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氣陰晦。
風浪漸大。
密卷雲厚。
但是,船,順風。
故此,行得極快。
日昳,船將抵龍甌洞池島。
龍甌,即為龍穴。甌為小-穴,故龍甌意指幼龍之穴。龍甌洞池島名之來源,自然是以龍為傳說。听說,萬萬年以前,曾有幼龍主在龍甌避難,立國後便命名此島作為紀念。
「兩位怎突然要在龍甌下船?那邊地處荒涼,只怕三五月都不見得再有下一班船經過。但是,既是客人要求,繞一下倒也無妨。真要沒船,那就搭借雲海國的斗艦(注1)回來也就是了,只不過他們可能也是三五月才會回走岸邊補給一趟,呵呵。」
船主晉肅是個胖胖的五十歲的老爺們,走南闖北的,看去和七月現實社會里那種做生意的老甲魚有幾分相似,形貌熱絡萬分,純天然的自來熟。
他裝得這樣驚訝,好像真是半點兒不知情。
七月心道,我就不信你一點不曉得,昨兒又是僕射、又是令丞的來查船,而後周壅和她就要改道離去,難道你會不清楚個中奧妙?不過,他做服務營生的,吃百家飯,不能得罪人面,江湖事、朝廷事、民間事,俱是能不管就不管,睜眼閉眼只收錢。
他既答應,周壅自也不與他多做言語糾纏,只付清船費余款,帶著七月掉頭便回艙房收拾細軟,準備屆時下船離開。
聞人七月听船主晉肅說了龍甌島名的傳聞後,想了半日,待到周壅收拾完畢,兩人一起出了艙房,在長廊上走了沒兩步,她就開始發問︰「阿壅啊,這龍,它是胎生還是卵生的?」
「……」
周壅一時噎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不知道?難道連你也不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的。」七月在那里哀怨地嘀咕著,「難道我要去問洧王?不知道他是怎麼生出來的。他肯定又說,侍寢三夜,再告訴你。現在我明白明相的意思了,人跟龍,怎麼可能呢。難怪他要說我一夜都撐不住的……」
「……孫祥明,還跟你說這種事?」周壅抽著冷氣,頗有些喘息地問。
「嗯。」七月一口應落,斬釘截鐵。
「……」
周壅無語。
七月想了想,說道︰「我覺得吧,應該是卵生的吧?龍蛋龍蛋,這種說法很多啊。我們人間道,都是這樣傳說的。既然是個蛋,總不可能是胎生的。」
「咳,你還是過來,別說些無聊的事情。我們先下船吧,在龍甌恰好可以教你控水之術。」周壅揚了揚眉,岔開了話題,「上午教你的自然之五行,天道五帝各主相生相克,相輔相成,可記住了?」
「記是記住了,但是,為什麼要把廣仁、孚應五國的所有山川谷澤讓我盡數背下來?」七月稍覺郁悶地問,對于背地圖,她是強項,但是記住這種地理知識,有用嗎?人家又不做諸葛亮,難道還要打仗嗎?不打,惦記著別國的土地干麼?囧。
周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是又轉開了話頭說道︰「既然同晉船主說過了,我們也就趁船靠岸之際下去吧。今早的知識你可得都記全了,明日我會考你,若是答不出來,罰起來可不要哭鼻子。」
七月嗔怒地側頭看周壅︰「阿壅!為什麼?明明你是我的人,為什麼樣樣事情都要听你安排?到現在,你還要罰我?我不依啊!!」
「你不依?」
周壅的面上泛起明顯的笑紋,清朗好听的笑聲逸了出來,讓人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邊說著,邊俯身靠近面前的七月,更將臉容湊了過來,幾乎是親吻的架勢一般,貼住了七月的唇鼻。
七月驟地一驚,不明白他這是做什麼,只能下意識地伸手抵住他逼近的胸口。只是,便是她使足了十成十的力道,卻還是根本無濟于事,眼前一早就換了淡色鴉青線絹裋褐的男子伸臂攬住了她,寸寸壓近,毫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
驀地,無懸念地,如七月所料的,他的嘴唇一點兒不猶豫地落下在她的唇上。總算讓七月稍微釋懷的是,他只輕輕親住了她的唇角,有若蜻蜓點水般的柔和力道,並無肆嚙掠奪的強-暴。
「子房。」
同一時間,一個幾乎令人難以察覺到輕顫的聲音在聞人七月的正背後響起。
是,卿相?
