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劭如夢初醒,他回過神來苦笑著說道︰「後來,也沒什麼了。舍妹,費盡心思,終于進了孟陬皇宮,成為皇上的後宮嬪妾,冊位充華。主上自登基至今,從未冊後,這樣一樁事實擺在那里,任何廣仁國的及笄少女,雖心甚向往之,卻也明了後果嚴重……故此,進宮這樣的事情,在別國倒也罷了,惟獨在廣仁國,人人盡是唯恐避之不及。偏偏我妹李嫣,這個傻女子……」
七月嗯了一聲。
李嫣,李季蘭,李淑君!!!啊啊啊!真想掀桌子!名?字?號?搞不清楚啊!但是,這位李充華,定然是做了什麼僭越的出格事了,否則又怎會丟了小命呢?既是李劭的妹妹,這也是傷心事了,想必再問下去,他不見得肯回答。
既如此,七月漫不經心地又踱回到椅子前,悠然坐下,復又架腿,翹起了一只腳,歪頭轉到另一個話題上問道︰「嗯……為何後果嚴重啊?」
聞人七月這話一問出口,只見李劭的肩膀抖了一抖,臉帶微詫,口中頗有些含混地說道︰「……月尉何出此言?這,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麼?」
七月暗道一聲不妙,李劭這人看去實在是少根筋一般,故此,兩人說起話來,竟是寥寥數語之後,便像是將他心防盡數去掉了,說得倒是爽快。
結果,連帶著她也……也有些大意了,原該猜到這里面的緣故當是常識,至少,在素界是常識。
怎奈,每次問及宮廷中事,周壅便一句帶過,不肯爽爽快快地同她說了清楚。他越是避諱躲閃,七月越是好奇。到了這一刻,同李劭傾聊得一陣,她心中對眼前這失了傲氣的男子也少了幾分戒意,竟是順口問了出來。
怎辦?
莫不是,要滅口?
這樣一個念頭升起,七月為自己的想法生出一波寒意,瞬間走遍全身四肢︰我怎能如此歹毒?!
好在李劭似乎並沒有非常在意,問了一句後,卻又一邊沉浸在回憶里,一邊說那多年前的往事去了︰「……淑君,她一心冀望能博主上的歡心,可惜,弄巧反拙……」
他悵然地說著,雙目凝視柵窗外的天空,不知看到了天空的何處。
見李劭並未糾纏于適才令其詫然的話題,七月松了一口氣。
只是,驀地出了這樣一個婁子,她不由得興味索然,再不願同李劭繼續閑談,便說道︰「仲遠大人,你也听到了,過會子,我還要去卿相那邊,今日便就到此為止罷。你住在璧雍殿,也算是我的人了,只要你不要惹是生非,想必就算是俘虜的日子,也不是那樣難熬的。可你若是做些不合時宜的錯事,那麼,這蕤賓皇宮內,做主的可是卿相,屆時,我也保不住你。」
如此這般,軟軟硬硬、真真假假地說了一番後,聞人七月便由著申掌嚴將李劭請去了偏殿耳房,偌大的正殿明間內,就只剩下她一人,還有門外的一個周司則。
璧雍殿內,尋常一般的家人子(注1),倒是一個都沒有。大約是卿相特意安排的,為了周壅?!而今周壅不在了,回宮的這幾日,七月仍舊住在這璧雍殿,一應安排,與舊同。
獨個兒呆怔間,七月只覺全身力氣都被抽盡一般,靜了片刻,頹然靠在了椅背上,合上雙眼。
時間尚早,可以小憩。
之前原就同裴昌說了,一個時辰後再去玄墨宣室殿見卿相,眼下,至少還有一個多小時。
只少頃,還未入深眠的七月,驟然感受到背後一種壓迫的氣勢,猛地驚醒。她很想立刻直起身來,但直覺告訴她絕對不能動。
這樣沉重逼人的氣息,是什麼氣?水之氣?風之氣?霧之氣?似又挾著金之氣、木之氣、火之氣、土之氣……這是什麼人?!
不對!不是這蕤賓皇宮內的人!!
那麼何人竟能突破皇宮中太樂、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醫六署令丞所共同設置的結界,輕易進入內廷?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明明很輕,幾乎不曾用力,卻立刻如千鈞壓肩,痛楚陡生。
「是……誰?!」
七月勉強開口顫聲問出兩個字。
這個人,太強!太強!實在太強!
