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和洧王同音,特將偽王改為僭帝。
僭偽之朝,僭偽之庭,從古有之。「啊,阿壅啊,我……我沒戶牌,這,過城走關跨國的,要不要緊啊?」
七月趴在煙雲獸的背上,听著四周田畈傳來的細細碎碎的蛐蛐兒聲,有一搭沒一搭地帶著睡意問。
周壅又化作了煙雲獸,馱著她,蕩蕩悠悠地踱著小步,慢慢地行進在大道上。他只要變作了馬兒,就不肯開口說話了。
也許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阿壅啊,你多大了?我今年,有十五歲了。如果,我死在這兒,是不是很劃不來?我都還沒男朋友的說……早知道是這樣,我就接受蔡聰的情書算了,他長得也不差,成績也是年級第二名,總分也就跟我差了沒十來分,家里又有錢……」
「……」
「阿壅啊,我說的話你听不懂吧?嗯,就是因為你听不懂,才說的,嘻嘻。」
「……」
「阿壅啊,我很想問個問題,你變成人的時候,身上的衣服是哪兒來的?你變成馬的時候,那衣服,又去哪兒了?」
「……」
「阿壅啊,你的家鄉在哪兒啊?我很想去你家鄉看看呢。你說陽國,離得好遠好遠,中間還隔了好幾個國家,沒有翼獸,就要走好幾年。那麼,干脆不去啦。去你的家鄉好不好?」
「……」
最後,周壅還是變回了人,背著七月繼續往前走。
按他的說法是,實在受不了聞人七月的嗦,偏還不能回嘴的狀態。不過,七月認為,周壅一定是想回答她的問題,所以才特地變回了人形。
周壅是個好人。
所以,七月雖然嚷著自己是他的主人,但實際上並未當真,況且,她也沒試過奴役他人。
周壅,他看去氣質甚佳,所以也許在戰亂前,他是個貴族子弟。
大約,和仁瑞公主一樣,亡國之女,但是周壅不像孫仁瑞,她還有個尚有良心的哥哥,洧王孫洧淵來幫她,而周壅沒有,于是,之後就落魄了吧。
他初時有些冷若冰霜,偶爾也會流露出淡漠酷情的神色,七月猜測這定是同他的坎坷經歷相關吧?任誰,經歷了國仇家恨都是難以再對他人溫和仁愛吧?
把他想得這樣好的原因,只是因為,他變回人後,一條條、仔仔細細地,將七月之前的問話做了解答︰
——戶牌,可以到黑市去買,並不打緊。這事兒盡可以交給他來辦。普通人的戶牌,一般府正、州正、郡正、縣正(注1)都有權出戶牌。
——年齡,是二十歲。
——說話,有些確實听不懂。
——衣服,是可以通過乾坤術數來變化的。
——家鄉,在靈澤國。周是靈澤國的國姓,姓周的人極多;就像孫姓是孚應朝的國姓,有很多人都姓孫,但是他們未見得有親緣關系。
——去向,到了下一個府州郡縣,先做安頓休整,再作定奪。
……
七月趴在周壅的背上,睡意慢慢襲來,她含含糊糊地說道︰「阿壅啊,你真是個好人……像我這樣的人,你也可以對我這樣好。……我脾氣很大,性格又差,所以,在家鄉的時候,大家,都不太喜歡我呢……男生,女生,都不喜歡我。可是,因為他們都不喜歡我,所以,我更要努力,更要搶第一,做最好的。可是……沒想到,到這兒……到這兒,洧王,明相,還有阿壅你,都對我很好呢……」
嗯,我的人緣,突然變好了,在這個世界。
但是,我還是,想回去。