原來是這樣?七月感到自己籠罩在海浪和茶香的氣息里,正翻卷間,腦子里無數念頭和猜想盡數冒了出來︰卿相,和阿壅,到底是什麼關系?怨侶?佳偶?舊友?為什麼,阿壅要親吻自己來做戲給卿相看呢?
還沒等七月想清楚全盤事態,周壅已經抬起頭,春風潤笑般地對著前頭說道︰「皓卿?!相聚易,離別苦,本不待與你告別,真是不巧,卻在此處踫著你。既如此,不說一聲實在過意不去,我同月兒要改道往龍甌而去,只能在此別過了。」
「子房,你不是要回靈澤麼?為何不與我同行?莫非……?」卿相似乎有些不甘地努力追問。
「你知道,在回靈澤之前,必然是要到龍甌的。這是祖例。」周壅淡淡地說,不帶一絲慍意,卻也沒有任何欣喜。
「……你真的……真的,……真的……」
「自然,在龍甌練習控水之術,也是最佳的地點。」周壅漠然地補充說道。
而在此時,七月終于掙開了周壅的懷抱,她自覺八卦非常地回轉頭去看那位溫婉雅致的藍香卿相。
周麟,皓卿,她依然穿著玄色赤緣褖衣,端莊柔芳,立在水殿的廬樓(注2)臨欄廊邊,隔了丈許,定定地望著七月和周壅的這邊。
這一刻,看著她的身影和神情,連七月都有些後悔起自己的作為來。
是不是,昨日,不該那樣氣她?本應該急急地告訴了她,實際上自己和周壅,實在是一點兒關系都沒有。至多,不過是假托是主僕之名,周壅好心幫了她這個突然掉落此間的無頭蒼蠅樣的可憐人。
七月踏上一步,想要張口說點兒什麼。
但是,她沒有料到的是,聲音會忽然發不出來。
——我其實和阿壅什麼都不是,我們不是夫妻。這句話,七月明明說了,可是,一個字的聲音都沒有听到。
于是,她呆住了。
俄頃,腰間有一只手搭扶而上,旋即親暱握住,之後,她便被身邊男子帶拽著往前走去。
于是,七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卿相,那個看去溫柔美麗的女子身邊慢悠悠地走過。身邊的周壅更是一語不發,攜著聞人七月,頭也不回地從卿相一側離開。自然,周麟,也是什麼都沒有說。
周麟和周壅,很詭異啊。
阿壅,他,是在負氣嗎?七月只能作如此猜想,他其實是喜歡卿相的吧?
繞過穿廊,下了水樓,到了船舷處的舷梯。
在靠岸後,還未等報事的船僕喊話,周壅和聞人七月早已從舷梯下船,走得幾步,才听到船僕喊道︰「龍甌洞池島到了!」
龍甌洞池島。
到了。
龍甌洞池島,整艘船,只有七月和周壅兩人下船。
原本,這一班船是可以不用到龍甌此處靠岸的,因周壅和晉肅提前說了,這才靠向龍甌洞池島。
七月的雙腳踏到了沙灘,望著那艘四層高的大型樓船慢慢地駛離,往那水天相接處而去,趁波逐浪,化作遠影,漸漸地她心中生出一股空落感。
她忍不住看向身邊的男子,叫道︰「阿壅……」
這一聲喚出,七月亦是一震,可以說話了?!
周壅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然從七月的腰間放下,改握住了她的皓腕。他咿了一聲,用左手在七月的眼前擺了擺,壓聲說道︰「別說話。」
為什麼?
七月皺眉,心道︰為什麼不能說話?
