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壅看著七月,微微地笑起來,說道︰「腰如束素,齒如舍貝,嫣然一笑,可惑城,可迷國。希冀你能登靈澤太尉之位,太陰之精,如月如華,陰華月尉之名,縱橫天下,所願皆成就之。」
七月不解,亦不想解。她只持續地語笑歡鵲,燦若明陽,說︰「那,今日便走麼?」
周壅頷頤點頭說︰「是。」
七月不滿哼聲︰「每次都是你說了算,其實你才是我的主人,是吧?」
周壅極輕聲地笑起來,他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窄巷兩邊,是不規則的黑瓦白牆的鋪坊人家。
上裝筒瓦,四角雁翅或一字沖天的空斗山牆,在路的兩邊時有出現,灑落地面的光影也變得不規則起來。
這條路,走了五年了。
不過,一切都要結束了。
窄巷盡頭,有一進小小的簡陋院落。
推開黑漆油飾、黃銅門鈸的兩扇大木門進內,可見兩間北正房,一間是七月的臥室,一間則是周壅居住;東西廂房各一間,偶爾用作會客;南邊書房雜屋又兩間,放滿了書籍琴具等雜物。
這六間屋子,均是臥磚到頂,起脊瓦房。院內則是鋪磚墁甬道,各處房門和各屋前均有石台階。
聞人七月走進北面正房,就是當年她在龍甌暈迷後再次醒來所見的那間屋子,這便是她的寢居了。
這間房內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天井,另一扇則通向周壅的寢室。
她看到周壅走進來,徑直到了那竹雕立櫃邊,開了櫃門收拾她的衣物。這櫃子用了五年,雕紋都有些磨花了。
周壅只取了兩套荼色和霜白的紗羅深衣,放入一個赭色的粗帛包袱內,竟然就算是拾掇停當了。
七月張大了嘴,問道︰「就這些?」
周壅側臉看她,嘴角泛起若隱若現的笑紋︰「是。怎麼?」
七月微微顰蹙雙眉,歪頭問周壅︰「那……那,那,那具梅花斷的焦尾文武七弦琴呢?還有那副元青花釉里紅的六博戲(注1)棋,還有青銅棋盤,玉石棋子的那副象棋呢?都不帶了麼?還有那些字帖,還有畫……還有測星圖,滴漏壺(注2)……呃,這些都不帶了麼?我……我都要的呀……」
「……那些東西,都很普通,何必稀罕?還是留給街坊吧。」
「不,我要帶走。」
「……會有更好的。」
「……」
最終,七月還是听了周壅的話,只帶了兩件衣物,就離開了那租住了五年的小院子。那是隔壁杜大嬸,杜榮氏的屋產,月租一百錢,長租五年,計六兩銀。(注3)早已付清。
說起來,阿壅的錢,都是從哪兒來的?
那些堆放在南面書屋雜間內的形形色-色、佹形僪狀的古怪玩意兒,琴劍棋書,畫刀物具,鑒柱鏡架,盒罐錫器,等等這些供她這五年里學習的所有什雜,又都是哪里來的呢?
縣內不曾听聞偷盜失竊事件。故此,阿壅的錢物來路必正。只是,到底從何而來呢?
