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去?」周壅再一次問道。
「嗯,我不去,我不要做縣吏。」七月明確答復。
「听說,你是我的主人。」
「……呃。」
「你身為主人,是不是應該有點大志?」
「大志本來是有的,可是,阿壅你說,這里是靈澤國。若是靈澤國,那我怎麼努力也沒用啊,卿相肯定不喜歡我,概率低于百分之五十的事情,我聞人七月不會那麼蠢,去白費這個力氣的。」
「……」
「可是,阿壅,你是喜歡卿相的吧?為什麼要氣她呢?」
「……」
「阿壅,如果你很喜歡很喜歡卿相的話,那……那,那我幫你去做這個官兒,倒也可以,誰讓我是你的主人呢?我不幫你,還有誰來幫你?」
「……」
日子過得猶如白駒過隙,似乎,眼楮倏忽一睜開,瞬霎一閉上,就那樣的開闔間,日起月落地,五年的光陰就匆匆而過。
五年里,狄泉縣的縣正多次催她上書申請朝廷正式冊她為令丞,均被七月左推右拒地賴掉了。縣吏,諸如功曹(注1)、令史(注2)、獄掾(注3)、文無害(注4)、廄騶(注5)、倉吏(注6)、獄吏(注7)等均無需上報朝廷正式冊封委任,但縣尉、令丞以上的級別就需上書。七月不想讓卿相知曉自己在狄泉縣,自然不肯升職。
五年里,周壅將琴棋書畫、醫卜星象、農田水利、天文地理、經濟兵略、奇門遁甲、佔卜歷算、七政四余(注8)、五星失次、乾坤術數、陰陽五氣等盡數教給了七月。能學的就學,不能學的就先背下來。時日越久,七月愈覺得周壅稀奇古怪得很,行事風格比之洧淵還要怪上幾分。
五年里,七月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周壅的主人這回事了,反之,她常常會不自覺地將他當成師父。也許,應該像縣里頭,那些朝廷辦的義學里的孩子一般,對著傳授知識的儒弱書生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先生」。可是,七月是個倔脾氣的孩子,她總拉不下臉來那樣叫周壅,所以,最後,她還是喜歡有些親狎地叫他「阿壅」,而周壅,總是淡淡地笑,不說什麼……
五年里,七月長大了。她也是年方二十的女子了。即使是在素界,這個年歲並不老,卻也開始有左鄰右舍來提親了。因為女孩兒,不管,有沒有訂婚,到了二十,無論如何,都該綰發插簪了。
這不,一日,聞人七月從縣公府回來,還沒走到家門口,隔壁的杜大嬸就神秘兮兮地在街口等著,一瞧見她的身影,這位杜榮氏就興奮地沖著七月直招手,口里則大聲叫著︰「聞功曹,聞功曹,誒,阿月啊,快過來快過來。」
七月無奈地拖著步子走近去,面上還要堆出快樂的笑容︰「眅姐姐,有什麼好事,你這樣開心?還有啊,我姓聞人,不是姓聞啦……」
杜榮氏聞言,更是笑得像花兒一樣︰「阿月是最乖了,听你叫我眅姐姐真是讓人听著高興啊。我說阿月,這聞跟聞人也沒差多少啦,不打緊不打緊。呃,不說廢話,言歸正傳。你跟姐姐說實話,你和那周小哥真的是主僕關系吧?」
初到狄泉之時,左近右旁的人總懷疑周壅和七月是私奔的小兩口。聞人七月听了趕緊否定之,絕不再犯當日在皓卿面前時的花痴。自然還要十分果斷地加上一句︰「我是阿壅的主人。」
周壅听了倒也沒說什麼,只默然不語,以作贊同。
時日長了,大伙兒倒也信了。
這成日介的,聞人七月什麼事兒都不干,上至家什物件,下至柴米油鹽,所有雜務均由周壅一手包辦。看著確實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偷跑了出來游玩,隨身尚帶一名僕從。
只是,怎麼沒有丫鬟婢女隨行?于是,又起了一陣子流言,說這周壅只怕是那類皇宮中擔任內侍令(注9)的殘缺之人,天生不能人道,故此家人才放心令他陪伴自家小姐。
又過了一些時日,一群八卦無聊之人又將這個論斷給推翻了,認為這周壅周身上下看去,怎麼都不像是天殘。
……
原本這些沒完沒了的測度猜疑,終于在七月考上了縣吏後,稍稍收斂了一些。待到她在第二年升作功曹,這等流言蜚語便更加少了。這兩年,又听說她頗得縣正大人的賞識,多番要升她做令丞,這街坊鄰居的,就再也不說什麼閑話了。
七月心想,有肯定還是有的,只不過私底下偷偷兒地嚼舌根去了吧?