七月的頭舒適地靠在周壅的右肩上,她的雙眼都已經合上,兀自在呢喃低語︰「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想回家。雖然,……同學們對我沒像你們那麼友好,可我……還是……慣在那邊。」
周壅似乎回答了一句什麼,但是七月听不清楚了。
夜,深了。
月,濃。
人,寐。
男子,背人獨行。
天明之後,兩人抵達了汊沽港。
汊沽港是一個比丹丘大許多的縣,屬于東郡內,下隸于孚應貝水府,均在幽州界內。
過了汊沽港,就可到零州了。
周壅讓七月先等在縣門外一里處的樹下,他則進了汊沽港,去辦戶牌的事情。
七月自然照辦。
只過了半個時辰,周壅便又回來了。他在七月面前站定後,從懷里掏出一樣物事,而後遞給了七月。
七月接過來低頭一看,竟是一塊樣式古樸的黃楊木雕牌,正面是普通的卷草紋,正中是一叢蘭草陽雕;背面則是陰刻「聞人七月」四個字。
她驚笑道︰「啊,這樣漂亮呢!」
周壅淡淡一哂,不去理她,只說︰「你倒也篤定,我讓你等,你就等了。萬一我不回轉來了呢?」
七月想了想,收起笑靨,肅容說道︰「阿壅不回來的話,那我就只能一直等在這兒了。也許被官府抓去,再次行刑斬首,這一次沒有明相主持,必然就死定了;也許沒人來抓我,不過挨個十幾二十天,也就餓死了;也許遇到壞人,被抓去生不如死,最後自盡而亡……我雖然不信耶穌基督,但是自殺還是有罪的,我總不太敢……;也許會遇到妖獸,被它們吃掉;也許會被洧王、明相派來的人找到,送我去靈澤國,只是這個可能性萬分無一,就算我真有如此好運,只怕到了靈澤國,會有更糟糕的厄運在等我,本來就是,洧王和明相為何要如此好心,無緣無故地救我這個素昧平生的小丫頭?也許會被仁瑞公主的人逮到,她大約因為明相恨我入骨,到了她的手里,可就不是一個死字那麼簡單了吧?更也許,還有其他的天災,不可估測……」
周壅略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差不多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被你想遍了。既如此,為何你還呆在這里等我?」
七月噗嗤一笑︰「為何?因為我想阿壅一定會回來的。」
「……你這樣相信我?十鎰金不是小數目,你就不怕我卷款而逃?」
「阿壅要走,昨晚就走了,以我的能耐,也攔不下你。既然留下了,自然不會丟下我的。當然,也是會有其他變數的,可那,就不是我能埋怨的啦。那個,就是命了。」七月一邊興高采烈地把玩著戶牌,一邊渾不在意地說著。
周壅的嘴角浮上淡淡的笑意,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那般好听。
七月抬起頭,看著周壅說道︰「阿壅的聲音真好听,在家鄉的時候,有沒有姑娘喜歡你啊?」
周壅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沒有呢。」
隨後,他輕輕又加說了句什麼,只是,七月忙著觀賞自己的戶牌,一點兒沒留意到。
「走吧。」周壅說道。
「好。」
搭船啟程前往零州,那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