龍甌的沙灘至島上碎石鋪開的路這一段距離上,是建了木板鋪道的。一直入海,仿似簡易碼頭。碼頭附近的淺灘地上,有數艘艨艟(注3)以及大型斗艦擱置在靠近樹叢一邊,應當是守島的軍士所用的船只。
木板鋪道在沙灘盡頭處,插著一支巨大的帷桿,上飄藍色雲海大口旗。底下四方紅木幡架邊立著兩人,饕餮紋冑半包式頭盔,半身卷雲護肩,藍色魚鱗戎甲,藏色吊墩麂皮靴。這身打扮,無處不見雲海之藍白二色標記,看著就像是雲海國的軍士,只是,他們兩人均低垂著頭,似在打瞌睡一般。
隔了十來丈遠的距離,周壅站在她的身旁,看著那個方向,看著那兩名藍甲士兵,頓了半日,終于說道︰「死了。」
「什麼?!」
七月猛地張開了口,低聲驚呼。
可經周壅這麼一說,真的是越看越像。沒錯啊,否則,這兩人如何會這般僵直?且又大半日的時間,一動也不動。
七月畢竟年紀不大,不曾見過死人,就算在自己的家鄉偶遇車禍現場,也是匆匆避走,絕不去正眼細瞧,此刻,卻哪里有這個膽子去上前一探究竟呢?只是,她心中終是有些疑竇,忍不住就開口問︰「這……這樣遠,阿壅確定他們是死了?」
「死透了。」周壅的聲音冰冷地劃過耳際,清爽,悅耳。
沿道。
不徐不疾地走。
周壅拉著聞人七月,到了藍色的旗架子下方,那兩名藍甲士兵的身旁,這才立定。
人,果然是死透了。
因為是饕餮紋冑的半包式頭盔,蓋住了大半個臉,且這兩人又低垂著頭,故此在遠處是看不清楚。
但,這個距離,卻十分的清晰。
兩個,均是四十左右的男子,膚色有些發黑,又泛點兒青色,尤其是在這會兒,天光不太亮,又因著旌旗遮住泰半殘留的霽色,那臉上盡是陰翳,愈加鐵灰。只是,異樣的帶著淡淡磷光,時時閃動,悄悄刺眼。
「中毒了嗎?他們。」七月不禁發問。
周壅看了一眼七月,回答道︰「沒有。」
「啊,對了,明相說我中毒了……阿壅,你看不看得出來,我到底有沒有中毒?我始終沒覺得自己有中毒?」七月忽而想起孫祥明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給她解毒的事情,說實在的,真的一點中毒的感覺都沒有,不然她也不會把這事忘得一干二淨。
「你麼?你身上……這毒,不妨事。」周壅皺眉說道,言畢就大步往前走去,沿著鋪道。
七月吐了吐舌頭,心想這會兒這種話題確實不太妥當。
但是,她實在有點怕。
死人,兩個,就在她的眼前。只能,強迫自己視而不見,甚至想方設法地說閑話故意繞開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甚至不管這些說話是否合宜。
周壅走得極快,七月連忙跟上淡鴉青色衫褲的男子。讓她跟兩個尸體呆在一起,打死她也不干。
「這……這是……怎麼回事?」
七月憚恐惴惕地拿手捂住了嘴巴,看向身旁的男子。身邊男子,鴉青裋褐,神清氣爽,卻容顏肅警,擰蹙了眉宇,抱臂思索。
他們兩人,繞島一周。
但是,沒人。
這里,沒有人。
或者說,沒有一個活人。
龍甌島不大,至多只是十里見方的一個不規則圓形島。島中心有哨塔,高約七八尋,四周有幾進院落,院內造了一些簡易的房屋,供各國駐守士兵居住。
此刻,這里,什麼人都沒有。
也不對,不能說什麼人都沒有,除了聞人七月和周壅,倒是還有十多具尸體,散亂零落倒在各處。看這些尸體身上的甲冑,一律雲紋護肩,藍鱗戎衣,應該都是雲海國的人。
沒有血跡。
沒有一絲絲的血跡。
死了人的冷兵器時代,又不是中毒,怎麼會死得一絲血都沒有呢?!
