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如出嫁的時候,大清國仍存,皇帝還在,雖然實際上已經是銅駝荊棘,山河破碎。但一些傳承數千年的禮法依然要遵從,念如與世豪,以後來的說法說,是自由戀愛,但在當時看來,卻是令人輕視,身份低微的小伙計居心叵測引誘了富家千金,毫不臉紅的做了潘家的上門女婿,而富家千金,既然忘卻該有的矜持和廉恥,忘卻兒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禮,做下此等讓人嗤之以鼻的事情。
在成婚的幾個月前,潘家大片房屋,都裝飾得煥然一新,因為潘家的小姐即將大喜,婚後,將和自己的丈夫生活在這里,這里是潘宅,潘家住了數代的地方,現在,卻有一個外姓人登堂入室,當時除了念如,沒有其他人想到,幾年後,潘宅變成了沈宅,世豪當時怎麼想的,沒有人知道。
世豪對念如發誓︰此情此心,唯天可表,決不負心,決不薄幸。念如不置一詞,心里卻在發笑,要是原先的念如,應該會感動。但不管她心里怎麼想,婚禮還是如期舉行。念如心里滋味難以描述,原本念如不顧一切嫁世豪是真心實意愛上他,而她,是這個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內患嚴重的家逼的,那一抬抬的嫁妝看直了看熱鬧人的眼,可有幾個人知道,那些東西也讓別人紅了眼,恨不得不顧一切把那堆東西從她手里奪走,潘家除了那堆東西,和一個年輕小姐,還剩下什麼?至于那些親戚,說不定夢里都想著要是念如紅顏薄命,那麼潘家的財產他們能得多少。念如知道,外頭雖然有好幾個世家子弟求親,全都是看上潘家的財產,只有世豪,是為了她這個人,這個社會不允許一個女人不依靠一個男人,念如也不想被別的男人算計,就只能找一個不算計自己的男人,至少,世豪現在還是可靠的。那時候世豪心思還是很單純,那麼豐厚的嫁妝,雖然還是潘家的,但念如嫁給世豪後,世豪也就擁有了它們。金如意、玉如意、大銀瓶、銀蠟台、暹羅銀佛、純白玉觀音,還有那麼多的金銀珠寶,珍奇古玩,可在他眼里都不如一個念如重要,只能用心花怒放來形容他當時的心情。
新郎新娘飲「合巹杯」時,念如耳邊飄過一句話︰「你手上的胎記像朵蘭花,很別致。」她低垂的眉眼輕輕動了一下,也許是世豪太高興,太得意,竟然不由自主在洞房里贊美起別的女人。
巹是瓢的意思,以前人們把一個匏瓜剖成兩個瓢,盛上酒,讓新郎新娘各喝一份。匏瓜味苦,盛的酒自然是苦酒,夫妻共飲合巹酒,不僅說夫妻二人要像兩個瓢合二為一,更有夫妻要同甘共苦的深意,可惜啊,還沒共苦,世豪風流本性就不經意顯露,分明,有些苦是妻子的卻是丈夫的甜。
念如記得,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幾乎沒睡,一直在說話,世豪興奮的睡不著,他對她說︰「念如,我現在終于得到你了。」
念如把飲「合巹杯」時的事拋到腦後,她沒有多愛世豪,但也不討厭他,這個人的能力是貨真價實的,比起那些只能墜家聲,敗家產的公子好了很多倍。于是念如微微笑著說︰「還不算,你要是將來辜負我,一定會失去我。」
「不會,永遠不會,我永遠都不會失去你。」世豪的語氣肯定自信——
念如想起很多事,她和世豪成婚時的種種,婚後她用她的嫁妝讓世豪開了錢莊,做了老板,兩個人相互扶持,把生意做大做強,那時候真是快樂幸福。
