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姻緣 第十七章 憐惜

作者 ︰ 布衣祺

葉修在身後呵斥道,「小悄,不許胡鬧!」

陸小悄對沈墨瞳做了個鬼臉,回過身對葉修揚眉一笑,脆聲道,「葉大哥,你這麼著急娶她,就是因為她長得比我漂亮!」

葉修一臉清和走過來,挽住沈墨瞳的手,貼著她的肩,笑眉笑眼地看著陸小悄,說道,「誰說我們家小悄丑了,我看著比墨瞳兒還漂亮,嗯?」

沈墨瞳笑。陸小悄看著他們那交纏的十指,那親昵,那神情,那語態,頓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不由得「哼」了一聲,撅起了嘴。

葉修道,「還不過來見過嫂嫂。」

陸小悄頓時笑得像朵嬌女敕欲滴的花骨朵,走過去一把從葉修手里搶過沈墨瞳,揚頭道,「我們女孩子一起說話才是!」

她拉著沈墨瞳躲進一處花蔭里坐下,極其親昵討好地蹲在沈墨瞳面前,仰著頭,一雙眸子水靈靈,清清亮亮的。

「沈姐姐,」那丫頭的聲音又親又甜,「你不知道,听說我葉大哥娶親,還說你啞有笑疾,我就好奇極了,心想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能對得上我葉大哥的眼!」

她說完,拄著下巴,露出一口小白牙,極純淨可人地笑了,言語也更加柔軟而貼心,「這一見了,才又覺得可惜了。我葉大哥人品心性,自是與姐姐極相配,只是他,……,終究是委屈姐姐了!」

陸小悄湊近人時,宛如純真無害,柔軟媚人的小動物,揉動人內心最軟的那根弦,讓人生愛寵,生憐惜。沈墨瞳的手,不自覺撫上了她的額頭,對著她婉然一笑。

人世間,有很多事,有很奇怪的緣分與直覺。

正如陸小悄,三分邪氣,七分剔透,兩分的清淺,卻又是十分的精靈明媚,她的言笑眉眼,不很真誠,但是嬌俏。就是這樣一個初次見面的小女孩子,前倨後恭,但沈墨瞳卻對她生不出敵意,反覺可愛欣喜。

那年她八歲,湖東邊開滿了石榴花,嫡母所出的姐姐遇見她,為她插滿了花,然後領著她去湖邊照水。

那是湖水的最深處,她的姐姐,狠狠一把推下了她。

嫡母所出的哥哥正好撞見,跳水救出她,她一面吐水,一面大笑。哥哥厲聲呵斥姐姐,可是卻對父親說,是她頭上插滿了花,看見自己水里的怪樣子,笑得失足掉下去。

他把自己當妹妹,但畢竟不是一母所出的妹妹。那時她的母親死了。可即便死了,也是嫡母她們恨得咬牙切齒,卑微低賤的妖異。

她是一個只會笑的啞巴。而她的嫡姐,已訂婚太子妃。

雲泥之別,天上地下。可是依然要她死,依然恨不消,放不過。

不知道哥哥和她們說了什麼,後來再沒人找她的麻煩,只是誰也不搭理她。

有血緣,尚無情分。這世上什麼是近,什麼便是遠。

沈墨瞳拉著陸小悄的手,一束陽光透過花蔭斜射在她的臉上,她的目光清澄明透,對陸小悄道,「我本是招必死的棋子,現在被你的葉大哥掬在手里,捧在心里,一個風華絕代的男人,對自己有恩,又有愛,世上最幸福快樂的事莫過于此,我,還談何委屈。」

