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嘈嘈啐嚷的一片雜亂聲響中,七月的眼楮已經張不開了。
蓋因,這風,委實太大了。
而那,隨風卷起的枯葉、塵土、碎石,也確實多了些。她的腦子里現出兩個詞語︰「沙塵暴」和「砂之守鶴」(注1)……
之後,七月感到雙臂拽著的窗牖上,與她對峙的力量越來越大。
這時,她听到了孫祥明似隱隱約約在叫︰「公主,快躲開!」
也許是下意識地,听了他的話,七月也萌生了些退意,手上的力道松了幾分……這一下可好,遽然間,聞人七月立覺自己是忽而騰空被甩出了窗子。
想要睜眼看看情形,卻被砂子蹭得眼皮生疼,根本無法張開。只微微一縫間,也不過掃見一片曛黑(注2),模模糊糊間各種碎屑雜物上下翻飛,實在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了。只能確定,自己是如同遭遇了龍卷風一般,被刮到了半空,整個人隨風卷動,順雲而走,難以自控。
「請李帝放下我孚應之仁瑞公主!」
七月的耳中傳入不遠處孫祥明的語聲,頗隔了一段距離,卻仿似清晰透耳,傳遍各個角落一般。
轉瞬,又一個特別的聲音笑起︰「明相說得有趣,令人生笑。」
孫祥明的聲音又忽遠忽近地飄來︰「皓卿……」
「……滎澤,你不許走!」
「哼!又是為了媯汭的事麼?哈哈哈!」
「洧淵!休要橫生枝節!」
「主上!小心!」
「哈哈,卿,祥明,今日,丹丘可真熱鬧得很啊!」
「確實熱鬧得很!洧淵,連你也想攔阻?」
「……啊……祥明……」
……
天哪,都在說什麼呀?
我一個字都听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聞人七月在漆黑的夜空中隨著狂風飄動著,整個人像是亂風浮萍一般。四周的冷凝雲像是包裹住她一樣,擁著她,令她如同作那《霓裳羽衣曲》一般舞動著,折腰,轉頭,翹袖,翻袂,旋腿……她的白衣廣袖,深衣下擺偶爾翻卷,衣袂拂動,時不時地遮住雲層厚隱露的星月之光。
很多年以後,「晚來丹丘」客棧的小二,同前來打火(注3)投店的客人每每提起這一夜的事,總要一臉神往地說︰「……那位姑娘,真美啊,簡直美得像是菩薩一般,她一身白衣,在夜空中飄蕩著,像是在跳天舞一般,讓人要屏住呼吸的美啊……我啊,頭一次覺得,就是穿白衣也這樣好看呢,一點兒都感不到晦氣了……而後,她就,消失不見了。同行的黃衫公子,也是極為俊美的一位神秀人物,後來,他一臉沮喪地隨家中來人回去帝都了。我猜啊,他們倆定是約了私奔的吧。那姑娘,看著像是外國人,而這位公子,看那公子家中來的人物,一身公服,定是非富即貴,王公大臣之屬,所以……這兩人的事兒,怕是不成的……那一夜,鬧騰得真大。後來那公子的哥哥,就是他家里派來接他的人罷,給了五鎰黃金,一雙白玉之珩,作為損毀咱們店子的賠償,這出手可真是大手筆啊……你看,眼下,這‘晚來丹丘’也有三四進院落了,很是氣派吧?一點兒不像是我們這小村鎮的客棧吧?倒有幾分府州的館舍味道了吧?客人,你說是不是啊?這就是福氣和運道啊,時運來時,怎也擋不住的……唉,白衣小姑娘,笑起來可真好看,聲音跟鈴鐺兒一樣,脆脆的,好听死了啊……能再見一次,再見一次她那樣子跳舞,可就好嘍!那我陳二,死也瞑目啦!」
每每說到這兒,人們總要不帶惡意地笑著抵挫他道︰「定是陳小哥說大了,世上哪里有這樣美的人啊……就算有,又哪里有這般容易被你瞧見呢?想是如前街翠妞樣兒的,你這沒見識的就以為是絕色了,可是不是?」
而後,這位小二哥便義憤填膺地捶胸頓足,指天起誓表示絕無虛言。
自然,信者寥寥。
聞人七月醒來的時候,只覺夜色寧謐,月光如水,一切恍然若夢。
她俯趴在煙雲獸的背上,雙手自然抱著馬兒的脖子,這馬兒十分靈性,竟而微微低頭彎脖,令得她的頭可以順利地靠著它的長長軟軟的鬃毛。所以,當她張開雙眼的時候,沒有不適之感。按說,這種爛姿勢,只需一刻,便得腰酸背痛,掉落下來。
四周,陌生無比。
就著星月的光亮,可以隱隱看到前後是一條長長的大道,同帝都通往丹丘的那條道兒,沒有多大的區別。兩邊亦是高高的林木,種得密密的,想必就算是熱如赤道的地帶,在長夏之時,只需走在樹蔭下,也會陡生幾分涼意。
淡黃溫柔的月色,輕輕柔柔地披灑在馬上,七月的身上,那樣明亮特別。之前的風卷雲涌,像是大夢一場。
七月猛地吃了一驚,月兌口而出︰「咦,這許多人呢?」
話一出口,她自嘲地笑起來,眼前只得一人一馬,難道煙雲獸還會回答她的問題不成?!就算眼前是孫祥明,就那個人的性子,只怕也是含笑不答,怎麼問也問不出來!
