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塔旁的居住地——那幾進院落內,找到了廚房。
有水,有糧。
儲存的量是十個人的一個月口糧及用水。糧倉很明顯,就在廚房的後小套間內,那是七月先看到的;至于,那三米深的地下蓄水池,卻是周壅找到的。
如果讓七月去找,她一定還沒找著存水的地方,就先渴死了。
所以,由此而產生越來越濃厚的崇拜之情,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了。就像她曾經順口說的,似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那麼,他到底是什麼人?
嗯,他,是人嗎?
應該是人吧?
若是龍,或者是麒麟的話,他總該會是皇帝,主相什麼的吧?
「沒有毒,全部可以吃。」
周壅下了判斷。
七月質疑︰「萬一,是你驗不出來的毒,怎麼辦?」
周壅很優雅地笑了笑,用那好听得醉人的聲音說︰「那就一起死。」
一起死……
七月的臉可疑地紅了一次。
等到周壅把周圍的尸體處理掉,房屋院落收拾干淨,已經是日入時分了。
而看天色,風靡雲涌,雲層特別怪異,堆得那樣厚密;空氣更是詭異的緊張,明明有風,卻壓得人喘不過起來。
「龍卷風……」
聞人七月站在院內天井的一棵樹旁,已經徹底呆了,「阿壅,如果……如果有龍卷風的話,該怎麼辦?」
「……,」周壅听到七月的話,只是抬了抬眼皮,瞟了一眼天邊,不緊不慢地說道,「龍卷風來了,抱住我,千萬不要松手。」
「……」
抱住你?兩個人一起被龍卷風刮走?听起來倒是挺美的啊?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吧?
忽然間,七月靈光一閃,欣喜萬分地說道︰「那個那個……地下蓄水池……有地下室,我們可以躲在那里。」
「……那個蓄水池上有尺厚蓋板,與地面齊平,取水灌水均通過側旁的小口,若是躲了進去,平時倒還無礙,但是此刻看這天象,隨龍卷風來的,還有瓢潑大雨。萬一,水漫過頂,你能憋氣多久?」周壅皺眉問道。
「一分鐘。」
「……听不懂。」
「就是……就是……大約個‘彈指間’(注1)?」七月很努力地回想著語文老師提到的古代計時方法。
這一次,周壅听懂了。
看來,我們那可愛的班主任謝老師說得真沒錯,本來大家都還以為謝班在逗同學們笑,說些天方夜譚樣的傳聞呢。
「以普通人而言,能屏息這樣的時間,算是可以了。」周壅淡淡然地說道,似是贊許,「不過,這個提議倒也不錯,剛好可以在池子里練一練水引之術(注2)。」
七月恨不得用力抽自己兩個老大的耳刮子。
蒼天啊,大地啊,好容易阿壅同學忙得陀螺一樣滴溜溜轉,看起來是忘了到龍甌後,要教她學習控水的這檔子事了,怎麼自己就這麼沒腦子,又一骨碌地撞上槍口去了?
雷聲響起,風霆流形(注3),雲行雨施,雨矢柱下。
終于下雨了。
聞人七月作最後的努力︰「阿壅啊,在水池子里,會把食水都給污了,那麼我們倆喝什麼呢?」
「石塊、木炭、樹葉、細砂等物島上都有,濾水淨化也不難;況且,淨水術施展起來也極為方便;再一個,飲水之前都要燒煮,有何問題?」
七月絕望地細聲嘀咕道︰「……知道得少一點會死嗎?我看,就算找不到蓄水池,你也有辦法化海水為食水吧……」
「咳咳……」
周壅嗆了數聲,也沒再開口便挽著七月走入廚房,直接順著通往地窖的樓梯走了下去。
水引之術。
首先要能長久呆在水里,視水如同空氣;接著便要化身為水,融為一體;最後就要借水之力,以上中下三等之能量對敵。
第一關,就難如登天了。
廚房地下層,聞人七月呆呆地看著蓄水池側一尺見方的開口小門,半天不能動彈。
其實,她游水是不錯的。
只是,和周壅的要求比起來,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視水如同空氣!!拜托,她聞人七月是人不是魚,好不好?連人魚的資格都夠不上,怎麼能在水里呆許久呢?