莫非,是卿相給的?七月嘆了口氣,卿相對阿壅,可真好。
日入之前,他們所雇佣的馬車抵達了青州城。
七月不安地問︰「阿壅,真的不用去公府和裴縣正說一聲麼?這理該正式呈書上報的……」
周壅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不用。卿相早另發書信前往狄泉縣公府,裴縣正,想必早已知曉。他,不是央了那榮眅來給你說親麼?再怎麼喜歡你,你沒有家人可依托,仍然並非擇偶佳選……可若是卿相親點的人,那就不一樣了。」
七月低下頭,這點,她也猜到了。
可總要周壅點了出來,她才肯相信。
跟前的男子不再說話,伸手執了包袱,又握住了七月的手,輕捷敏快地推開馬車後廂門,跳下車。付清租用馬車的尾款後,那狄泉縣的溫姓車夫笑呵呵地跟他們揮手告別,揚鞭返回。而周壅則和七月在青州城門口,由閱門籍護軍下尉檢查了戶牌後,順利入了青州城。
「天色漸晚,我們是去哪里投宿?」
一入青州城內,聞人七月不曾細賞靈澤帝都景觀,只是頓住腳步,輕輕問周壅。
「……」
「如果是去卿相的府上,我不去。我自己去尋館舍。阿壅,你先去卿相那邊吧。」七月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寶相花雲頭錦絲履,慢吞吞地說道。
周壅定定地看了七月數瞬,豁然展顏淡笑︰「你身上從不帶錢,怎麼去尋店投宿?這里也不是狄泉,街坊鄰居的盡都讓你賒賬,明兒再給亦是無妨……」
七月這才想起來,一時怔住。
只須臾,她便醒悟過來,趕緊伸出手,向著一身雪青衫褲,形容清爽利落的男子說道︰「阿壅,給我點錢。」
「並不是去皓卿那里,早定了‘青州侯館’入住。走吧。」他似覺得極為有趣,一向淡漠的臉上亦是露出了笑顏,聲音一如既往的悠揚,「只是,你不想去皓卿那里,這是為什麼?你不喜歡她?听說皓卿她,藍香卿相之名傳遍諸國,不論男女,都喜歡皓卿的……可你不喜歡她?是不是?」
「……誰說的?我很喜歡卿相的,她長得這樣美,又這樣優雅。」七月沒什麼底氣地辯說道。
「那你干麼不肯去相府?」
「阿壅大笨蛋,人家是不想做電燈泡嘛。」
「……听不懂。」
「你是笨蛋,當然听不懂。話說,也就這會兒,讓我有點主人的榮耀感。人間道的話跟素輪道不一樣,真是太好了!」
「……」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這從通往城外名為「澤路」的主道上,紛紛攘攘,擁擁沓沓地奔來許多慌慌張張的百姓,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議論著向城關而去。
…………
「糟糕,糟糕了,這是不是真的啊?」
「你也听說了?此事大為不妙啊……」
「正是,卿相說會在顯仁門說明此事,另會告示張貼。」
「快走快走。」
「我听說是,青龍國要打我們靈澤國了。廣仁樊相已下了戰書到我國啦。」
「不會吧?開玩笑吧?」
「是真的,等會子你且看著。」
…………
七月驚疑不定地轉頭看周壅,不由自主地啟唇說道︰「青龍國?要打靈澤國?可是,青龍國為何要攻打靈澤國呢?」
周壅似也微微皺眉,凝神思索中,最後,他只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七月拽住周壅的窄袖,沉吟忖了一陣,納悶道︰「青龍國是五帝國中位列第一的最上國,位份極尊,國家富庶,幅員遼闊,實力遠超靈澤國。那他們,打靈澤國作甚麼?那青龍主,趙湨,阿壅以前也給我說過,說他令諸國恐懾,……對了哦,眅姐姐還跟我說過呢,若有不乖的小孩兒,夜啼不止,便拿那趙湨嚇他們。趙湨,不知是怎樣的人。不對,不知是怎樣的龍哦……」
「……」