在汊沽港的兩天里,周壅和七月入住了「汊沽館舍」,據稱是貝水府官辦的,故此亦有三四進的院落。雖然投宿的房間也不是上房,卻遠比丹丘的小村店來得干淨整潔,床和桌子的材質做工上了好幾個等次。
七月總是黏著周壅,問她問不完的問題。致令原定的兩間房,基本只用了一間,周壅無奈,便去退了另外一間房。
「阿壅啊,什麼是僭帝亂朝啊?」
「所謂僭帝,就是非正統的皇帝。人們不願意承認他們是皇帝,簡稱為僭帝。」
「阿壅啊,什麼是非正統的皇帝啊?意思是庶出的嗎?」
「……不是。」
「那是什麼意思?」
「你家鄉,皇帝有庶出的?」
「是啊,皇帝不是有很多妃嬪嗎?有時候,皇子不是皇後生的,那就不是嫡出的啦,因此我們那里,一般有立長、嫡、賢、能等各種取舍方法。」
「……你的家鄉真麻煩。是這樣的,」周壅想了想,解釋道,「在這里,不是皇後,生不出兒子。」
「啊……還能這樣?好奇妙!」七月贊道,「確實方便。那麼這個僭帝就是……啊,就是……不是皇帝?」
「對,謀朝篡位的,稱為僭帝。」周壅回答。
七月皺眉道︰「那還給他篡成功了呢。我看那個駱鄭駱太常大人,會肯嗎?他那樣固執。」
周壅笑了起來︰「駱俊這老頭兒確實是老古板一個,家喻戶曉啊。連你這個外國人都即刻知曉了,他的名譽啊,我看是蕩然無存了。嗯,關于這點,其中涉及孚應朝的內部問題,像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就不清楚了。我當時化身煙雲獸,在宮內避難的時候,听說前朝僭帝,救了年幼的洧王,且收養了他。因為洧王為僭帝所控制,故此,孚應朝不得不恭迎僭帝為帝。」
「……啊,是這樣啊。」七月听得滿月復狐疑,不由得再度提問,「那……那……洧王的父皇呢?親生的那個……去哪兒了?」
周壅微微撐大了雙眸,看住七月,半晌回答道︰「嗯,你連這都不知道?你的家鄉是在這個世界嗎?所有的帝君同帝後,在新任帝君出世之際,均會薨歿。」
「啊……」七月張大了嘴巴,半天不能合攏。
「好吧……」
周壅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你知道素輪非天界域,五帝龍主嗎?」
聞人七月茫然地搖搖頭。
周壅慢慢地在房間的八仙桌邊坐下,示意七月到他旁邊坐下,而後閉目凝思了片刻,開口說道︰「我們這個世界,稱之為素界。此界內,共有六十九個國家。其中,最大的,便是廣仁國、嘉澤國、孚應國、義濟國和靈澤國這五個國家。排在其後的,則是日月國等六十四個國家。之前你所提及陽國,位列二十七。各國以龍主為帝君,以麒麟為主相。我知道,你曉得龍。」
七月呆坐悸恐,囁嚅問道︰「阿壅的意思是,……洧王,明相,他們,都不是人?」
周壅側目而視,頷首悠忽而言道︰「不錯。故此,廣仁國又稱青龍國,嘉澤國又稱赤龍國,孚應國又稱黃龍國,義濟國又稱白龍國,靈澤國又稱黑龍國。余下六十五國國主均無色,只以封號為國。洧王乃是黃龍主帝君。」
七月怔了一陣,又再問道︰「那……那……,這里有人嗎?」
周壅笑道︰「自然是有的,老百姓不都是人嗎?我也是啊。嗯,我想了想,你是從人間道過來的嗎?」
人間道?!!什麼意思?
周壅輕輕地說道︰「素輪非天界域,在你們那,稱之為,修羅道。」
修羅道?!!