這麼強的人,在蕤賓皇宮內,會是誰?
卿相,不是這個氣息。
裴祖榮,也不是……
顏朗和彥,都不會在宮內。況且,就算在,也不是這樣強大。
他,是人嗎?
白衫女子思忖了良久,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聲呼救?有用嗎?周司則怎麼沒有一點聲息都沒有?就算是卿相在此,身後的人只怕也能全身而退吧?
拼死抵抗?能拼嗎?四肢如同被石化冰凍了一樣的僵直難動,一如之前的經驗……
之前?
等等!
是……龍主?!哪一個?!
肩頭的手掌慢慢地移動,撫至她的脖頸處,指月復摩挲,卻似帶了數簇細細的針尖,刺扎痛了七月的肌膚。
好疼啊!!這到底是哪個鬼啊!!
「趙湨,你混蛋!!」
咬牙切齒罵出這一句的聞人七月終于騰地躍起,在半空旋轉身子,退開了丈半以外。
站定後,目中映入,黑檀木透雕西番蓮的翹頭寬書桌案前,立著頎秀一人。
他身穿雪青色的翻卷雲紋緞子深衣,左衽斜襟,群青色細錦領緣,樣式頗似玄端,只是色澤是青而非黑。
在素界,此類服飾可稱青端;各國各有各自崇尚之端莊隆重的祭祀之服,蓋顏色不同耳。
男子腰間是革質蹀躞鉤絡帶,白玉腰扣,羊脂白玉龍鳳帶鉤,瓖嵌紅藍寶石和貓眼石,又掛著玉佩香囊和玉具小劍,僅此一樣兒物事,便知華麗珍貴,稀罕之極,定是上品。
有趣的是,素界明明同人界一般,定了委貌冠為玄端的配套冠帽,可七月所見數人,總是不肯規規矩矩戴那一本兒正經的委貌冠。
眼前的男子也是如此,全部頭發齊齊梳髻,束頂套小金冠,簪玉笄,垂鴉青色緄帶,結瓔珞于頷下。
那副駭人的俊顏,果是趙湨!
沒錯,就是駭人!令人厭惡的駭人!
他,不是人!
而且,他殺了多少人?!
阿壅,被他一箭透心轟身而死;李劭的妹妹李淑君,不知如何死狀;還有,事實上,李劭也是他處心積慮要弄死的吧?!落入敵隊手中,靈澤領軍,只需換做顏朗,捕獲廣仁太尉,且若廣仁有心為之,死個把將帥,也不算什麼!
還有許許多多不為她所知的……
趙湨輕揚唇角,微笑。
「從未,有人,能掙開。你是第一個。」他慢悠悠地說道。
的確是,很吃力。要掙開他指尖帶來的力道,以及背後所蘊含的五行之氣,那不是容易的事情。
七月,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但,那也不見得是多麼艱巨的任務啊,因為,他根本沒使出全力,這一點,極好判斷。
而她聞人七月,自問不是五行奇術氣道最強悍的人。在素界,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想必將來,也不會是。
沒有想過要做天下第一人。
跟阿壅學這些的真正目的,不過是想活下去,然後回去。
就這麼簡單。
而且,七月很清楚,她學得很差。因為阿壅的眉頭,總是微微地擰在那里,似在嘆息她的蠢笨,他很無奈。
從未有人?
這也許是真的。
我是第一個?
他在開玩笑吧?!
七月蹙緊了眉頭,目光輕掃四周。
這里是璧雍殿。
大殿正門口是齊刷刷的一排十二扇扇門,雕福祿壽圓字卷草花楣門。大開八扇,光線亮堂堂地越過高高的精雕門檻,灑入殿內。
斜望去本該在門口的周司則呢?她去了哪兒?!
