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細看了看承影呈上來的暗器,擰眉道,「果真是,無影王孫令。」
承影道,「朱必武自殺了,他們明的不成,定會來暗的吧。」
葉修的指尖撫著暗器冷硬尖利的鋒芒,沉吟了半晌,沒出聲。
承影素知他習慣,垂擾。末了葉修將手一松,放在瓷盤上的暗器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
「先生?」承影開口問,以為他決定已下。
葉修卻道,「先替我,把小悄找來吧。」
承影怔住,面露不解。葉修道,「那丫頭該是闖禍了,我得好好問問她。」
承影躬身出去,不一會兒,陸小悄進來了,喚道,「哥,你找我?」
估計是被承影敲打過了,所以一進屋就格外乖巧。葉修也未說話,只淡淡地站在桌旁,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陸小悄有點心虛了,癟著嘴小聲道,「哥,我又哪兒做錯了。」
葉修道,「你拿了你洛二哥多少錢?」
陸小悄頓時語結,看了葉修一眼,又馬上低下頭。
「三千兩……」
陸小悄見葉修盯著她不動,馬上改口道,「五千兩……」
葉修還是不動聲色地望著她,陸小悄心里更沒底了,遲疑道,「一,一萬兩……」
葉修便笑了,說道,「陸小悄,你還敢不說實話,是不是就認定我不會打你,嗯?」
陸小悄咬著嘴唇,湊近前晃著葉修的衣襟軟聲求饒,「哥,你別生氣。我,拿了洛二哥十萬兩……」
葉修道,「私下的還是賬上的?」
「三萬兩私下的,七萬兩,是賬上的。」
陸小悄最後的聲音輕得如蚊子哼哼,她拉著葉修的袖子輕輕搖晃道,「哥,你要救我。」
葉修道,「私自調動這麼大一筆錢,有膽子做,就得有膽子承擔後果。」
陸小悄低著腦袋不吭氣。
葉修看著她的小樣子,眼底藏了笑意。晾了她半晌,開聲道,「你掙了多少?」
陸小悄先抬頭看了看他的臉色,才敢貼過來拉著他的衣袖道,「哥,我忙著趕路,一路上多學多看少投錢,只小打小鬧順手牽羊掙了三千兩,還,」陸小悄低聲道,「還花掉了一千五百兩。」
葉修的唇彎起,「那玉簪子,小悄挑得不錯。」
陸小悄的眼神一下子歡亮了,馬上抱著葉修的胳膊蹭著道,「哥給小悄找的嫂嫂更好!」
葉修屈起手指敲了下她的額頭,笑道,「又賣痴撒嬌!」
陸小悄搖著葉修道,「哥,我若是賺夠了錢,你回頭跟我二哥說說情,讓他不要罰我了。」
葉修道,「受不受罰那要看你自己的表現,但要我說情,便得听我的話。」
陸小悄道,「那你要我做什麼?」
葉修跟她耳語幾句,陸小悄頓時兩眼放光喜上眉梢,「真的?有錢賺,還可以調戲美男?」
是夜,沈墨瞳醒來,只見清冷冷的月光照著空蕩蕩的床榻,葉修,人不在。
沈墨瞳起身,輕輕打開門,看見葉修一個人,靠坐在梧桐樹下的石板上,對著月亮,低眉,斂首。
風輕,但露重。他只穿著件薄薄的里衣,甚至光著腳。
沈墨瞳抱著外衣走了過去。
听到她的腳步聲,葉修抬頭。
在抬頭的瞬間,他的神色還是孤寂清冷的,但是目一視物,臉上頓時是那種軟軟柔柔的,雲散花開一般的笑。
「墨瞳兒。」
他低聲地喚,任憑沈墨瞳將厚厚的外衣,披在他的肩上。
「怎麼醒了?」他受了人的照顧,溫言笑語,身體往一邊挪了挪,拉了沈墨瞳的手道,「坐。」
他的十指冰涼,卻是把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目光溫柔關切,既深,且愛。
「是,做惡夢了嗎?」
沈墨瞳說沒有。葉修用冰涼的手指撫住她的額角,柔聲解釋道,「我這樣子習慣了。像我這麼凡事喜歡機關算盡的人,深夜無眠,也在所難免。」
沈墨瞳握著他的手,觸手處冷而瘦硬,硌得人心酸。
「那也不加件衣裳,才受了傷,若再中風寒,怎麼辦。」
夜已深,淡淡的濕寒侵衣。沈墨瞳這句低柔的薄責,卻似帶著溫熱的一聲繾綣,消散在皎潔的月色里,點染進人心里。
葉修伸手將沈墨瞳摟在懷里,貼著她的臉,笑寵著在她的唇上輕啄一口,柔聲道,「是我不好。只是我這個毛病,纏綿病榻,手無縛雞,卻偏偏想把事情都掌控在自己不通的關節,便心浮氣躁,焦灼難忍,出來晾一晾,靜靜心,也好。」
沈墨瞳微微僵住,心浮氣躁,焦灼難忍,這話雖是葉修親口說出,別人卻是難以置信。
葉修將沈墨瞳抱在懷里,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對沈墨瞳道,「你看。事情明擺著,燕王和吳王,爭皇上的天下,成三足鼎立對峙之勢。朝臣的派別我們先不說,單說我是燕王的人,易卿陽是吳王的人,朝堂上兄友弟恭風平浪靜,勢必最後是我和易卿陽之間暗潮洶涌,針鋒相斗。但易卿陽隱藏甚深,皇帝毫無察覺,以為天下大定,又偏疼吳王,不願燕王做大,遂把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傾天子之力誅殺問心閣,我們即便不敗,也勢必非常慘烈。所以我欲讓皇帝罷手,又怕逼他太急太難看,而事與願違。真是,難住了。」