陸小悄頓時笑得如蜜糖般甜甜軟軟,跳起來坐在沈墨瞳身旁,挽著她的胳膊,如貼心知己的手帕交在竊竊私語。

「沈姐姐」,陸小悄道,「那你心里還喜歡那個王爺麼?」

她狀似無邪,小聲音又私密嬌軟,可她那點小心思,卻很輕盈地寫在臉上。

自家哥哥多病壽夭,她怕沈墨瞳嫌棄。她怕沈墨瞳恨葉修壞了自己與燕王的姻緣,而與葉修貌合神離,彼此心傷。

說來也是個懂事疼人的孩子,大概因為太過玲瓏剔透,她曉得偏疼自家哥哥天經地義,這般心思無需掩藏,還故意表達得如此跳月兌坦率。

沈墨瞳俯,也拄著下巴,笑盈盈地與她亮晶晶的眼楮直接對視。兩個人目光如鑒,光可照人。

這般看著看著,便眸間心底,冰雪透亮。沈墨瞳笑言道,「你說呢?」

陸小悄已然笑跌進沈墨瞳的懷里,摟著她的腰親密無間地撒嬌道,「就知道沈姐姐最好了,能讓我葉大哥心愛的,定是天上有地上無,最好最好的女孩子!」

這丫頭最擅長干的事,就是自來熟,裝可憐,賣乖討好,奉承撒嬌。她摟著沈墨瞳的脖子,如一只蹭著人磨纏的貓。

「沈姐姐,」她神秘兮兮地咬著沈墨瞳的耳朵,從懷里模出件小物什,獻寶一樣舉到沈墨瞳跟前,「你看,這是我專門買給你的。」

那是個雕工精美的紫檀小盒子,沈墨瞳打開一看,是根玉簪。

玉色瑩潔無渣滓,肉勻而水潤,最獨具匠心精美精巧的是,它雕刻的,正是一枝半放的玉簪花。

有青碧的葉。總狀的花序,一朵幼苞,一朵盛放,皆白如冰雪。雕工細膩小巧,栩栩如生。

陸小悄湊近前觀賞著自己的手筆,不無得意地道,「你看,漂亮吧?」

沈墨瞳看著她那小樣子,也開心地道,「漂亮!多謝小悄了。」

陸小悄大大地抱住她,「謝什麼,應該的。」

好像是個精靈。沈墨瞳覺得有種東西將自己的心填得滿滿的,說不出是欣悅,還是憐惜。她撫著陸小悄的額發,望著她尚顯稚女敕的眉梢和眼角,柔聲道,「我不知道小悄來,也沒準備見面禮,等回頭,一定補上。」

陸小悄的整張臉沁著光,听了這話,笑意像晃動的漣漪,瞬間綻放開。她揚著臉,甜聲道,「我不要嫂嫂禮物,你嫁給了我葉大哥,便是世上最好的禮物!」

沈墨瞳進屋的時候,葉修正躺靠在長椅上休息。

笑看著她走過來在自己身邊坐下,葉修道,「怎麼樣,陸小悄沒再淘氣吧。」

雖是問,卻是很篤定的表情和語氣。他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對其心性,自是了如指掌。

沈墨瞳笑著將紫檀木盒子遞給葉修。葉修打開一看,便笑了,對沈墨瞳道,「這丫頭倒也是花了點心思。」

沈墨瞳道,「這根玉簪該是價值不菲,我不知道該送她點什麼,才能讓她高興。」

葉修莞爾道,「稀奇古怪的東西,那丫頭喜歡的多了。你且不用管,回頭上街,你讓她自己挑著買就是。」

沈墨瞳遂不言語。稍靜了片刻,看他的臉色猶自蒼白,沈墨瞳不由面帶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葉修一听,便笑了。

他的目光那麼深,笑容那麼溫暖,帶著種從內心深處緩緩散發出來的,歡盛與滿足。

「墨瞳兒。」

葉修低柔地喚了她一聲,然後虛弱地靠過來,將頭,放在她的腿上,含著笑,輕輕地閉上眼楮。

他的手指瘦硬,微涼,但唇如仰月,眉梢眼角皆是無可言傳的恬靜與溫柔。

正午的日光從窗子透過,灑在他們身上。沒有風,屋里只一片呼吸可聞的安寧。

沈墨瞳的心,宛如水光里浮游的荇草,仿佛有一種情,似淡,還濃。

這個男人的一示弱,輕柔依戀在她的懷里,求取憐惜。可是沈墨瞳卻在瞬間極其深刻地以為,是她自己,被憐惜了。

御書房厚重的書架被日光拖下沉重的影子,武和帝陰郁地坐在陰影里,面色蒼白。

跪坐他對面的孫令,心一涼,感到股無端的幽冷。

「皇上,那葉修能逃月兌,不是因為他的暗器,而實是因為他的心計。他,」孫令頓了一下,在內心為自己捏一把汗,「在一開始,就已預料到不僅僅是最初那三個,所以攻擊一發動,他便佔盡先機逃出重圍,後面真正的殺招,自是無法傷他分毫。」

武和帝沒有說話。

孫令偷看他的臉色,汗流浹背,也不敢說話。

死寂了半晌,武和帝突然出聲笑了笑。看到了孫令的緊張,武和帝柔聲道,「一個人的心機算計,當真能如此可怕?」

孫令語結了半天,弱弱地對了一句,「葉修察人觀色,算無遺策。」

武和帝更深地笑了,重復道,「算無遺策嗎?」

孫令這回再不敢接話了。

武和帝那雙深冷的眼,望著孫令似笑非笑。孫令輕輕戰栗,叩頭道,「下臣辦事不利,請皇上治罪。」

武和帝微笑道,「勝負尋常事,愛卿不必惶恐,一個人的暗器再厲害,能敵得過四面八方的暗器?愛卿也是暗器大家,朕相信,定能讓他,逃無可逃。」

孫令打了個寒顫,這就是要他,再次下手。

可是和葉修作對,哪兒那麼容易?就算是葉修死了,剩下的洛歡李承影,也必定如影隨形,不死不休。

孫令黯黯然,卻是誠惶誠恐,叩頭領命。武和帝言笑道,「愛卿請起吧。」

從御書房出來,孫令帶著難言的忐忑,順暢了呼吸。不想猛一抬頭,看見燕王蕭煜,面帶溫和的微笑,一身清貴地負手站著。

倉皇不及行禮,蕭煜已點頭和他打招呼,「孫大人。」

孫令忙行禮喚王爺,內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希望。燕王是保葉修的,但願他能勸說皇上,放棄誅殺。