聞人七月瞪大了眼楮,說︰「修羅道怎麼知道人間道的說法?!」
周壅看住七月,回答道︰「修羅道和人間道不同,六道之內,只有天道和修羅道是可以自由來去六道的,人間道的說法,修羅道自然是知道的。不過,跨界行走,也不是素界所有人都辦得到的。但是,偶爾也會有像你一樣的情況,人界稱之為神隱的。素界人會被神隱去人界,人界也會有人被神隱到素界來……通常,神隱四種結果中,若然出現帶記憶回返自己家鄉的人,也就……會有更多修羅道的普通人知道人間道的說法了。而同樣的,人界也偶爾有修羅道的傳說,真假且不去論說。」
七月半天沒有說話。
周壅亦是不語,他知縱是眼前這位聰慧的女孩兒,卻也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這些內容。
忽然,七月「啊」了一聲。
「怎麼了?」周壅問道。
聞人七月皺眉說道︰「我听說,修羅道的男子都長得奇丑無比,女子則是絕代無雙。可是……可是……」
周壅看了她足有一刻,才舒慢遲緩地說道︰「你的問題……都很……不著調,盡問些不相干的,沒點兒正經。」
七月很認真地說︰「我是很正經地在問。」
周壅點頭總結道︰「你經常是很正經地在問些不著調的問題。」
「那,好吧,我很想知道,該怎麼回人界。」七月想了想,終于開口說,「只是,我怕……我怕,你也不知道。」
周壅深深地看了七月一眼,低聲說道︰「確實,不知道。」
七月笑了笑,說︰「嗯,我也猜到了。所以,不敢問。」
「但是,」周壅看向窗外,說,「洧王和明相,應該可以送你回去。」
「不對啊,明相告訴我,他不知道我家鄉在哪兒,所以沒法送我回去。」七月反駁道,但是旋即她的臉色白了三分,「阿壅你都可以看出我是人界來的,明相應該更容易分辨出來吧?所以……他,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周壅沒說什麼話,只是默認。
「明相,他是麒麟吧?他應該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人間界來的吧?」七月略有點失望地問。
「應該,可以。不是特別清楚這一點。」周壅回答,很理性。
「那麼,除了洧王和明相,還能幫我回去的,似乎只剩下其他幾國的君主了?青龍主,紅龍主,白龍主,黑龍主以及他們的主相。還有另外六十四個國家的……」
周壅又想了想,才回答七月的問題︰「靈澤國發生了戰亂,黑龍主早就失蹤很多年了。靈澤主相忙于處理國政、尋找帝主,應該不會有閑心幫你。除了五帝龍主外,剩下的國家的國主,只怕不一定會願意援手。听說,跨界行走乃是禁忌,有違萬物自生,相扶相克的法則。」
聞人七月怔忪了片刻,低眉說道︰「嗯,也就是說,我只剩下青龍主、紅龍主和白龍主三位可以求援。」
周壅應道︰「恐怕,是的。」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幫我呢?毫無理由,毫無立場……做那禁忌之事。看來,回家的希望十分渺茫。」七月支了雙手托腮,看著八仙桌正對的窗牖,窗扉大開,外面青天白雲,晴空萬里,遠遠可見綿延屋居,古色古香,絲毫不像人界風景。
「其實,我倒是有一個關策,你可以听听看。」周壅淡淡地說道。
七月無精打采地說道︰「嗯,說罷。我听著呢。」
周壅似有思忖了一番,才開口說︰「靈澤國而今國主失蹤,日月國對它虎視眈眈,為此其主相——卿相費盡心力,廣招賢能,以謀國盛。你若敢去應考,甄選為官,時日久了,許有良機。看你聰明機智,也非池中物,得一番作為,以期卿相青睞……」
「明相……本就要我前往靈澤國尋找靈澤主相皓卿。只是,他既不肯送我回家,他定也會叮囑卿相,莫要放我回返……只怕,卿相不見得肯幫我。」七月猶疑地說道。
周壅緩緩說道︰「不錯,你得明相護送,以仁瑞公主名義前往靈澤國,那麼,你是孚應人,自然是要順遂洧王、明相的意願。但是,若你是聞人七月,無人知曉的聞人七月,自行前往靈澤國,以自己的能力獲得卿相認可,那麼,你便是靈澤國的人,卿相自然不必听從他國的意思,是麼?」
七月想了一陣,臉上漸漸浮上喜色。她高興地站起來,一把抱住周壅的脖子,笑道︰「果然是阿壅厲害,說得很有道理,听起來也很有意思,我很願意試試看。」
「那麼,我們早些出發去靈澤國吧,好嗎?」
「好的。到了靈澤,我也要去阿壅的老家去看看哦。」
「隨你的便。」
注1︰府正,州正,郡正,縣正都是州府郡縣的官吏,專門辦理國民的戶籍。宗正則專門辦理皇族宗室的戶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