听說,練瑜伽的高人,可以在水里呆好幾個小時。這也是世界上——當然是七月的世界里——罕見的奇聞。
外面的風聲越來越大了,幾乎如同鶴唳般地鳴叫起來。連在這地下室內,都能感覺到尖刺入耳,十分難听。
周壅的神色不變,他打開那個小門,側頭看著七月,凝注了片刻,便一把揪住七月的腰帶,把她丟進了蓄水池內。
三米深的池子,儲有兩米左右深度的水方。
聞人七月,身高一米六。
對她來說,這池子屬于深水區。
喝了幾口水後,七月還是恢復了平靜,終于轉正了姿勢,努力踩水立泳,令自己在這池子里也可以露頭呼吸。
好昏暗……
唯一的光源,是那個小門入口側邊的一盞小小壁燈,架子上有一支細細的白燭,忽閃著微弱的光亮。
「你這個樣子,如何能學會在水底呼吸呢?」周壅很輕松就也入來池子內邊,看著七月說道,「又不是來學習鳧水的。」
「阿壅,那個口子只有一尺見方,你怎麼進來得這樣輕松?」七月暗暗鄙夷一下周壅的話,裝作一個字都沒听到,只問自己想問的問題。
周壅沒有回答七月的話,只是伸出一只右手,攤平掌心向下,像是如來佛祖以五指山壓孫悟空的勢頭,沖著七月的頭頂心按了過來……
「別……」
聞人七月還沒來得及出聲阻止他,頭上就傳來一股覆頭覆腦的壓力,整個人便直直地往水底沉了下去。
眼前一片青黑泛著花白,全部都是水。
十分鐘後……
即使是會水,卻也不曾感受過這麼清晰的溺水感。
仿佛是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溫柔力量,包圍了全身,若有若無地壓迫過來。氣憋到最後,再也沒法子忍受,會有一種氣急敗壞的氧氣需求。最後,屈服地微張嘴,任由水流涌入喉管,一直抵達胃部。隨著水進入來的些微空氣根本無法解決身體對空氣的渴望,漸漸地,不能動彈。
可是,七月的眼楮,逐漸將周圍看明了了。
四處,都是水。
對,這個蓄水池,很大,足有兩三丈見方。
正前方,有個淡淡青色的身影,因為是水里,所以看去有點變形。但毫無疑問,肯定是周壅了。
——阿壅,我快要死了。
身體開始感受到水的力道方向,甚至顫抖著隨波飄蕩著。這是池子,怎麼會有水流感?七月悲哀地想著。
後來的事情,七月記不太清楚了。
只依稀感到有什麼東西灌入口內,馥馥異常,緩緩散香,芬郁清溫。緊接著,窒息的感覺驀然間消失得干干淨淨。她像是從遠古開始就生活在水里的人魚一般,半夢半醒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眼前的人,是誰?
他的容顏,隨著水波的激烈蕩漾,忽近忽遠,忽清忽迷。
雙眸,清澈卻不見底,閃過粼粼光輝,可是,在明淨間,卻飄掠絲絲金光,映襯在水中,不知是光還是華。
雙眉唇鼻,特異的完美輪廓,淑清耀目,明朗純淨。
阿壅呢?阿壅去哪兒了?
這個人,又是誰?
這里不是蓄水池嗎?為何水波激蕩得越來越高?水花到底是從何而來?
還有,哪里來的光?
