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堂坐落在鄭府後院,建在一個不大的池塘內。
到了晚上,天空若是有月亮,水里就會倒映著月亮,每當風吹拂,月光便隨著波光蕩漾,這便是水月堂名字的由來。現在是冬天,滿池的荷花都已經凋謝,荷葉也大多枯萎,只余下了光禿禿的荷梗。池塘倒映著陰沉的天空,給人的感覺甚是淒涼。當然,到了夏天,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幾十根木樁打在池塘里,支撐著上方的檐廊和架在池塘中間的那間木屋。
在江南,在府邸內挖掘一個這樣的池塘算不了什麼,有些大戶人家甚至能將湖水引到自家院子來,然而,在北地,即便是在水源豐富的東郡,要在城中的宅院內弄出這樣的一個池塘來並非易事。
能將這院落弄到手,鄭軒也算是花了不少功夫。
「不錯!」
鄭宰予盤腿坐在榻上,扭頭望著四周,輕聲說道。
跟這個時代大多數房屋建築一樣,水月堂乃是一間木屋。形狀與後世的日式和屋區別不是很大,原本,日式和屋的風格就是沿襲古代中國的漢唐建築,與之相似也就不足為奇,除了一面開著木拉門之外,其余三面牆壁皆開著窗。雖然,接近年關了,北地的氣溫頗為寒冷,那三面窗戶仍然大開著,坐在屋內的鄭宰予也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瞧見四周的風景,那風景讓他頗為滿意。
「這水月堂乃是府上風景最好的房間,父親大人能夠喜歡,孩兒甚是高興!」
跪坐在一側的鄭軒伏,誠惶誠恐地說道。
「嗯!」
鄭宰予哼了一聲,他瞧了仍然低著頭伏的鄭軒一眼。
「這些小心思你倒是不缺,要是能把這些心思放在正事上,就不會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了,為父也不會特地走這一趟了……」
「大人說得是,是孩兒的錯!」
鄭軒將頭埋得更低了。
隨後,屋內一陣靜默,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偶爾打破沉默。
屋外的檐廊上,鄭林和那個趕車的武伯分坐在木門的兩側,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連目光的交流都很少。鄭林跪坐的姿勢非常標準,後背挺得筆直,所謂正襟危坐便是如此。那個武伯則是盤腿坐著,靠著立柱,眯著眼楮,像是一個在田間懶洋洋曬著太陽打盹的老農。
武伯的坐姿如此懶散,對滎陽鄭家這樣千年傳承的禮儀世家來說,乃是異數,可謂是極端不合規矩。
要知道,鄭氏子弟從小就要接受各種禮儀,坐有坐相,站有站姿,決計不能出一點差錯,只要稍有差錯,必定要受到責罰。自家子弟要求都如此嚴格,對府上的下人,更是嚴苛,下人就必須有下人的樣子,一定要謹守本分,不得有任何逾矩。
不過,鄭林知道這武伯並非普通的下人。
他其實是鄭宰予的客卿,很久以前便跟隨鄭宰予了,在鄭林還是一個小管事的時候,他就是眼前這般模樣,鄭林成為安遠堂的大管事協助大公子鄭軒處理事務之後,他還是這般模樣。
即便成為了安遠堂的大管事,對武伯的過往他仍然一無所知。
他只知道,對這位老先生的所作所為最好視而不見,要知道,在安遠堂里,除了鄭宰予之外,誰也管不到他,即便是鄭軒,亦是如此。
屋內,終于有了聲音。
「起身吧!」
听到頭頂傳來的這句說話,鄭軒緩緩起身,神態恭謹地跪坐在鄭宰予身前。
「說吧,這幾個月來你都做了些什麼?最主要的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諾!」
鄭軒應了一聲。
他低著頭,瞧著身下的木地板,目光甚是陰郁。停頓了片刻,像是在組織詞語,隨後,低咳了一聲,方才開始說話。最初,他的聲音有些低沉,說了一陣之後,方才恢復了常態,原本時斷時續的講述也流暢了起來。
其間,鄭宰予只是默默聆听,一次也沒有打斷他的說話。
因為這樣,鄭軒反而有些緊張,眼前這一幕讓他想到了從前。
那時候,他還是小孩子,還在鄭氏學堂里讀書;那時候,鄭宰予常年在外奔波,兩父子很難得才見到一面;那時候,他盼望著和父親見面,就像盼望著過年一般……然而,每當兩人見面,他的父親就會像現在這樣板著臉,記憶中,他似乎從未見過父親的笑容。見面時,父親大人問他的第一句話往往就是現在在讀什麼書?等他回答之後,父親就會讓他背誦經文,考較他的功課,一旦出錯,手板心就要受苦了……
現在和那時候並沒有什麼區別,區別在于他無須背誦經文罷了,然而,心情依然和那時候相同,一樣地忐忑不安。
「就這些?」
等鄭軒說完之後,鄭宰予出聲問道。