不過,這馬,竟然沒有臊味兒!
七月歪頭坐直了身子,打量座下的煙雲獸。
以往在自己的世界,也跟爸媽去各地游玩,但這騎馬活動,她是敬謝不敏的。原因無他,所有馬兒,一湊近,一股子臊味,令她難以忍受。
七月的鼻子太過靈敏,些微氣息,都嗅得清清楚楚,故此,她至難忍受接近那些貓狗家禽之類。即便是被主人清洗得干干淨淨的寵物,諸如帶血統書的名貴貓犬,她依然聞到沖鼻的騷味不知從何而來,只得放棄飼養那些令她覺得極萌的可愛小動物。
但是,這煙雲獸,竟然沒有一點點的味道!
話說,那日孫祥明與她共騎之時,也是不曾有任何異樣味道入鼻,只是,當時她並未留意。
這正好奇思忖兼又上下打量著煙雲獸之間,一低頭驚見那十鎰金的錢袋子兀自還在馬鞍前,七月心中一時大喜,一下子抱住煙雲獸,大親它的脖子笑道︰「乖乖煙雲,還帶了錢哪!愛死你了呀!」
是明相救了她麼?七月心道,還將煙雲獸帶了出來,連洧王給的錢都在,倒是周全。
唯一沒帶的,就是那個戶牌。
不過,通緝犯的戶牌,有什麼好帶的?再說她也不是孫仁瑞,要那個戶牌有什麼用?!
「只是,……煙雲啊,雖然明相救了我,但我卻不知道該去哪兒……我是外國人啊,在這個孚應國里,我的路又在何方呢?」
靜靜的夜空下,除了七月的聲音,周遭安寧一片。
有風,但不再是聞人七月失去意識之前的那種狂風,而是夏夜和風,微微拂動;有月,身前身後樹影婆娑,未到十五,弦月卻亮得很,照映出無邊溫柔和韻意;有水,路邊樹後與田地之間自有水溝溪流,涓涓如亮銀細水帶……
七月牢牢地抱住了煙雲獸,喃喃地道︰「煙雲啊,你帶我去……去陽國吧……我很想去看看,看看那個地方,小二哥說,那里的人愛穿白衣……那定是挺美的吧?其實,其實,說真的,我想回家啊。不過,倘若連明相都辦不到的話,那麼,大約是很難很難的吧?你是一匹普通的馬兒,你又怎麼送我回家呢?如果……如果那是人面飛馬的英招,是不是做得到呢?可惜,我當時太害怕了,居然掉了下來……早知該壯了膽兒,同它好好說說話的,也許,也許,它心一軟,就送我回去了。」
煙雲獸猛地頓住了馬蹄。
聞人七月一頭撞上了它的長脖子,心頭一緊︰莫不是前頭有人?!她急急凝目用力瞧去,辨認良久,卻發現前方道路空無一人,並無任何動靜。正要開口笑煙雲獸,是否听了自己贊揚英招的話而不悅,卻猝覺身下的馬兒一撅,輕松將她甩落在地上。
七月被摔得有些兒疼,原本因說錯了話而滋生的一絲歉意蕩然無存,她騰地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一把揪住煙雲獸的馬鞍,怒道︰「好好兒的,你干麼把我摔下來?」
一個冰晶一樣,清冷,優雅,華麗的聲音突兀得像是寒冬中的冷冽冬風一樣挾帶著殘忍和冷酷,輕聲慢語地出現在靜夜里,淡漠高雅地說道︰「把手拿開。」
這是聞人七月,第一次听到煙雲獸的聲音。
這也是聞人七月,第一次听到這種聲音,這種猶如非人類的,富有質感的,令人蕩漾的特殊說話聲,既有磁感,又極為清亮。
它說話的時候,已經不再是馬形。
它化作了人身。
它,在倏忽之間,就變作了他。
眼前的男子,個子不高,容顏清淡。
他,是一個長相很普通的男人,身穿藍灰色粗布窄袖的裋褐(注4)。
「煙雲?!」
聞人七月不敢置信地揉著眼楮喚道。
男子冷冷地哼了一聲,微聳側低了左肩甩開七月的手,轉身便要走。