再後來,什麼都沒有了。
聞人七月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日明晴曛。
看起來,像是第二日了。
白天。
她很用力地揉了揉眼楮,連著揉了五六次,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仍舊在蓄水池內。
只是,水都沒有了,一滴不剩。
不光是水。
連同池上的巨石蓋,水池蓋上的廚房,統統不見了。
她趴在池底,硬石板上,睡得那樣香。
真令人扼腕!
當然,這會子一醒來,馬上就覺得腰酸背疼,手足軟麻,費了半天勁這才站了起來,猶自覺著周身顫抖。
蓄水池內壁上,竟然每隔兩尺均有小小窩洞和鐵質扶手。看來,是當初建池的工匠所築,用來爬回地面的吧?
七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胼手砥足,使足了力氣,抓住扶手,踩在窩洞上,然後向著池子頂上慢慢爬去。這一爬,足足費了一刻鐘的時間,她才從三米深的池底爬到了頂上。
一到地面,她才真正感到了龍卷風的實際威力。
其實,少一個水池的蓋子,已經是很恐怖的事情了。
這不是普通的水桶蓋子,也不是尋常的什麼水缸的蓋子,而是一塊一尺厚,米寬的正方的巨石!這種東西,會那麼輕松自如地消失嗎?
但畢竟,七月進入蓄水池的時候,四周幽暗,人很容易對看不到的東西就喪失存在感。就算她能推想到池子上方有這麼一塊巨石,但還是有一種無謂感。于是,這塊石頭沒有了以後,她也沒感覺到有多可怕。
可到了,地面上,看到原本高聳的哨塔、實實在在的房屋院落,一概消失得干干淨淨,甚至,連木樁子地基都好像被刮得無影無蹤的時候,聞人七月,終于,身抖衣戰地打起顫來。
確實,很像是被龍卷風肆逆過的劫後之地。
阿壅呢?
他去哪兒了?
七月看了看天空,昊空萬里,風清雲明;再看看四周,靜謐無聲,闊野寥寂。沒有人,沒有房屋,什麼都沒有。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難道阿壅死了?
七月呆怔了數刻,搖了搖腦袋,趕走這個想法︰不可能,連她都沒死,周壅怎麼可能死呢?
那麼,也就是說,他終于,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什麼自從來了這個什麼修羅道,日子就過得這樣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成了亡國公主的替死鬼,莫名其妙地獲救,莫名其妙地逃亡,莫名其妙地陷困,莫名其妙地被棄……
在干涸的蓄水池邊,呆了足有數刻鐘後,聞人七月終于站了起來,不管怎麼樣,既然沒死,那總要活下去的。
眼前最糟糕的是,什麼都沒了,周壅也不在,要不了三天,她就得活活渴死在這座龍甌洞池島上!
所有的東西都被龍卷風帶走了……甚至樹木……
這座島,像是在一夜之間被剃了光頭。
不知不覺地,她沿著那被掀去了木板和碎石磚塊的鋪道,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碼頭,海邊。自然,這浮木碼頭也已是七零八落。
也記得,「登雲」船主晉肅說過,龍甌,總要有個三五月,才會有船經過靠岸。
在這里等死嗎?
看著茫無涯際的大海,看著天邊層層疊疊的透明雲堆,渺渺霧霧的遠景……頭一次,體會到「絕望」兩個字。
即使是在行斬首之刑的時候,都沒有這樣深刻入骨的體悟。
那時候,周圍是有人的,很多很多人。總覺得,定然會有人救自己的吧?!神隱這樣奇妙的事情,都能被自己遇上,這算不算天將降大任呢?所以,定然會有人救自己的吧?很多漫畫都是這樣寫的,不是嗎?