「就這些!」
「呵呵……」
鄭軒等了一陣,沒有等來料想中的雷霆大怒,他听到的只是鄭宰予的輕笑聲,半晌,笑聲方才消失,然後,從鄭宰予嘴里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
「愚蠢!」
隨後,鄭宰予的聲音繼續響起。
「你當初為何要去招惹瓦崗山里的那群蟊賊,挑動那些蟊賊內斗也就罷了,到最後,竟然折損了我們鄭家的好兒郎,如今,那個讓你灰頭土臉的家伙多半已經整合了瓦崗山的各路勢力,說起來,你算是助了他一臂之力啊!」
鄭軒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牙,他沒有辯駁,而是伏下了身子,將前額貼著地板,甕聲甕氣地說道。
「是孩兒的錯,是孩兒考慮不周!」
「別忙著認錯,還是說說當初你為什麼要招惹瓦崗山里的蟊賊?」
鄭軒抬起頭,沉聲說道。
「東郡最大的私鹽販子乃是衛南徐家,衛南徐家不僅壟斷了東郡的私鹽買賣,他們還霸佔了前往東都洛陽的鹽路,沒有徐家首肯,想從途經東郡將私鹽運往洛陽就會有所阻礙,另外,徐家在東郡各地有著許多商鋪,在許多生意上都插了一足……安遠堂若想在東郡立足,如果想要有所發展,就必須將徐家趕淨殺絕!」
鄭軒抿了抿嘴唇,繼續說道。
「徐家的依仗便是瓦崗山中的那群蟊賊,有那群蟊賊的武力支持,他才能霸佔東郡的鹽路。雖然,前些日子,我通過姑父的關系掃蕩了徐家的私鹽的鋪子,同時,也以安遠堂的名義搶奪了提供給他私鹽的上家,然而,只要有瓦崗的那群蟊賊在,鹽路便不會通暢……前些日子,就有一批貨物被賊人搶去了,現在可以確定,搶奪我們貨物的便是瓦崗山里的那群蟊賊……所以,孩兒決定先剪其羽翼,因此,安排人設圈套干掉了那群蟊賊的頭領,那個號稱東郡槍棒第一的妄人……孩兒原以為能夠通過內線順利掌控那群蟊賊,利用他們給徐家當頭一擊,沒想到事情卻如此不順,也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差錯?」
說到這里,鄭軒皺了皺眉頭。
「不知道哪兒出錯?」
鄭宰予反問一句,隨後,冷哼了一聲。
「你錯就錯在妄自尊大,錯在小瞧了天下人,以為人人都會是棋子、都會任你擺布,要知道,計劃再是完美終究是紙上的東西,任何事情都有變數存在……誠然,你干掉了那群蟊賊的頭領,然而,你卻讓一個厲害人物上位了,一個十六歲的家伙!那廝如今就這般了得了,以後,說不定能沖上雲霄化蛟為龍……惹了這麼個人物,你要多想想日後該如何行事才行啊!」
說罷,他搖了搖頭。
「一開始你就不應該去對付瓦崗山的那群蟊賊,說什麼剪其羽翼?有這個必要麼?你應該運用全部的力量,先拿下徐家……」
鄭軒抿了抿嘴,有些不服氣地說道。
「當時,孩兒掃蕩了徐家的那些店鋪,還把徐家的人都抓進了大牢,原以為徐家為奮起一搏,到時候,便有了理由查抄其家……不過,徐蓋那個老狐狸卻忍了下來,放棄了私鹽生意,就連其他營生也放棄了不少,主動退出了滑台,如今,不過守著根據地衛南罷了!那廝如此隱忍,孩兒找不到對付他的理由,這才決定先鏟除他的助力……」
「理由?」
堂上,鄭宰予笑了起來。
「我們滎陽鄭行事需要理由麼?理由這東西,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既然,一開始你就在對付徐家,便應該一棒子將其打死,不能因為對方忍讓和退縮就半途而廢,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這道理莫非你不懂?」
沒有等鄭軒回話,鄭宰予繼續說道。
「這一次,我們安遠堂東進,我們這一房也就放棄了滎陽所有的家當和利益,可謂是背水一戰,已經沒有了退路……為此,家族在朝堂上通過一些利益交換將你姑父派到了東郡擔任郡丞一職,作為郡丞,你姑父掌握著東郡的郡兵,順勢安排了不少安遠堂的鄭家子弟投入軍中,有著這麼大的助力,你若是連區區一個豪強都鏟除不了,以後,為父怎放心將安遠堂交給你執掌啊!」
「父親大人說得是,是孩兒的錯,孩兒省得了!」
鄭軒低下頭。
「這也不能怪你,畢竟你是第一次獨當一面,徐蓋那家伙作為一個外鄉人能在東郡風生水起,也不是什麼等閑之輩啊……不過,軒兒,須知吃一塹長一智啊,接下來,為父雖然坐鎮東郡,卻也不會出面干預你行事,你在哪兒跌倒便要在哪兒爬起來!以後行事你須得記住三個要訣,必須穩、準、狠!計劃要穩妥、行動要準確、心腸一定要狠辣,須知斬草不留根,春風吹又生……萬萬不要再讓為父失望了!」
「諾!」
鄭軒高聲應道。
「孩兒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