「你,你,你站住!快把錢還我!」七月急叫,一著急自然就伸手扣向他的臂腕。
那十鎰金的袋子正斜背在他的右肩,男子听了聞人七月的叫喚,本來已輕松臂,令那錢袋順勢滑落臂肘之間,似是正要摔掉這錢袋,可七月左手用力攥住他的右手小臂,這一動作立令他面色一沉。
這臉容變色,七月起初不曾看到,但待到男子側身半回頭,右手反擒住她的左手,自然這一刻,七月也就瞧見他臉色鐵青,不甚喜悅,眼眸飄移間神光陡射,令人不寒而栗。
唯有挑釁,我一定接受。尤其是此間。
七月心中騰地火起,怒道︰「煙雲獸!你瞪什麼瞪?!那錢,是我的!不光是錢,就算你,也是我的!你明白嗎?我是你的主人!不管你是獸也好,人也好,既然洧王把你送了給我,那就是我的所有物!你以為你變個樣子,就不是我的了?」
煙雲獸不發一語,依舊半側著身子,用冰涼無比的眼神漠然地瞪著聞人七月。
七月伸出右手食指,點住男子的眉心,宣告說︰「我,是你的主人!我叫做聞人七月,奇聞的聞,人間的人,第七個月的七月。你好好記住了,這輩子,你就是我的!」
一瞬間,有一種幾乎要凍結世間所有溫度的冰寒倏地躥過四周。
他再一次開口,用那種極好听的清涼冷淡的中音,緩緩地重復道︰「你叫做聞人七月,你,是我的主人?」
七月仰起下巴,作出傲慢的姿態,冷然說道︰「不錯。也許,你是暗鬼崔嵬那樣強大的怪物,你只是臨時棲息在幽州,接受洧王的庇護;也許,你比洧王、明相還要厲害;又也許,你的力量也不強,可你就是不屑听令于像我這樣弱小的人;可是,洧王將你送給我的時候,你又為何不反對呢?既然,你沒有反對,那就是答應了,你答應︰我是你的主人。既然如此,到了現下,你又有什麼立場來反悔?又或者,你……從來都不曉得,什麼叫做一言九鼎?當我同洧王一言為定的時候,所有在現場的人的沉默,就代表允許二字。煙雲,是你自己允許的,你自己允許我,成為你的主人的。所以,你,是我的。」
「听起來,倒很有意思啊。」
由煙雲獸化身為人的男子,發出涼冰冰的嗓音,以這樣孤高狷介的奪人氣勢,說出「有意思」三個字,不免令人覺得世上,可再沒有人會像他一般,全身上下都如此這般地透射出沒意思的情緒了。
他那深山清泉般的聲線慢悠悠地再一次問道︰「嗯,你說我,是你的?」
聞人七月,撐大了雙眸,薄霧籠紗的星亮眼瞳牢牢地盯住眼前的男子,她歙開了兩三次朱唇,終于堅定地,朗聲說道︰「沒錯!你,就是我的。」
男子同樣看著眼前的女孩兒,她很漂亮,很有活力,且膽大而不畏死。看得一陣,忽而他的神色驟然一松。
「那麼,請問我的主人,你現在有何吩咐?」他懶洋洋地問道,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氣氛驟然間一掃而空,竟帶了些許暖意。
七月噎住,和前一次同孫祥明對答之時一般,對方柔言順語,她便反而吃癟了。想了半天,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嗯,……你,你,你叫什麼名字?不會就叫煙雲吧?」
他眼皮也不抬地打了個哈欠,神情弛然地說道︰「周壅。」
「雍容華貴的雍嗎?」七月問道。
周壅哈哈笑了兩聲︰「鄉下漢子,爹娘哪里會取什麼雍容華貴的名字。是壅塞、壅土、壅肥的那個壅。」
聞人七月驚異地說︰「你……你不是妖怪嗎?還有爹娘給你取名?」