沈墨瞳偎在葉修懷里,望著地上他畫出的三分天下,半晌沒有言語。
葉修舉首望月,輕輕吐出一口氣,摟著沈墨瞳說道,「所有人事,交錯縱橫,一著不慎,便滿盤皆輸。我窮盡心力,左右思量,卻難圖圓滿。想來心煩,也睡不著,這般出來坐坐,對著月色空明,心里也清淨不少。」
沈墨瞳拉著葉修的衣襟,指著地上所畫正中央的皇帝,說道,「相公,這皇帝,讓我試試吧。」
葉修一怔,低頭望著她。沈墨瞳在他懷間道,「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葉修卻是收緊自己的臂彎,整個人俯身下去,將耳朵湊在沈墨瞳的唇邊,笑意清淺,語聲無賴。
「再喚我一聲相公,嗯?再喚一聲。」
沈墨瞳清晰地看見,頭頂上高遠明澈的星空。那個男人的唇壓在她的頸側,呼吸間是藥的冷香,和人的溫熱。
他極私密儂軟地笑語,很無賴動人,細細瑣瑣地寸寸纏磨。
為了那一聲相公。
她不曾喚他相公,其實她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或許源于嬌羞,或許因為不慣。
沈墨瞳欲喚,卻出不了口,反被葉修壓蹭磨纏得,發出一聲低淺的嬌吟。
葉修也未強求,只笑盈盈地將沈墨瞳的耳垂咬在嘴里。沈墨瞳半推半卻,反讓兩個人的肢體越發緊密地來往踫觸。
「別動,」葉修半啞著聲音,隱忍著說了句,一張口,將沈墨瞳的唇瓣含咬住,舌齒糾纏。
碧雲宮里絲竹入耳,舞姿蹁躚。武和帝含笑斜倚在長藤椅上,呷著酒,一著拍子。
枝頭海棠正怒放,搖落下星星點點明滅的光,落在武和帝的臉上,身上。
雲妃一舞終了,從侍女手中接過盛滿桑葚的白玉盤,柔荑輕拈,細腰飛旋,嬌柔柔的一聲「皇上」,投懷送抱,將一顆飽滿碩大的桑葚送入武和帝的嘴里。
武和帝美人在抱,一邊吃,一邊哈哈笑了。雲妃摟著他的脖子撒嬌,「皇上,臣妾這新編的一曲雲霓,好麼?」
武和帝連聲道,「好!好!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雲妃嬌笑著倚在武和帝懷中,晃動的光斑落在她的眉宇之間,越發顯得眉如遠山,目如秋水。武和帝看著,不由寵溺地捏捏她的臉頰,伸手將一枚桑葚放入雲妃的口中。
太監四喜躬身過來,行禮道,「皇上。」
武和帝一怔,不滿地看向四喜,這個時候,誰來打擾他的雅興?
四喜小心而體貼地輕聲道,「皇上,是燕王爺求見。」
武和帝一擰眉,煜兒?這個時候,求見他做什麼?
傳燕王覲見。遠遠地便看見蕭煜身後,跟著一個白衣長發的女子,低眉斂首,廣袖飄逸,光腳穿木屐。
武和帝的心突然「咯 」一下,那姿態,那神情,那輪廓,都像極了一個人。
十九年前,她也是這樣,來到自己身邊,如一枝含光帶露的花骨朵,揚眉一笑,鮮生動得直讓人一眼,就銘刻到心窩子里。
從此一直拔不去。從清純自然,到溫柔嫵媚,近二十年寵冠後宮,無人能敵。
武和帝揮手讓雲妃退下。雲妃怔了怔,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去。
武和帝不遑一瞬地望著蕭煜身後的,沈墨瞳。
宛如當年。一模一樣的裝扮,一模一樣的風神,姿儀容顏,有過之而無不及。
武和帝突然覺得有一種痛,正極其尖銳地,破心而出。
是不是長久以來,他忽視了什麼。是不是,本來很重要的東西,本來很淺顯,可是他,視若無睹。
蕭煜看武和帝的神情,便知道自己來對了。他微微一笑,躬身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武和帝從神游中迅速回轉,多看了幾眼行禮的沈墨瞳,對蕭煜笑語道,「這是,沈家墨瞳兒?」
蕭煜稱是,武和帝大笑道,「幾日不見,朕幾乎不認識了!來來,快過來,坐這兒,四喜,快上茶!」
沈墨瞳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在下首坐了,躬身向獻茶的四喜還了一禮。
武和帝道,「煜兒今兒怎麼想起帶墨瞳兒進宮來了!燕王妃怎麼沒一起來!」
下午的日光明媚清亮,對面的沈墨瞳半身花影,明眸皓齒,笑得委婉端莊。
蕭煜的內心忽有一種難言的甜蜜和惆悵。或許,他本來可以,名正言順地帶著這個女子,進宮面聖謝恩的,以他妻妾的身份。
他本來可以,與她相視一笑,眉目傳情。他本來可以,牽著她的手,你儂我儂,恩愛情濃。
這念頭一閃而過,蕭煜笑著回稟道,「父皇,兒臣今日精神略好些,便想著過來給父皇請安。恰逢葉先生說,他許諾給貴妃娘娘一瓶碧玉露,葉先生如今臥病不起,只好讓葉夫人代為轉達,遂跟兒臣一同來了。」
武和帝笑眯眯地看向沈墨瞳,沈墨瞳起身呈上碧玉露,低頭莞爾道,「一點心意,請皇上代為轉交給七姨。」
七姨。武和帝的內心,突然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