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初，下起了一陣急雨。
一刻鐘不到，雨就變小了，淅淅瀝瀝，如絲如線。申時三刻，雨停了下來，原本堆積在山巔的那些淺灰色雲層一掃而空。然而，沒有了淺灰色的雲層，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天，抬頭望著這樣的天空，心情難免會感到壓抑。
在半山堂內，瞧不見外面的天色，然而，房間內彌漫的仍然是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氣氛。
半山堂是薛家寨的議事廳，平時，門窗緊閉，戒備森嚴，只有寨子里召開緊急事務時方才打開，整個薛家寨，能夠進入半山堂的人也就一二十人。薛斐上位之後，有幾個有資格進入半山堂的人消失了，例如邱飛，換上了幾張新面孔，例如徐世績。
這會兒，徐世績正低頭望著自己身前的案幾，在那簡陋得不曾涂上漆的桌上，空空如也，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紋路上，好像在研究那些紋路的秘密一般。
房間內，非常安靜。
大家都在想事情，午時時分傳來的那個線報非常重要，在提建議之前，自然要好好想想一會兒該說什麼。
薛恩華在世的時候，並非對瓦崗山的那些強盜沒有防備。或拉攏、或用間、不管是威逼、還是利誘，他在好幾個賊窩里都安排有線人。不過，這些家伙在賊窩里的地位普遍不高，能打探的消息很有限。薛斐當家之後，有著後世記憶的他自然曉得情報工作的重要性，于是，他加大了用間的力度，只是，時間太短，此時很難派上用場。現在，他的情報更多來源于放出去的那些少年斥候，這些經歷過特殊訓練的少年就算沒有任何補給也能在大山中生存好幾個月。
下午的消息便是薛斐的人打探來的。
前段時間，瓦崗山里的匪盜紛紛前往一陣風的駐地青龍崗會合，短時間之內，那里的山賊便多達兩千多人。山賊越來越多，他們來自各個地方，很多人都從未見過面，因此，警戒並不森嚴。
有個膽大的斥候冒著奇險深入了匪巢，和安排在一陣風那里的內線接上了頭，那個重大的消息這才傳了出來。
山賊們準備將薛家寨西邊的幾個寨子掃了。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聯合起來將薛家寨滅了，然而，每個賊頭都有自己的想法，在利益分配上很難談攏。要知道，薛家寨有數百精壯漢子，這些人若是據險而守，要想拿下談何容易？何況，就算他們能夠打下薛家寨，兩千多人起碼也要死上一半，這麼大的損失，到時候由誰承受？
沒人願意做炮灰，沒人願意比其他人的損失大，因此，也就談崩了。
這麼多人勞師動眾，不可能就這樣各自打道回府，所以，他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不踫薛家寨這個硬骨頭，而是揀一些軟柿子來啃。
于是，他們決定將薛家寨西邊的幾個寨子滅了。
關于利益分配，還有些問題需要談判解決，因此，動身的日子也就往後一推再推，等薛家寨這邊的人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出發。不過，據內線所說，一陣風和閻羅王兩個有著強大實力的賊頭已經形成了統一戰線，在他們壓制下，雜音越來越少，因此，那些家伙差不多要出發了。
現在，一個難題擺在了半山堂的諸位面前。
救？
還是不救？
去救的話，就必須從薛家寨調兵，抽調了寨子的兵力之後，賊子若是突然來襲，那時又該怎麼辦？為了解救他人送掉自己的性命，在座的眾人還沒有這麼高的覺悟。若是薛恩華在，那自然是沒有二話，大伙兒只能听令行事，多半會去增援。既然，現在薛恩華不在了，還有必要這樣做麼？薛家寨一直給那些流民寨子輸送各種物資，不求任何回報，這樣的行事還有必要延續麼？
只要能夠保住自身，其他人的死活，關我屁事！
然而，若是選擇不去救援，這事情若是傳了出去，瓦崗十八寨的基石也就轟然倒塌，沒人願意和一個見死不救的家伙聯盟。薛家寨在瓦崗十八寨中的龍頭地位也就不存在了！對那些沒有什麼雄心大志的家伙來說，就算沒有這個頭餃也無所謂，然而，對那些不甘一輩子困在山里過窮日子的野心家來說，這損失就大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也都不想當出頭鳥，都想先听听別人說什麼，于是，屋內安靜得很，沉默使得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
「救，還是不救？大家究竟是怎麼想的，誰先說？」