趙湨清清淡淡的聲音異常悅耳地響起在前頭,不高也不低︰「你在尋周琴軒?」
璧雍殿司則,姓周,名彤,字琴軒。
七月只覺心頭一抽,緊住了喉嚨,她舉目回看五米外的男子,他依舊從容瀟灑,舉重若閑,令人覺得談笑間殺人濺血在他眼里盡是塵泥小事,不值一提。
「……你,將周司則,怎樣了?」
對方輕聲呵笑,儇佻浮薄地說道︰「沒有怎樣。只是,你自顧不暇,倒也還有閑心想著旁人,真是令人肅然起敬啊。」
「……那你,又是如何進來蕤賓宮的?」
七月不去理會他的諷刺挖苦,又再問道。
趙湨聞言笑得更加開心︰「嗯,我想,這世間,只怕是還沒有我不能去到的地方。就算是其他的輪回道內,想去,費點氣力,也總能去得的。嗯,我知道,你想回人間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聞人七月的心,瞬間漏跳了一拍。
你想回人間道?
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這樣的問話,含著她極迫切的需求希冀,像是天倫之音,靡靡渺渺地在耳邊反復回蕩著。
她,殫精竭慮,費心費力,為的不就是回去嗎?
眼前的這位,著實沒有半點虛言,他不是吹噓,他是確有這個能耐。而今,這一刻,他在問︰要我送你回去嗎?
可是,真的嗎?
讓趙湨送她回去?豈非與虎謀皮?他肯麼?
聞人七月的心興奮了一瞬,又在霎那間跌落谷底,她頗有些沮喪地嘆了口氣,聊賴敷衍地回答道︰「是啊,我相信你一定能送我回去,但是,你要求的,我肯定做不到。」
言畢,她側頭微向左,看著柵窗外天井內的琉璃花壇。
那是很大很大的天井,在人間界的社會里,普通工薪階層的家里根本不可能瞧見的廣大天井,青磚墁地,整齊空曠,縴塵不染。
正中間的琉璃花壇,底座須彌為五彩琉璃,凸雕行龍踏卷雲紋以及鮮艷欲滴的纏枝西番蓮,上部則用絳紫欄板、玄色望柱周相環繞,壇基座與欄板之間施用漢白玉上枋一條,花壇內的草木以牡丹品種繁多,正自盛開,最為耀眼,姚黃、洛陽紅、葛巾紫、魏花、淡鵝黃、醉胭脂、殿春芳、蓮蕊紅……
素界,真特別,二月里,牡丹花竟然也可以開得這般絢縵多彩,色彩輝映之間,襯得風景分外不同。
是不同!確是不同!
和人界,真的不太同!!
眼前朦朧起來,直至瞳間掠過白色的指影,男子驀地欺近身邊,一手握住了她的腰肢,一手則輕撫她的眼簾眉目,狀極曖昧。
「你又怎知……你做不到?」
他的聲音,竟也是這般好听,跟阿壅的,略有不同。阿壅的聲音有些冷,有些冰。但是趙湨的喉嚨,卻帶點浮浮的溫柔,不暖,但也不冷冽。此刻,他湊在耳邊,優雅地輕聲問,你怎知,做不到。
這幾字,陡然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巨大威力,似乎要把她的心神防範擊得粉碎。明明該恨得咬牙切齒的,明明知曉他的狠毒殘忍,明明了解他說的話一個字都不可信,……可這一切,怎都沒法子敲醒自己?
一時,心防全去。
七月覺得自己像是被魘住了,不由自控地將雙眸從窗外琉璃花壇中的木芍藥挪移到了眼前金冠青端的男子面容上,他的俊顏,亦如窗外鮮花色艷,儇麗窈冶,舉世無雙。
對視間,瞧見那對玄色瞳眸略帶青金色的光芒,流轉間光輝特異,如魔如仙,令人迷醉。
她忍不住屈服地嘆氣,開口問道︰「你……要我做什麼,就肯送我回去?」
趙湨持續淺淺地笑,臉頰總露光華︰「你答應,絕不主動提出要走。」
悖論。
這樣的要求,若是同意了。豈非,永遠走不得?!除非他自覺自願地送她走。可要這樣一個詭異莫測的龍主,不生風波,乖乖順順地將她弄回人間界?
世上有一種人,甚喜損人不利己,一如古龍筆下的「白開心」。
這位青龍主,真的太像,太像這一類人!