想到這兒,她笑嘻嘻地回答杜榮氏道︰「嗯,阿壅怎麼啦?又要替他提親啦?這一次是哪家的姑娘?可是,我雖然是阿壅的主人,這種事情也不能強迫他呢,他若不喜歡,恐怕是不成的。」
杜榮氏拍了七月一下肩膀,嗔道︰「去!閉門羹吃得還不夠麼?話說要不是周家小哥老拒婚,也不會被傳成那樣,說他有心無力什麼的……哎呀,你看我這張嘴,真是該打!」
七月忍俊不禁,趕忙安慰道︰「呃,沒事沒事,其實你們背後說的話,他也都知道……呃……那句您就當沒听到吧,那,那今兒,眅姐姐找我什麼事情啊?」
杜榮氏湊近過去,說道︰「我是給你來做媒的。」
七月的身子晃了好幾晃。
縣吏沒有正式的公服,只需穿得干淨端正即可,周壅給她買的衣服總是素色居多,此刻她穿著瑩白褖衣,淡青色寬緣,配上這會子有點發青的臉色,倒是相得益彰,實在是襯得很。
杜榮氏看了看七月的臉色,繼續說道︰「那個,那個裴縣正的兒子,早幾年就在帝都為官,算算,倒也有十年了。听說,還是個挺大的官兒,什麼御史丞(注10)來著。只是,他一心為國,年近而立,卻不曾娶妻……裴大人一直十分喜愛你,大約也是很想你能做了他女兒的,這才,托了我前來提親。月兒,你也有二十了吧?我猜,你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孩兒,可這五年里,也不見你回去,家里也沒人來,也許,也許,親恩斷了的,也是有的……還是自己為自己籌劃謀算一番吧。姐姐是覺得,裴大人的兒子,真的很靠得住。周家小哥雖然樣子周正一點,但畢竟是你家的僕人,身份有別。萬一將來你家里生了悔意,來接你回去,你說,你的夫君是裴御史丞大人來得風光,還是家里一個下人湊做一堆過日子來得風光呢?我估模著,你家里人,定也要看著這素界五帝國之一靈澤朝御史丞的面子吧?屆時,不什麼都圓滿了嗎?」
七月額頭汗涔涔而下,連忙趁著杜榮氏在話語的斷頭處喘氣時機一口打岔說道︰「呃,眅姐姐,我沒打算成親啊。」
「你都二十了還不打算成親?果然,你還是喜歡周家小哥?」
「不是,不是,我要回家的,不打算久居青州啊。」
「我听縣正大人說,你的戶牌上注明的籍貫乃是少陽州汨羅府芙蓉郡的人,那是咱們靈澤最西南面的地兒啦。這等邊遠之地哪里及得上帝都繁華啊?別看咱們這狄泉縣這麼個小縣城,可也屬于直隸範圍啊,一應物事怕也是芙蓉郡難以企及的吧。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來了帝都腳下,還想著回去?哪里有這樣的人的?說到底,你還是喜歡周家小哥吧?」