可是,這里什麼都沒有了……
「你醒了?怎麼走到這里來了?」
周壅那泓泠朗悅的聲音在七月身後響起的時候,她愣住了。
七月幾乎是絕處逢生般的歡喜猛轉身,果然就看到周壅清爍朗朗地立在身後。
他,看起來有點狼狽。
以往,他的頭發,總是整整齊齊束于頂,以與衣衫同色同料的帛巾包髻,插笄固發。這會兒,玉簪不知所蹤,而發髻不成形狀,頭發倒有太半散落在肩上。
以往,他的衣衫,總是清爽利落地衿帶相系,腰革扣束,即使是普通衫服裋褐,也能穿得優雅輕捷。這會兒,他那鴉青色的裋褐全部濕透,半個袖子不知所蹤,露出手臂上麥色肌膚。
但是,他依然笑吟吟地站在那里,仿似穿著最為素典優雅的干淨衣衫,照樣是一派磊落颯爽的風姿。
他沒有丟下她。
太好了!
七月顧不得多想什麼,欣然奔近周壅的身邊,抱住了他,說道︰「阿壅,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
「我本來想跟你道歉的,看起來昨晚真的來龍卷風啦,你說來龍卷風,就抱住你,千萬不要松手。可是,我沒想到我會暈過去,所以……沒法抱你……呃,你是因為這樣才走掉的嗎?但是這個不能怪我啊,是你自己非要逼我練水底憋氣,我憋不過才昏過去的……」
「……」
「阿壅,你怎麼不說話?你剛才去哪兒了?看起來很狼狽啊……」
周壅終于開口了,當然他說的和七月說的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昨晚,範帝來了。」
七月听到這兩個字,不由得抬起了頭看周壅,問道︰「範帝?」
「嗯,雲海國的龍主。」周壅嘆了口氣,說道,「所以,才會有龍卷風的。本來只是大雨,結果卻變成了這樣……」
七月心有所悸地問道︰「雲海國的皇帝?他,他怎麼親自來了?」
「自然是有人給他報信,他才會來的。否則,死那麼十來個駐島戍衛,他身為一國之主,又如何會來此邊遠荒地?」
「那……那是誰給他報的信呢?」
周壅沉吟說道︰「這,就不好隨意推測了……」
猝然間,他手上施力,目中閃過精光,低聲說道︰「我知道,是誰報的信了。」
七月問道︰「是誰?」
周壅的雙眸看著前方,不徐不疾地說道︰「他們,來了。」
順著周壅的眼眸方向,七月慢慢地回轉身,看向後面的大海。
遠遠的,有一艘大型的五層樓船,正駛來龍甌。
碧藍碧藍的海面,在日光下泛著七彩的隱約輝光,映襯著淡藍霧白的天空,讓人看去,綠色,青色,藍色,灰色,月白,白色,櫛次漸更,忽忽閃閃間,迷人眼眸。
那船,飄蕩著金黃色的大旗,上書一個大大的草寫繁體「孫」字。
說起來,這修羅道的字倒是同中國古代一致。
極為運氣!
七月這樣想著的時候,猛然間省起︰孫?孫洧淵?洧王?這船,是洧王的船嗎?那麼,剛才周壅說的意思是,範帝知道駐島戍衛之死,是洧王報的信?
可是,洧王又如何知道龍甌島上的雲海國戍衛死了呢?
除非……除非……七月的身子開始微微抖動起來,除非,人,就是洧王派人殺的。
「阿壅……是,是洧王殺了這些人嗎?」
周壅沒有回答七月的問話。
他伸出手臂,將聞人七月緊緊抱住,一如那日在「登雲」上,武僕射他們一行人進房內查勘之時。
男子的聲音溫溫地貼耳傳入七月的耳膜蝸道內︰「我們下海。」
「啊?什麼?」七月張嘴吐出三個字。
「對,下海!」
「可是,我不行……」
「沒問題!」
「我不信啊……」
「……」
注1︰古代計時方法︰一剎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一「須臾」等于二千八百八十秒;一「彈指」等于七點二秒;一「瞬間」等于零點三六秒;一「剎那」等于零點零一八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囧大家的。)
注2︰水引之術︰控制水元素的一種簡單法術。
注3︰流形︰自然萬物變化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