聞人七月,想了想,嫣然巧笑︰「便是應了你,若有別個願意送我回去,也不違反約定罷?!絕不主動提出要走,對象可是只限你——青龍?」
趙湨大笑︰「自然是的。」
七月疑惑地看青衫男子,他怎這樣爽快?其中有鬼?反正不會是好事罷。心一橫下竟是沖口說道︰「……你,……周司則去哪兒了?你來殺李劭的?你都殺了他妹妹了,還要絕了他的後路,你這人怎麼這樣壞?呃,對了,我說錯了,你不是人……」
「故意說這些沒分寸的話,你是想激怒我?」趙湨仍舊淡淡地笑著,不見絲毫怒氣。
只是,誰又知道他怒了沒有。
那日,他也是笑著,一箭射殺了周壅。
七月忖著,往後退了一步。身右側的腰間,箍著一只手,阻住了她後躍的可能性。
于是,她低頭瞥了一眼。
這便瞧見那只手,如她的皓腕一般白皙的大手,靈巧地晃動著拇指、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及小指,只須臾,抽開了她腰間的草色勒帛帶,丟在了一旁。頓時,素色的褙子散了開來,露出里頭的白紗中單和縐紗素裙。
在人間界的現代,這算不得什麼。不是還要穿著泳裝在海灘玩兒麼?多少人都看得到呢!可是在素輪界,猶中國古代的這種情況下,實在是很過分的輕薄舉動了。
「為什麼……是我?定是有什麼地方……錯了,全弄錯了……」
在陷入昏迷前,壓抑住一波又一波涌上來的暈厥感,七月听見自己呢喃地問道。
眼前一片金光,那是什麼?
是……龍鱗?
蕤賓宮。
玄墨宣室殿。
玄端高髻的周麟擰緊了眉頭,在大殿的中間踱來踱去地轉了數十個圈了。
終于,驃騎大將軍顏朗忍不住了,吹著胡子開口道︰「卿相,您能不能不要在老頭子面前轉圈啊?這午後到現下一刻,都轉了多少個圈了?您再轉下去,老頭子我頭都暈了!不就一個太尉冊封,有這樣困難麼?莫非那批老頑固酸秀才們又在嚼舌根了?東一個體統,西一個國譽,左一個規矩,西一個格局……他女乃女乃的,廣仁國宣戰的時候,都縮在哪兒?這會子倒是批駁起月丫頭臨危受命的名不正言不順起來!還要拿二殿下的落葬事宜大做文章!!!」
卿相抬眼看了看顏朗,欲言又止,又走了兩圈,終于頓住了身形,說道︰「他們,也沒說錯。確實,殿下不該葬在陽紆,周家皇朝,從無宗親外葬他鄉先例。甚至,連三年殯尸都一跳而過,……這,實在是離譜過火了。」
顏朗聞言噎住,卿相所說的這點,原也是他大力反對的,只因心中對那丫頭生了幾分好感,竟而就忘了去了。但他思考一陣,卻又粗聲辯駁道︰「落葬事宜,實乃不得已而為之。當時同廣仁軍在半空乍逢,殿下被突襲而不幸薨歿,此事也極難向廣仁國追討公道;再一個,當時這樣一件突發事故,令得軍心大亂,且芙蓉郡亦是人人皆惶,為定民心,這才不得已而為之;還有,殿下的身份,本就是秘而不宣的一樁……呃……丑事,如今卻要……也實在說不過去。我看這事要是攤開來說了清楚,倒還真是有辱國格。難道這些,那幫子老匹夫,就沒仔細想過麼!!」
卿相靜靜听完,看顏朗兀自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忿忿不已,便又等了盞茶工夫。默了一些時間後,她忽而說︰「阿蘇大將軍,本相今日請你來,可不是討論殿下的葬儀,亦不是月尉的官職名正言順否……而是……」
「而是……什麼?」
顏朗不覺隨問道。
周麟慢慢地走過去,靠近了顏朗,壓低了聲徐徐說道︰「而是,對于聞人七月這個人,想問問大將軍的意見。你看,殿下不在了,是永遠壓下殿份的秘密,殺了她為殿下殉葬好呢?還是,為殿下正名分,奉她為女主呢?」
什麼?!
顏朗震住。
注1︰家人子︰無官職名號宮人的稱呼,妃嬪位號,自昭儀至無涓等,分十四等。家人子分上家人子和中家人子,皆在第十四等之下,祿秩相當于佐史等低級人員,位視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