後來,發達起來,世豪成了紅頂商人,被賜黃馬甲,風光無限,雖說這紅頂商人的稱號得到沒兩年就改朝換代,但這都沒影響到世豪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他有時會很晚回家,身上帶著酒氣和香粉味,那是應酬時作陪的女人留下來的。真正的念如說,男人有了錢,三心二意是常有的。可內里是卿婷的念如說,都說男人有了錢就變壞,其實那種男人沒錢本質也是那般,就是缺少機會。
世豪喜歡電影,念如依著他開了電影公司,逢場作戲更多,也不出意外遇到了花月容。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燻籠坐到明了。卿婷不願做那樣的女人,想離開他,何況還有人看不慣世豪三心二意,願意娶自己,何樂而不為,這算是一種報復。她要是有機會,一定會對世豪說「要是四海當年早到北平幾個月,我一定嫁他不嫁你。」
……
卿婷緩緩睜開眼,定了定神。這只能是句氣話,她還沒有給四海機會和希望,而且,她也沒有機會去氣世豪。她起身,有人立刻上前托住她的手,扶著她走到窗前,窗外,夕陽斜照。卿婷恍惚,這夕陽之景看似不真切,可如今的一切卻是萬般真實。
那日初醒時,繞自己這些年心理素質鍛煉的極強,也被驚悚了一次。
一睜眼,入眼的是明黃繡鳳的床帳,手指觸及被面,觸手的感覺讓她知道這刺繡非同一般,何況上面的繡的是龍鳳圖案,這張床,也不是她那張世豪不稀罕的黑檀木浮雕床。
她看著自己的手,保養得很好,但她能看出,這身子的主人年紀和自己相差無幾。卿婷拿手撫了撫鬢角,這麼說她又穿越了。
她撥了撥床頭掛著的荷包,嗅著荷包發出來的清淺幽香。只是她又穿越成誰?上次從一只腳踏入社會的大學女生穿越成和還不是紅頂商人的沈世豪談婚論嫁的二九少女潘念如,這次看來年齡上既沒佔到便宜,也沒吃多少虧,都是人已中年。
似乎有人知道床上的人醒了,小心翼翼掀起床帳。「娘娘,您已經醒了…老佛爺…」說話的是個老嬤嬤,頭上的旗頭和穿著打扮還有那句「娘娘」讓卿婷咯 一下,她後面說的什麼一時沒听清楚。
有點歷史常識就該知道,那老嬤嬤頭上的旗頭分明就是清末年間的樣式,還有那老佛爺三個字,讓卿婷更是生出一股寒氣。縱觀整個清朝,能被稱為老佛爺的唯有兩人,一個是乾隆,一個慈禧,此情此景,怎麼看都不可能是乾隆時期。
「皇後娘娘。」老嬤嬤見她發愣,又喚了她一句。
皇後?我是倒楣的孝哲毅皇後阿魯特氏,還是孝定景皇後葉赫那拉氏?阿魯特氏好像只活了二十二歲,那麼我是葉赫那拉氏,慈禧的內佷女,後來的隆裕太後,可憐的窩囊了一輩子的女人?可是又覺得哪里不對勁。卿婷一邊任由宮女為自己梳妝,一邊暗想哪里不對。看著鏡中的自己,雖已是中年,但眉眼間看得出年輕時雖然不是國色天香,但也清秀雅麗,透露出爽快干練,只是神情嚴肅,卿婷以為是自己平時習慣使然。這個女子,並非面貌丑陋。再則,看宮女拿出的那些奢華物品,隆裕不管是做皇後還是做太後,都沒過過奢華富貴的日子,更何況在慈禧手底下討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她和慈禧的姑佷關系也沒讓她得到多少便宜。
不用說,又是電視穿,又遇到一個不負責任的編劇和導演,就不能之前做足功課,知不知道大拉翅和老佛爺不能亂用,一不小心會嚇死人的。卿婷一邊心里暗罵他們沒有職業道德,一邊阻止宮女給她戴大拉翅。她自個也忘了一個常識,正經的清朝後宮,應該用滿語交流,剛才那位嬤嬤,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等過一會兒,當她得知自己身在坤寧宮,又在心里默默感慨一番,自己就寫了兩個劇本,為了不出現常識錯誤,她翻閱了多少資料,和多少工作人員進行溝通,力圖一個道具穿越都沒有,甚至連語言用詞穿越都不存在,雖說是商業片,也要有認真的態度對不對?
