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如的想法,一直都簡單,嫁給一個對自己真正好,而且自己很愛的男人,一心一意過著兩個人的小日子,她就是個平常的女子,有著平常的心態。在他人眼里,念如是個有些嬌蠻任性的千金小姐,但他人容易對念如產生好感,因為她是個有著美麗外表和高貴氣質的女孩,沒人會對青春少女產生極大的反感。不過他人也知道,念如心腸不壞,可千萬別惹到她,因為她爹對她太過寵溺了些,她的脾氣不是很好,看著溫柔其實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主,但這也是個好處,性子直爽容易看透,不是城府深沉,需要提防的人。
世豪因此喜歡念如,他本身就迷戀那種看上去高貴美麗,倔強又執著的女子,偶然展示一點個性,嫵媚而又與眾不同。念如在他眼里,如雲端上的仙女,他鍥而不舍追著那朵雲,終于追上了仙女。他看到自己心中的仙女一小口一小口吃著雪白、軟糯的棉花糖,仙女的眼瞼不知不覺垂下,有幾分謙遜,繼而抬起眼瞼,平視前方,似乎帶有點保護性的傲慢,在世豪眼里,她什麼都好,因為當時他很愛她。
兩個身份差距很大的人相戀,大大違背規矩禮教,但兩人都是那般深情執著,同時因為年輕單純,固執的認定非對方不可,于是勇氣充滿心胸。念如對潘父說︰「我要嫁給沈世豪,就是那個做小伙計的沈世豪。」她拿定主意的事,很少能改變,她的執拗連潘父都無可奈何。
但潘父還是說︰「不可以」。他加緊步伐給女兒挑選合適的結婚對象,那些門當戶對的少爺公子才是女兒最終的歸宿。念如因此郁郁不樂,她听說過那些願意和潘家結親的少爺們的緋聞,她討厭他們,她只好去找世豪,看他有什麼主意。「世豪,」念如的額頭涌出小小的汗珠,「爹說什麼都不同意。」她綠玉耳墜搖搖晃晃,宛如忐忑不安的心,她做不到放棄,又怕世豪會放棄。
「放心吧,念如,一切有我。」很多男人都會說出這句話,可言出必行的少之又少,但世豪做到了,他站在潘父面前,神情坦蕩堅定,請求潘父將女兒許配給他。很多故事的開始,都像童話故事,固守堅持,就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結果,世豪和念如想要的,就是被他人承認祝福的婚姻。
潘父最終松口,答應兩個年輕人的請求,他甚至為了讓女兒繼續過錦衣玉食的生活,願意給念如豐厚的嫁妝,以及上好的房產。他也有自己的盤算,潘家近幾年開始敗落,雖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頭看著還是那般熱鬧,可內里已經有些吃力,沈世豪雖說出身不怎麼樣,但人確實聰明,還有著年輕人少有的沉穩,稍一點撥就是做生意的好手,女兒嫁他,那是下嫁,是有恩與他,這年輕人看性情不是忘恩負義的主,日後肯定對念如百依百順,上門女婿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控制在手里,他自以為世豪能低頭,事事仰仗著他這個老丈人,但後來發現,這個年輕人跟女兒一樣,傲氣深入骨髓,但這是後話。
卿婷來的,還真不是時候,潘父才剛剛答應他倆的婚事,她還不能立刻開口說不要,等她把所有事情理出頭緒,把周圍環境都了解透了,當即決定︰嫁。不嫁世豪就要嫁給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紈褲子弟,她不想跟舒適生活過不去,至于逃跑,清末年間,一個女子能跑到哪去?她要真跑了,毀掉的只能是她自己。若是她晚到一些年,那麼她會順應時代的潮流,想方設法解除婚約,還自己自由,去找個比世豪更為保險的人嫁了,但現在古老的制度依然屹立不倒,就要選擇正確的方式,謹慎小心過好自己新的生活,世豪和念如的自由戀愛已經違背世俗禮教,訂婚也是他二人的決定,自己頂著念如的身份,又要退婚,將來難以在社會上來立足,何況被拖累不僅是她本人,還有潘家,總不能吃人家喝人家拿人家的,又害人家。
她開始與世豪接觸,很快發現他許多優點,商業上的天賦,不卑不亢的態度,固守的道德原則,以及他對念如的感情,此時此刻,是真真切切的,如果這個男人一直不變,那麼他就是一個難得的好男人。可是,卿婷心里非常清楚,抑或她自以為自己很清楚,她沒有愛上他,像她這種從不期望愛情的女子,良好的保障才是重點,井然有條的生活才是她的需要。
卿婷看著鏡中的面孔,美麗精致的五官,微微翹起的嘴角,目光卻有些冰冷滲人。烏黑濃密的長發被盤起,繁復艷美的頭飾插在發髻間,有些沉重,再帶上鳳冠,時間久了,卿婷的脖子有些不太舒服。她終于見識到古老的出嫁禮儀,過去年輕的正經姑娘,要是沒有出嫁,不可以濃妝艷抹,不可以像婦人一樣,把自己的眉毛修剪的細細長長,第一次絞面,只能是在成婚梳妝的時候。繡著吉祥圖案的喜帕蓋到她頭上,她下意識的有些許緊張,不管怎麼說,這都是自己的婚禮。