「……不是,不是,眅姐姐,我……我我,我一個漂泊在外的孤女,年紀也不小了,也沒什麼見識能耐,鄉里亭里縣里的風評也不大好,怎麼敢高攀裴縣正的兒子呢。況且,你也說,那位裴公子眼下可是帝都的御史丞,這,這……這,實在不般配。青州為靈澤帝都,名門閨秀定然多不勝數,裴大人少年得志,芳心暗慕的舉舉皆是。卻因為縣正大人的一時錯愛,被迫娶我這樣的,只怕反而生事,屆時,姐姐你也要受累呀……」
「……若是能成就一樁美事,受累算什麼?我看,你還是喜歡周家小哥兒吧?」杜榮氏賊兮兮地笑著問道。
「……好吧,你說喜歡就喜歡吧。」七月無奈繳械舉白旗投降。
杜榮氏一拍手掌,說道︰「我說嘛!可是,聞功曹啊,阿月啊,這事兒不太容易啊。你家里人肯定看不上一個下人的。我瞧那周家小哥,那身的氣度,也不像是普通下等人,怎麼不去考個縣吏什麼的,慢慢地熬上去,過個三年五載,運氣好,做個縣正什麼的,也稍微有點樣子啊。」
七月無奈地問道︰「……眅姐姐,你到底是來給裴大人做媒的,還是來給阿壅做媒的?」
杜榮氏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呃,差點忘了!還是裴大人好啊!阿月,你听我說,他是縣正大人的獨子,名字叫做裴昌,字祖榮。那可是帝都的大官兒啊!阿月,姐姐不會害你的,還選裴大人吧。你都二十啦,女子二十摽梅之年,理應有喜。」
「裴大人,那,……我還是嫁給阿壅算了。」
七月汗然應道,心說,蝦米?裴祖榮?好鄉土的名字哦,簡直比明相的名字還要濃郁的黑土味兒……人家不要!絕對不要!
正瞎七搭八地亂亂思忖著,忽听杜榮氏在那里很尷尬地說︰「哎,周家小哥,這麼巧?」
七月的脖子一僵,轉過頭,看見周壅穿著一身雪青色的薄棉布裋褐,慢吞吞地走過來,她忍不住牽動頰肌干笑起來︰「哈哈……汗……哈……」
周壅沒有理會杜榮氏,只把七月拉了過去,往回走去,走了幾步,卻又停住,轉身對著杜榮氏說道︰「說媒,總也該弄清楚對象。稀里糊涂的辦事情,也難怪總成不了事。雖然月兒不肯說,但我們早在五年前就成親了,今日既然要離開狄泉縣,說出來這一樁,倒也無妨了。」
言畢,周壅拉著七月大步離去,轉眼便消失在側旁街巷里,只留下一個發呆的杜榮氏在街口。
過了一刻,那杜榮眅跳了起來,叫道︰「我就說嘛!我就說嘛!他們肯定有私情的!果然還是偷偷跑了出來的,又偷偷在外頭成親了的!喂……申家的嫂子,你在不在啊……你听我說,聞功曹啊……」
窄巷內。
青磚石道上。
「呃,阿壅……今日要離開狄泉嗎?你之前沒提起啊。」七月問道。
周壅淡淡說道︰「嗯,今日啟程去靈澤帝都青州。」
「……這樣突然?」
「皓卿遣來要離,邀請你前往青州。」
原來是這樣?