七月想著,忽而笑了起來,說道︰「啊,也就是在素輪道,所謂的‘真龍天子’才是成立的呢。我們人間道的,那都是假龍,其實都是普通人來著……不知道當年是怎樣的一個人,來了素輪道,又回去人間道,進行了怎樣的宣說,這才出現了那幾千年的王朝。……呃,阿壅,我們去‘青州侯館’,還是去前面的城門口,叫什麼來著?顯仁門?去听卿相宣告此事?」
周壅不語,那雪青色的裋褐上,四合如意雲暗紋棉薄緞就著夕陽的余暉,閃閃輝輝,他似在細作思量,考慮後著。
良久,听他說︰「先去館舍,安頓後,再出來打探消息。」
不知為何,七月听了心中頗喜,面上不自覺泛漾起淺淺笑靨。惹得周壅又回頭,多瞧了她一眼。
常有言,人算不如天算。
世事多如此。
「子房!」
一個突如其來的柔婉喚聲打碎了七月的笑靨。
站在澤路道邊的兩人朝向來聲齊齊看去,果然是一身玄色鳳穿纏枝蓮暗紋緞褖衣的周麟,她正騎在一匹高頭黑馬上,皓皓素腕挽住韁繩,端秀莊麗地注目著周壅和聞人七月,面上涌現不掩飾的喜色。她的身後則是浩浩蕩蕩的長史(注4)、諸曹(注5)等屬官以及隨行護衛隊伍。
卿相儀態優雅地翻身下馬,迅捷卻又帶著幾分悠闇地走了過來,意興滿滿地壓聲說道︰「太好了,我尚憂慮子房是否真會來青州。你若來了,則青龍國這一戰事,總也少幾分禍患愁意。」
言畢,卿相看向七月,極為有禮地微笑致意,眼眸復又投向周壅,帶了一絲憂心和焦慮續又說︰「不知是哪個小人挑撥是非,令得青龍主竟會對我靈澤動怒,也不知是何等緣由,那樊相也不說了清楚,只是下了戰書,令人莫名其妙……」
周壅淡淡說道︰「青龍國趙帝為人向來怪誕,譎幻多變,我等又怎推算得到他的想法?廣仁樊相戰書上寫了什麼?」
卿相回憶了一下,說道︰「嗯,是‘二月初一祭太陽,戰!’……就這八個字。別無其他,實在莫名得很。」
「皓卿,你既通告全都,在顯仁門公告戰事,還是先去做了正事罷。你若有需商議的,我同月兒在‘青州侯館’等你,屆時此間事了再來罷。」
听了周壅這話,卿相定了定神,笑應說道︰「嗯,好,子房,那你和七月女君先行一步,我辦完政事再來拜訪。」
「……卿相瞧見阿壅,跟撈了救命稻草一樣。」七月輕聲咕噥道。
「你絮絮叨叨地在嘀咕什麼?」
「什麼也沒有!哼!」
「嗯,說起來你也二十啦,雖說以往都沒有太講究,可是也該補行及笄禮了。找個時間把這事兒辦了吧。」
「阿壅是想告訴卿相,其實我們沒有成親嗎?」
「也許,是的。」
「……好吧,如果是阿壅的願望。」
周壅驀地頓住腳步,頭一次眼神頗為復雜地看著七月,十分溫柔地問︰「嗯,七月,你有願望嗎?除了回家。」
七月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一邊則徐徐悠悠地邁著步子繼續往前走去,直至周壅拉住了她的手臂。
這里,已是「澤路」中段,一座兩進式院落,磚牆木質重檐歇山頂,琉璃瓦復項,重檐三滴水。四合一圈房屋均為雙層,上下兩層面闊七間,進深三間,四周走廊,每一廊九個開間,東南西北共計三十六間房。這座大四合院落門口高懸匾額︰「青州侯館」。
「到了。」
周壅輕輕地說,他又在笑,似乎到了青州後,他就笑得有些多,「這個,你可以以後再想,想到了,告訴我。只是,不能太貪心,人若是太貪了,所求之事物反而不得企及。」
「我知道,三把斧頭嘛。」七月心說道,金斧頭,銀斧頭,鐵斧頭,仙人給的斧頭不能要,只能選把自己的爛斧頭……
「什麼三把斧頭,盡說些沒由沒來的。」周壅側頭笑視澤路遠處,說道,「不過,青龍國廣仁朝攻打靈澤,對你來說,倒是可以一試身手。我也想看看,你這五年里,到底學成如何樣。若你能令皓卿刮目,則太尉之職,必然屬你囊中之物。」
說著,周壅拉了七月抬步往館舍內走入,直至櫃台前,同掌櫃的定了房間,這才由小二引著往二樓上房而去。
到了二樓最東廂的房間,小二開了門,周壅和七月入內後,那小二便迅速離去,隨手帶上房門。
七月在屋子里轉了兩圈,隨手拉了枚凳子坐下,終于開口問道︰「阿壅,趙湨,是怎麼樣的皇帝啊?」