蕭煜剛一行禮,便被武和帝熱情地攙扶起,賜坐坐下,武和帝看著蕭煜的臉色,關切地道,「煜兒好些了沒?」

蕭煜淡淡笑,「多謝父皇垂詢,兒臣好多了。」

武和帝笑眯眯一副慈父模樣,蕭煜剛欲說話,喉間一陣咳意,他扭頭咳了幾聲,最後就只剩喘息,沒有言語了。

武和帝撫著他的背,心疼道,「葉修妙手,怎麼還只是咳?」

蕭煜道,「已經好多了,不想前日動了些氣,又前功盡棄。父皇,」蕭煜頓了一下,言語中雄心盡退,心灰意冷只剩蒼涼,「兒臣這病,雖來得急,卻也是日積月累,並非一朝一夕。兒臣歷經此次凶險,得父皇佑助,僥幸逃月兌,但耗損身體,兒臣再想像過去那樣輔佐父皇,卻力不從心了……」

話未說完,武和帝止住他,說道,「煜兒上的折子,父皇看到了。但你五弟只懂得詩書禮儀,朝堂事他未經風雨,不堪付與。煜兒你別多心,好好養病,父皇離不開你!」

蕭煜一笑,說道,「兒臣不孝,只是這身體不爭氣,稍一動氣,胸口便氣血翻涌,兒臣想靜養些時日,偷偷懶,父皇,便恩準了吧?」

蕭煜語意溫柔,他含笑講,武和帝含笑听,一時父慈子孝,溫情流轉。

蕭煜道,「五弟已經長大,聰慧仁慈,我們身為皇子自該胸懷天下,父皇也不該過度寵愛,不舍得他歷經風雨磨練羽翼。就先讓五弟入吏部,熟悉熟悉人事,再入戶部,多了解民生社稷。父皇意下如何?」

武和帝道,「你有這份心,總是好的。父皇年紀大了,精力有不足,這些年只你一個人分擔,確也是苦了你了。你五弟孝悌,你平日多教教他,日後朝堂,總有個親兄弟,是你的臂助。」

蕭煜恭順地垂首應是。武和帝撫著他的背笑嘆,「日後我大周江山天下太平,兄友弟恭,父皇真是欣慰!」

蕭煜笑而承歡,閑聊幾句,便行禮告退。行至門口,突而頓住,回頭喚道,「父皇。」

他的目光中,那一絲無助的蒼白脆弱,倏而刺痛了武和帝的心。

蕭煜一向剛硬果敢,俊朗堅毅。這般柔弱無助的目光看過來,有多少心痛心冷,心死心傷。

武和帝剎那悲憫。蕭煜垂下頭,輕聲道,「兒臣如今體病,天下名醫雖多,終究技不如葉修。他又無意天下,左右活不過兩三載去,還請,父皇放下一時之氣。問心閣畢竟享譽天下,實力不可小覷,父皇何不放葉修一馬,讓五弟多一分助力,少一個死敵?」

武和帝一時無語。蕭煜忙行禮道,「父皇息怒,是兒臣放肆了。」

武和帝長嘆口氣,望著遠遠的蕭煜,幽聲道,「你以為,朕是爭一時之氣麼?」

蕭煜默然,怔怔望了武和帝半晌,躬身出去。

燕王蕭煜身姿挺拔地在日光里走,唇邊含笑,姿儀優雅高貴,可袖底下卻攥狠了拳,青筋暴起。

他的內心里一片冷笑。

父皇啊,你是巴不得把葉修弄死,再讓我來個久病不醫,然後吳王繼位吧?你除去的不是葉修,而是要把我釜底抽薪,斷了我最大的臂助。

得葉修者得天下。可我和他都是你的兒子,你為何便如此偏心,將我捧上去,置于風口浪尖,四面虎視眈眈,背月復受敵。然後一朝太平,便把我摔下來,棄如敝履,為你心愛的吳王掃清障礙。

我只是你拿來誘敵的靶子麼?枉我數年來嘔心瀝血地輔佐,苦心經營,原來竟皆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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