七月輕輕咬住嘴唇,抬眼看身前男子的背影,低聲問︰「阿壅想去青州?」
他拉著她的手,穩步前行,也沒回頭,只說︰「去也好。」
「……嗯,那就去吧。」七月點頭贊同。
周壅腳步一頓,忽然停住回頭,看著七月說道︰「你擔心?皓卿知道我教了你五年,她很是驚詫,想以司直(注11)之位交付與你,若是確有能耐,則以靈澤國太尉一職相待,為武將之首。怕什麼?難不成你對自己沒信心?亦或是對我沒信心?」
「也沒有啊。」七月嘆了口氣,嘟嘴說道,「阿壅,其實,你可以自己去做什麼司直、太尉嘛,干麼非要我去啊……」
「……」
「就算這狄泉縣的功曹,我也不是很願意做啊。」
「……不是你說要回家鄉,所以才教你這麼多,讓你往仕途希冀。而今,皓卿願意你擔司直之職,將來,更可官達太尉。你若得了皓卿的信任,為靈澤建功立業,自然,重返人間道,也不是什麼難事。」
「那你讓卿相直接送我回去,不就好了麼?」七月沖口而出,「卿相听了你的話,連太尉的官位都可以給我這個毫無功績的縣吏,我看只怕我是平頭百姓,一無所長,只需看在阿壅你的面上,她也會把我封作太尉的了。那麼,你干麼不讓她直接送我回去?難道,難道是,因為你跟卿相之間糾纏牽絆,無法明言,便生生拖了我進來做周旋?」
周壅若有所思地看著七月,半晌才說︰「嗯……你的思潮算計,一向很好,很好。真是思度弘遠,思理淵偉,頗能舉一反三,由一推十。」
「阿壅,不用你贊,我知道我想象力很好的,哼!」
「是不是剛才被我听到你說要嫁給我,所以……你害羞了?」
「……」
「其實,我們不是早就成親了?五年前……」
「……」
「你要補婚禮?」
「……不是,阿壅,你不要岔開話題,你老實說吧,你和卿相是不是一對兒?要是你老老實實同我承認了,那我身為你的主人,這事情也是應該……呃,應該上心的。為了你,去青州,也是可以的。」
「……,」周壅忽而笑了起來,說道,「嗯,那就為我去青州吧。」
七月抬起眼眸,看面前的男子。
五年了。
聞人七月,有二十歲了,她長高了。
現下,也有一米七了。按照素界的計算,當是七尺。幾乎,和周壅一般高。
五年的時光,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應該更加美麗了,按人間道的說法,那是完全長開了。當她淺笑著同公府內的慕令史、連公平吏說話的時候,他們都會在某個瞬間有一個晃神;連一向古板嚴肅的向縣尉瞧向她的時候,也曾略略面上飛紅;甚至,那個慈和的裴縣正,還希望她能嫁給他的兒子,當朝的御史丞大人……
但是,眼前的男子,雖然如斯溫柔,對她幾乎千依百順,卻從未將她看入心中。
今日陽光甚好。
素羅道的天氣,總是四季如春,氣候宜人。
太陽溫溫柔柔地將明媚的光線灑向大地,在窄巷里,被一邊的房屋山牆遮住一半。道路,分成兩半,一半陰,一半明。
他總喜歡穿裋褐。
其實他更適合穿寬袖深衣。金色的光芒沿著他的身周裁出一道亮亮的緣幅,似鎏金描邊,璀瑳絢麗。
他會說,好,我們成親;他會說,好,補個婚禮;他也會說,好,我們一起走;他也會說,好,你想要什麼就買什麼;他也會說,好,你喜歡怎樣就怎樣……
他從不生氣,從不同她吵架,從不在沒人的時候叫她月兒,……
他看她的眼中,什麼都沒有,純淨得讓她氣惱。
也許這是真的,他很喜歡卿相。
洧王也說了,卿相為他一直未嫁。兩情相悅,奈何命運波折生生磨人。
身為他的掛名主人,他又救了她那麼多次,還照顧了她五年,更教給她那麼多知識,為他做點什麼,也是應該的吧?
七月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要幫阿壅。
因為,我很喜歡阿壅,我希望阿壅能過得很快樂。他喜歡卿相,所以,一定要想辦法,幫到他。等他和卿相成親,再沒我的事,我就央求卿相,送我回人間道。
七月想著,看著陽光下的男子,燦爛地笑了起來,說道︰「嗯,好的。阿壅,我為你去青州。」
注1︰功曹︰掌縣吏的考績等第升降。
注2︰令史︰管理文書檔案。
注3︰獄掾︰縣獄的典獄長。
注4︰文無害︰所謂公平吏,掌巡查監獄復查案卷,以防止冤獄。
注5︰廄騶︰掌一縣車馬之政。
注6︰倉吏︰縣庫的長官。
注7︰獄吏︰縣獄的獄卒。
注8︰七政四余︰古代佔星學。
注9︰內侍令︰一般由宦官擔任的官職。
注10︰御史丞︰相當于御史大夫副印,若無御史大夫一職,則御史丞實為三公之一。
注11︰司直︰掌佐丞相舉不法,職在監察官吏,位在司隸校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