主持會議的薛大新模著下巴的花白胡須，瞧了在座的各位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
「我先說！」
過了一會，有人說話了，大家的視線立刻移了過去，說話之人乃是薛斐的親叔叔薛恩雲。每個人都知道這家伙是無能之輩，然而，以他的背景和身份，他有資格在半山堂佔有一席之地。雖然，薛斐很想唯才是舉，人盡其職，沒有能力的蠢貨就不能身居高位，不會做事的人就沒有權力。然而，他更加明白，在自己上位不久，還沒有父親薛恩華那樣的威信時，最好不要做什麼大動作。
所以，他沒有剝奪薛恩雲參加會議的資格。
「我認為我們沒有必要去救那些家伙，了不起派幾個人去通知他們，讓他們早做打算，離莊避禍什麼的，如此就已經仁至義盡了……說到底，那些家伙的死活和我們一文錢的關系都沒有！」
說罷，薛恩雲便沉默了下來。
薛斐上位之後，薛恩雲收斂了許多，特別是薛斐干掉邱飛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對寨務指手畫腳了。他曉得自己這個佷子並不待見自己，他也沒有大哥薛恩華那樣的菩薩心腸，血統之類的玩意，那小子根本就不屑一顧。
這會兒，薛斐若是在場，薛恩雲恐怕連這些話也不會說。
「薛二爺說得對，要知道，那些家伙都是一些白眼狼，老大在的時候，我們節衣縮食也要養活那些家伙，他們呢？是怎樣回報我們的？只曉得派人來索要，我們若是有事想要讓他們幫忙，他們就推三阻四……媽的，這些家伙死了活該，要我說，根本就不必派人去通知他們，就讓他們去死，我們還要感謝那些山賊，幫我們省下了那麼多口糧……」
說話的人叫李全，說這話的他似乎忘記了他曾經也是一個流民，若非薛恩華收留和幫助，這會兒多半已經變成骨頭了。
出聲贊同薛恩雲和李全的人有好幾個，他們紛紛出言附和，理由就是薛恩雲和李全說過的那些，無非是重復、重復、再重復。
過了一會，那些人方才停了下來。
「恩才，你的意思？」
薛大新扭頭望著一側的薛恩才，對這個解救了自己一家的人，他的目光很柔和，以往，他並不怎麼喜歡庶子出身的薛恩才，現在，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不贊同二哥的意見！」
薛恩才沉吟了片刻，他的語氣比較平緩，不帶絲毫煙火氣。
薛恩雲翻了翻白眼，不過，卻沒有站起身來說話，現在，他的脾氣好了許多，要是以前，早就 里啪啦地回嘴了。
「我們應該去救那些寨子！」
他抬起頭，望了眾人一眼，然後，非常誠懇地說道。
「各位，這份基業乃是大哥帶著我們打下來的，來之不易啊！此時，我們若是見死不救，便是親手推倒了大哥建下的基業……誠然，有些人不值得我們幫助，不過，人這東西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以後稍稍改變一下合作的方式，我相信，那些人對我們還是有幫助的。現在，見死不救，便是拱手將他們讓給了那些山賊，得到補充之後，山賊的勢力就會擴大，到時候，眾叛親離的我們又該如何呢？」
「薛恩才，你說得輕巧！」
薛恩雲撇了撇嘴，忍不住反駁。
「增援那些寨子的人若是少了，沒有用，若是多了，本寨的防守力量就會減少，到時候，賊子們若是來攻打，你說，該怎麼辦？」
薛恩才沒有回話，而是扭頭問一旁的徐世績。
「徐公子，你的意思呢？」
「救！」
徐世績沒有絲毫猶豫，斬釘截鐵地說道。
「徐公子，你沒有听見我剛才說的話麼？」
薛恩雲嚷了起來。
「我親自帶人前去增援，不要多少人，就我徐家的護衛加上一部分少年兵團的人，一百多人足夠了，剩下的人留守本寨，我相信，就算山賊來襲，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打下寨子的，再說，薛大郎昨天派人回來，說是再過一些日子，他便能打下黑虎山了！」
話音落下後，徐世績閉口不言。
救不救那些人其實並不重要，薛恩雲之所以反對，不過是怕抽空了寨子的兵力，到時候沒有人來保護自己，既然徐世績說他帶的人不多，他也就沒必要冒著得罪徐家的危險硬要唱反調了。
最後，大家也就同意了徐世績的計劃。
既然，徐世績不怕死，又是動用他自己和薛斐的人，其他人自然沒有必要阻止，說實話，在座的各位，沒有幾個相信徐世績能夠平安歸來。當然，徐世績若是夠聰明的話，只需要拉人出去溜一圈，順便殺幾個落單的山賊，便算是完成了任務。至于救不了那些人，到時候，有的是理由推搪。
或許那廝就是想這樣做。
薛恩雲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