周壅在空落落、靜悄悄的哨塔下站定,望著遠方天際的藍灰壓雲層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說道︰「不想,竟會如此……範帝,嗯……這事情這樣麻煩麼?」
聞人七月看著他的神色,不敢問,範帝是誰;更不敢問這里到底發生了什麼麻煩事。可是驟逢□,也就鬼使神差地問出一句︰「李帝是誰?」
不敢問範帝,可是突然想起那丹丘的一夜,曾經清楚听到孫祥明所說的,李帝,兩個字。李帝,是誰呢?
听了七月的問話,周壅有些惑然不解地答道︰「李帝?義濟國的白龍主?你認識?怎麼突然提起李帝?」
七月半闔眼簾,眼前雖有幾具尸體,但好在沒有血跡,總沒有那樣觸目驚心,倒像是幾個人不擇地點地睡在那里,只是有些不像話,倒漸漸不再覺恐慌了。
她定了定神,才說道︰「不認識,那日阿壅馱我離開丹丘之前,我好像听到明相在喚什麼李帝,似乎,還有卿相。後來,洧王也來了……再後來,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是麼?」周壅只嗯了一聲,並無再延續話題的意思。
那天,阿壅,是明相還是洧王救了我?然後讓你帶著我走?七月默默地想,仍舊不敢啟齒問這個問題。
怎麼,卿相那天也在場嗎?
還有,為什麼我們必須在龍甌下船?
再有,為什麼你要氣卿相?
最後,我們還去不去靈澤國了?
嘆氣一個,你跟卿相鬧成這樣,我還能去靈澤做官嗎?就算卿相是個麒麟,那她也是個母麒麟……女生吃起醋來,還有道理可講嗎?在一個醋意翻滾的主相手下做事,官運亨通這樣的事情,好像變得比童話還要遙不可及。做誰也別做格爾達(注4)啊,自問可沒那個勇氣跟冰雪女王(注5)叫板。
「我們在這里先住幾天吧。」
周壅輕描淡寫地做了決定。
「啊?阿壅,你說什麼?!」聞人七月瞪大了眼楮,盯住眼前的男子。
他,像是在說︰嗯,七月啊,今天就在「汊沽館舍」住下吧!
是,是這樣輕巧的事兒嗎?這里是凶案現場啊!!!在這里住下?還要住幾天?阿壅,你的腦袋是怎麼長的?這兩天走海路,所以你的腦袋進水了嗎?
周壅看出七月面上強烈的,毫不掩飾的質疑意思,終于開口說道︰「你不願意?‘登雲’已經開走啦,你打算怎麼渡海?近海灘邊是有不少艨艟,但是快艇走不了太長的海路;有一艘大的斗艦,可是沒有開船的水手,且又不知道能否找到食物存水……不住下,去哪兒?」
「登雲」,那是晉肅的客船之名。
「……萬一有人來了如何是好?」七月問道。
周壅嗤聲笑道︰「有人來了不是正好?正好可以搭船離開。」
七月怒道︰「可是,這里死了那麼多人,萬一人家懷疑是我們兩個殺了這里的人呢?怎麼辦?怎麼洗月兌嫌疑?人家會帶殺人凶嫌同行嗎?」
周壅閑閑淡淡地說道︰「不會。不過,在有人來之前,你能想到離開這個島的方法嗎?」
「……」
七月郁悶地想了半天後,說道︰「不能。」
「看來,我們終于暫時達成共識了。」
「可是,阿壅,這里什麼都沒有,我們吃什麼喝什麼?會不會連淡水都沒有啊?那不就慘了?阿壅,你會打漁嗎?」
「快要下雨了。」
「……阿壅,萬一,萬一……」
「什麼?」
「萬一,凶手還沒離開,怎麼辦?」
「……」
注1︰斗艦︰較為大型的官用船只。
注2︰廬樓︰船只上高于主甲板的建築結構中的第一層,高于主甲板的建築物一般稱之為水殿,將堂,或官樓,和陸地上的房屋結構很相似。這類建築的第一層我們稱為廬樓,第二層為飛廬,第三層為雀樓。
注3︰艨艟︰就是具有良好防護的輕便快艇。
注4︰格爾達︰安徒生童話中《冰雪女王》中的女孩兒。
注5︰冰雪女王,安徒生童話《冰雪女王》中的角色,搶走了加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