頭一昏,腦中填鴨式的涌入許多記憶,卿婷按著太陽穴,她竟然是乾隆的繼後——那拉氏。
老嬤嬤見她起來後一言不發,現在又看著有些不適,不由帶著關切和焦慮說︰「娘娘,您怎麼了?是不是……」
「沒事,只是做了噩夢,現在才回過神來。」那拉氏。卿婷嘴角輕輕一揚。看來上天也是站在男人那邊,塞給她一個世豪不算,現在給她一個比世豪不知爛了多少倍的乾隆。那又如何,以為她會老老實實做他的妻,安安分分接受他的妾?以為她會認命,像很多女人一樣,最終承認,男人三心二意是正常的,男人花心是女人的錯?上天,給了男人太多借口,也讓女人相信那些借口,但不是每個女人都會相信,就像她,陸卿婷從不認為男人天生就有三心二意的資格,再則,乾隆不是世豪,她更沒有搭理的心情。
卿婷收回回憶,出聲問道︰「小十二呢?」這個出生于乾隆十七年的孩子,那拉氏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如今還不到六歲(虛歲),比她的敬孟大三歲。要說她有什麼放不下的,就是她和世豪的孩子,要不是知道世豪後來會成為為雲香而死的男人之一,她也許可能放開手跟外頭的女人斗一斗,可這位為別人養兒子養出個白眼狼,一生基業毀之一旦的紅頂商人,這要她的兩個孩子怎麼辦?跟著他不顧一切?卿婷埋怨自己,當時怎麼會出手救世豪,砸死了自己。也許,做了這麼久的夫妻,她心里還是舍不得。可是,現在兩個孩子就只剩下世豪一個親人,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娶花月容這樣的女人。念如心道,這下他該心滿意足了,等雲香出現後,能娶她做大房。
容嬤嬤答道︰「娘娘要見十二阿哥?奴婢這就讓人去請。」她叫過一個宮女,令她去請十二阿哥來。沒錯,就是容嬤嬤,卿婷剛得知「自己」的女乃娘被人稱為容嬤嬤,也愣了一下,那麼多影視劇,貌似只有一個電視劇系列里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容嬤嬤。但是沒人規定,只有那個讓卿婷想砸電視的電視劇才能出現容嬤嬤,別的電視劇,也可以有一個嘛。
卿婷重新入座,看著屋內奢華大氣的擺設,心里自嘲︰做皇後也不錯,至少待遇比較好。她沒把自己當做乾隆的妻子看,皇後,可以是後宮的總經理兼人事經理,她手里還有四份聘書,從妃到皇後,一個級別一個級別升上來的,至于其他讓她糟心的事,卿婷不擔心,她這個人擅長忍耐,等待,最後達到自己的目的。現在職業發生變化,她的職業規劃也相應的做了調整︰安心本職工作,教育好兒子,別突然奇想想跳槽尼姑庵。
不一會兒,十二阿哥就來了,他年紀還小,外面的路都是他的女乃娘抱著他走,直到門口,才放下來自己走。「皇額娘,兒臣恭請皇額娘萬福金安!」小小的孩子盡可能的標準行禮。
卿婷不等他行完禮,便笑道︰「母子見面要那麼多禮數干什麼,又沒有外人,來,到皇額娘這里來。」這個孩子,也是卿婷此生唯一的所有,已經做了母親的她,見到別人的孩子,總會想起自己的孩子,因此而變得柔情,天下做母親的,大多如此。所以卿婷對永這個名義上的親子,也格外優容。
永見額娘神情柔和,直接鑽到卿婷懷里,扭來扭去,被卿婷揪住小辮子,抱到懷里掂了掂,又重了些。「皇額娘。」容嬤嬤和他的女乃娘陸嬤嬤都私下對她講,皇額娘自從妹妹弟弟‘睡著’後,心情一直不好,只有他听話懂事,才能令皇額娘心情好,永回想最近皇額娘笑容極少,只有和自己說話時才笑一笑,自然此話當真,當下向卿婷講著今天自己認了哪些字,習字多久,表示自己很听話很努力,希望皇額娘能多露露笑臉(可憐的娃,那是因為她本身就不愛笑)。
卿婷微笑著听了,等永說完,隨口考了他幾個字,恰到好處夸獎他幾句,再抱著他手引口傳,新認了幾個字,便到了用完膳的時間(卿婷︰又是一個常識錯誤,清宮哪里來的晚膳?還有竟然皇後的兒子竟然叫皇後皇額娘,這個編劇基礎知識太匱乏了)。永正餐吃的不多,倒是喜歡宮女端來女乃油炸的各色小面點,卿婷揀永喜歡吃的喂他兩三個,然後笑道︰「我的兒,好吃也不能吃太多,萬一積食肚子可是要疼的。」