周壅將包袱放在房內的長幾上,這才走到八仙桌前,在七月的對面坐下,拿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應道︰「趙湨麼?你在狄泉听得又是怎樣的?」
七月抬起頭,思索回憶著︰「听榮眅姐姐,還有申家的那位姐姐提過,似乎這位青龍帝君,是非常非常厲害的人物。她們說,不記得這位君主掌控廣仁國有多久了。他,從未迎娶皇後,故此始終不曾有子嗣,薨歿二字與他無關。五帝君主,赤龍主,黃龍主均為新生帝主,年紀很小;黑龍主早已失蹤;白龍主活得雖久一些,卻也難與青龍相比……嗯,反正是最老的一個,我本來以為是白胡子老爺爺了,但是眅姐姐她們大笑著諷刺我,不知是從哪兒掉下來的,連青龍主俊美之極,天下無雙的傳聞都沒听過,實在是OUT了……」
「……不要說我听不懂的話。」
「SORRY啦,阿壅,我不是故意的。」
「……」
「嗯,我記得,洧王是很英俊的。呃,不對,眼下他也做了好幾年皇帝啦,不能再稱為洧王了。是不是龍主都生得很好看的?阿壅,青龍主干麼要攻打靈澤國呢?人說沖冠一怒為紅顏,他是想搶卿相做老婆嗎?」
「……,」周壅一口水噴了出來,「呃,你的猜想,一如既往的……呃,思人之不能思。」
「那是為什麼呢?」七月陷入沉思,「是為了國土嗎?也不會啊,他家的面積很大了也;是被什麼激怒了嗎?卿相看起來不像是會讓靈澤國激怒廣仁國的那種人啊,她應該沒那樣輕率;那是為什麼呢?其實,龍和麒麟,挺般配的啊,兩個都是祥瑞,壽命都差不多,真是門當戶對啊……」
「咳咳,不要胡亂測度了。七月,你听我說,」周壅正顏肅容說道,「如果,今晚卿相來,你要投效靈澤朝,為靈澤與廣仁一戰的話,自是極好。但有一點,我須得叮囑了你,你定要牢牢記住。那便是︰若在戰場遇到青龍主,一個字,逃!」
七月詫然,不由自主地重復了一遍︰「逃?!」
「是。」周壅鄭重地緩緩說道,「趙湨,據我所知,他龍身已然成年。不像素界其他各國的龍主,均是幼龍。龍主,三千年,龍身方成年。亦是說,他的百姓死過數代,沒有一個人,確切知道他活了多久。只知,他若出手,所向披靡。所幸,他倒不曾有過歪念,否則,要以青龍一國,一統素界諸國,也未見得不能成事。所以,不要跟他會面。在戰場上,瞧見‘湨’字青旗,立刻避走,記住了嗎?」
七月笑了起來︰「阿壅,我才不去打仗,我不想打仗。嗯,其實,這種事,遣令使節,巧言誠辭,解說一番,去了心中罅隙,也許就不戰而退了呢。」
周壅看住七月,過了一陣,他輕輕嘆氣︰「但願如此。」
他似乎有些憂愁,向來雲淡風清般的神情,竟然出現了一些悁慮。七月不再隨口嬉言,她已經二十歲了,不是十二歲,自然不會當真相信她自己所言。兩國開戰,豈同兒戲?沒有縱橫捭闔的能言善辯之外交家,又如何能輕易消戰呢?而那些如明珠璀璨般的聖賢能家,世所罕見,又哪里去變出一個來呢?這樣想著,不禁就懷念起春秋戰國那百家爭鳴的諸子來,素界,不知道有沒有……可是就算有,倉促之間,又從何求得?
「阿壅,……我們,回狄泉,或者,去陽國,好不好?等戰亂平了,再回來……」
七月忖了半日,終于囁嚅著說出想了許久的這句話,離開靈澤國,可以嗎?
黃昏。
天地沉暗。
暮日余光由大開的窗扉進入屋內,但尚未點燈,家具物什籠罩在黑暗中,漸看不清輪廓。坐在八仙桌兩側的人影,也有些模糊起來。
周壅定定地看著聞人七月,良久他說道︰「不可以。因為,我是靈澤人,不能棄國而亡走。」
注1︰六博戲︰呃,早期象棋。
注2︰滴漏壺︰古時候計時器。
注3︰此處一千錢為一吊錢,或稱為一貫錢,一吊錢換一兩白銀。十兩白銀換一兩黃金。一鎰黃金為二十四兩黃金。
注4︰長史︰為相府諸吏之長,職無不攬。丞相有事,則召長史付諸施行。
注5︰諸曹︰為丞相府分曹辦事之所。各置掾屬,而以長史統諸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