓人束手無策了。
然而,今天的壞消息似乎特別的多。康德皇帝因為福建事變和戰線崩潰的噩耗,這才剛剛歇斯底里地發泄一通,差不多砸完了東西,坐倒在一張雕飾精美的梨花木高腳椅子上直喘氣。一個急匆匆奔來的錦衣小黃門,就又給他送來了一份石破天驚的恐怖噩耗。
「……揚州知府急報!今天早上傳來的消息,齊國公柳葉飛也在徐州反了,還自稱江北革命軍都督,宣稱要揮師南下金陵……誒,皇上,您快點醒醒,別暈過去啊!這可真是嚇煞老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