「兒子听皇額娘的,皇額娘說的是。」永把小手乖乖放在膝蓋上,表示自己絕對沒有貪吃的念頭,只是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目不轉楮盯著那些點心。
卿婷模著他的光腦門,柔聲道︰「剛才小十二功課做的不錯,皇額娘還沒給獎勵呢,容嬤嬤,讓她們把給小十二的獎賞拿來。」卿婷用那拉氏原先的收藏獎勵她的兒子,也算得了便宜賣乖。一匣湖筆、十令宣紙、一套十二生肖徽墨、一套黃花梨筆筒、兩塊魚子羅紋歙硯、一對白玉雙蟹鎮紙,另有牛皮纏金小馬鞭一個,供兒童用的弩弓、小劍各一把。
「謝皇額娘賞賜。」皇額娘的賞賜向來不少,給他的也都是好東西,只是這小馬鞭、弩弓和小劍,讓永興奮不已,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正是淘氣好玩的時候,一時間拿拿小馬鞭,動動弩弓,又拿著小劍在地上揮來揮去。
「仔細點,別跌了踫了,或是傷了別人。」卿婷靠在菊花瓣做芯的靠枕上,含笑看著永玩。
卿婷想到這孩子就要到上書房學習,屆時要搬到阿哥所,想著能不能有辦法拖一拖,讓這孩子再在自己身邊呆一段時間,畢竟這孩子不是自己親生的,雖說自己不是白雪公主或灰姑娘的後母,可到底不如自己親生兒女親,多相處相處情感更好些,省得跟雍正和他親娘一般,相互看一眼都嫌難受。
身為皇後也有皇後的苦楚,尤其是不太得寵的皇後,此時的那拉氏雖然和乾隆關系還算融洽,但也不怎麼親密,對于那拉氏而言,兒子要遠比丈夫可靠,她這個想法卿婷自然知道,也明白在這是時代,這個大背景下,是千真萬確的。曾經卿婷穿越做了十幾年的念如,現在她又穿越成那拉氏,那麼現在的她,不再是念如,而離卿婷更遠,她必須要處在那拉氏的角度思考問題,這個兒子,她必須抓牢。
待卿婷握著小十二的手,送他到配殿他的寢室就寢後,卿婷又延續最近養成的習慣,盯著黑檀木棋盤,捏著顆玉石棋子,思索自己把子放在那一塊。
容嬤嬤見她這副沉靜的模樣,反倒憤憤起來︰「娘娘這幾日真是忍的辛苦,偏那……」
卿婷打斷她的話,目光不離棋盤,問道︰「容嬤嬤,你看我這盤棋,什麼時候能下完?」
容嬤嬤哪里懂得下棋,只道卿婷心情不虞,回答道︰「主子,您這夜夜下棋也不是個辦法。」卿婷夜夜下棋的樣子,讓容嬤嬤想起那個寡婦拾棋子的故事,雖說這念頭不恭敬,可想到那邊恩寵不斷,而自家主子孤燈獨影,心里的火氣就越來越大,偏偏自家主子不置一詞,她心里不由著急起來。
「這盤棋,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完。」屏退其他宮人,卿婷安慰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家,「沒到最後,誰贏誰輸都還不一定。不過,嬤嬤,那邊說什麼都是宮主,又正得皇上的青目,咱們為什麼要做出讓皇上不高興的事,以後別說那邊怎麼怎麼樣,傳到皇上耳朵里,這都是咱們的罪證。」卿婷冷笑,落下黑子,手在棋盤上一轉,白子那方就轉到了自己這邊。這棋盤是可以活動的,方便她一個人下棋。
圍棋還是嫁給世豪之後學的,成婚頭兩個年頭,她不方便拋頭露面,世豪出去忙生意,她一個人呆在家里,閑暇時便捧著棋譜看,一個人盯著棋盤琢磨。她知道容嬤嬤憤憤不平的原因,還不是今天她又在皇上今晚嫖令妃的通知書上戳了一下。
令妃,這個簡直是被上天優待的女人,連死後一百五十三年都尸首面目如生,是她這輩子排名第一的敵手。
卿婷再落一子,棋子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抨擊聲。不是她非要把令妃當敵人,而是令妃早把那拉氏當對手,也是,出了個能樣樣比對著孝賢的慧賢,也能出個把慧賢當榜樣,事事向她看齊的令妃,只是,那拉氏不是富察氏,她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