周壅嗤鼻笑了一聲,說︰「妖怪?!化作馬形,便是妖怪了?你,到底是哪一個國家的人啊?連這樣簡單的微末法伎都不懂?啊,對了,你剛才說了,你不是孚應國的人,也不是陽國的人。不過連那個孫祥明都沒法子送你回去嗎?有這麼困難麼?就算是天涯海角,可只要有心,卻也總是走得到的。」
可是,七月在心里暗暗地反駁道︰我家不在這里啊,就算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又有什麼用呢?還是沒法子回家,一點意義都沒有。她不想過多地糾纏這個問題,于是,七月想了想,好奇地問另外的話題︰「那……那……那,那你變作馬兒,青草……好吃嗎?」
周壅無語地看著她,回答道︰「你……可以去吃吃看,就曉得好吃不好吃了。」
七月驚訝地問︰「不好吃你還吃得下去?」
周壅看了她一眼,原本清涼冰冷的聲音似是帶上了一絲熱熱的笑意︰「我也沒說不好吃啊。」
「……餓了的時候,草根樹皮也得吃下去。就算是人,這種情形也不見得不會發生。何況,變作馬以後,大概腸胃也變了,青草反而成了美食佳肴?」七月猜測道。
「大概是吧。」周壅淡淡地回答道。
七月想了想,說道︰「那你……爹娘呢?」
周壅直如雲淡風輕般地說道︰「早就沒了。我也不是孚應國的人。那時候戰亂,很多人都死了。再後來,家鄉呆不下去了,就在各國輾轉漂流。」
「呃……sorry啊,」七月一個順口道歉,「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傷心事的。」驀地想起眼前這人只怕是和古代中國差不離的,哪里會知道英語呢?想到這兒七月趕緊又說,「你別管我說的稀奇古怪的話,那是我家鄉的俚語。」
周壅也未作理會,只問︰「你想去陽國?」
七月點點頭,說道︰「也行啊,反正去哪兒都一樣。不過,你認識路嗎?」
周壅回答道︰「這兩年,都在各國飄蕩,很多路,都認得。不過,陽國,倒是還不曾去過。這個國家在極南面,從孚應國出發,須途徑蓮華國、小吉國、天門國等數個國家……沒有翼獸,只怕要走數年。」
「翼獸……誒,」七月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喃嘀咕道,「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啊……」
「你見過翼獸的吧?英招那種就是。」周壅說。
「煙雲,我好累,你變作馬兒給我騎吧。」
「……」
「我們家鄉有部書叫做《西游記》,里面有一匹白龍變化的馬兒,可以變成人,可以變成馬,也會變成龍,你說帥不帥?現在我也也有這樣的馬兒了,真好!雖然你不會變龍,不過……湊合吧,做人不能要求太高,不然會遭天打雷劈的。」
「……」
「不過,你跟西海龍王的龍三太子比,真是差了一大截,人家長得可帥啦,那時候,我們班上女同學都可迷龍三太子啦……他,叫敖春,真古怪的名字。」
「……」
注1︰砂之守鶴︰在動畫《火影忍者》中,砂之守鶴是上古九大神獸中的一尾——守鶴,可以控制沙與風的力量。
注2︰曛黑︰意為日暮天黑。
注3︰打火︰就是京津一帶人說的打尖,打尖是打火的誤稱,即為在路途上吃便飯。當然在孚應朝,大伙兒都這麼說。
注4︰裋褐︰上衣下褲,請參看武俠片中的保鏢打扮,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