但很快她的緊張就被因為燥熱天氣引起的暴躁替代,以前人成婚挑日子,不僅僅是那日是個「好日子」才選擇,這日子被選定後,都要讓新娘家人再斟酌一下,要是新娘家人說不好,絕對要再選個日子。其實新娘家說日子的理由大都是用在表面上的,真正的緣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那時候的人心知肚明,後來的人要細想一番才能明白,再選的日子,與原先的日子相隔基本是十五日左右,這個日子很重要,因為成婚就代表著傳承香火,女子嫁入他人家中,越快給丈夫生兒育女,就越被人歡喜。聰明的人應該已經猜出,這個日子對新娘有什麼意義,所以也不要看輕古人的智慧,有些事不是只有現代人才知道的。卿婷的婚期就是這麼定下來的,家族中的長輩為她選定了一個,然後因為某種緣由,念如的乳母輕輕搖了搖頭,潘父找了個說的過去的理由否決,長輩也心知肚明,就定了另外一個日子,結果誰料到,這日艷陽高照,是個好日子不假,但穿著繁復的嫁衣的新娘,不是那麼舒坦。卿婷微微低著頭,耳朵上戴著的精巧交錯花紋的金耳墜似乎也有些沉重,腳腕上戴著的金腳鏈,小小的鈴鐺發出的細微聲響在婚禮上早就被淹沒。
世豪拜天地的時候,目光時不時從新娘細膩女敕白的手上滑過,雙手在大紅的嫁衣,腕上翠玉鐲子的映襯下,更為白皙。新娘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個銀戒指,細小也沒有什麼圖案,看上去根本不值幾個錢,與新娘身上貴重的飾品很不相符。世豪眼中笑意更濃,對一個小伙計而言,省十文錢請千金小姐吃棉花糖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拿出個銀戒指更不容易,可他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子,身上沒有一件是他這個未來丈夫送的飾品,這個戒指,是他手氣好,贏了幾個錢,又啃了好些日子的饅頭,湊到錢買的,她沒有嫌棄,成婚的時候都沒有換掉。世豪覺得,自從他們被承認後,念如變得沉靜,謹慎,這改變是件好事,作為妻子,就要比熱戀中的女子多些智慧和成熟,他在成婚前,仔細觀察過潘家的房屋和擺設,到處露出富貴和這個傳承幾代的家族的悠長歷史,有些擺設,頗有出塵的寧靜致遠的感覺,使得潘家不像一些經商之家,透露出俗氣,又不是過分高雅,造作到擺出不食人間煙火的矯揉。他向下人打听,都說是小姐的主意,趁著因為要舉行婚禮,在原本的基礎上做了些改變,結果潘宅煥然一新。下人言語中,有著驚嘆小姐有些不太一樣的意思。世豪覺得,這印證了自己選擇的正確,自己看上的女子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妻子。
因為世豪愛惜未來的妻子,而且卿婷早就跟他說過,自己不喜歡鬧洞房鬧得太厲害,世豪特意叮囑過自己的朋友,又找了幾個靠得住的人,在鬧洞房的時候保護新娘,以免有些男賓做出讓卿婷難堪的舉動。不過鬧洞房的人自己很快失去興趣,因為新娘安靜的坐在架子床上,嘴角似乎帶著笑意,可看人的目光,讓人不由自主的嚴肅起來,失卻插科打諢的興致,幸好新娘望向新郎的目光還是溫柔謙和的,要不然,別人還真要懷疑,這位穿著精致新娘裝的新娘是否真像傳言中說的,對新郎痴情。
世豪也注意到,等人都散去,洞房里只剩下自己和卿婷,才笑著說道︰「念如,你太緊張了。不過,我很高興,我終于娶到你。」他以為新娘僅僅是因為緊張,沒有懷疑其他。
卿婷松了一口氣,在世豪的幫助下月兌下鳳冠,繁復的頭飾,以及披肩,淡淡笑道︰「婚姻麼,一輩子就有一次的大事。」她心里卻想著方才飲「合巹酒」的時候,世豪對手上有胎記的丫鬟說的那句話。這件事是世豪和念如不幸婚姻的源頭,現在她听了心里都不舒服,更不要說原本深愛世豪的念如,難怪這位被寵壞了的小姐會砍了那丫鬟的手給世豪送去,方才那一刻,連她都很想撕了世豪的嘴。
不過世豪已經把他隨口說的一句話拋在腦後,他體貼地為卿婷揉著肩膀,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這麼長時間,怕你心里鬧得慌,吃點東西墊墊。」他看了看房中的西洋鐘,他以前見過類似的玩意,知道怎麼看,今夜他倆都不用怎麼休息,大半夜都過去。
「不用了,世豪,咱們說說話。」卿婷搖了搖頭,或者因為累,心跳得厲害讓她有些不太舒服。
「歇一會兒吧。」卿婷臉上細微的表情沒有逃過世豪的眼楮。
卿婷點點頭,疲憊的和衣躺在床上,右手不由自主的按了按胸口,秀眉微微蹙起。世豪動作輕柔的為她蓋上錦被。兩個人低聲細語,說著他們能想起來的所有的事。
這時候世豪和卿婷同時在心里感謝,幸好他們不是陌生的新婚夫妻,洞房之時才初次見面,免卻了多少尷尬。
「念如,我現在終于得到你了。」
「還不算,你要是將來辜負我,一定會失去我。」
「不會,永遠不會,我永遠都不會失去你。」
兩個人語氣都是那麼肯定,一本正經——
婚後世豪卿婷的生活是和睦的,新婚夫妻對居家過日子還是頗有興趣的,世豪發現,自己的妻子對任何事物都有著學習的熱情,不僅僅對那些書本知識,還有源于生活的經驗,但凡有用的,她都願意去學習,有些人不解,一個作為人婦的女子,要學的不過是相夫教子,掌管家務,往來應酬,剩下的,就不必知道。但是世豪並沒有打擊妻子的熱情,對她百依百順,何況卿婷並沒有因此疏忽對家務的管理,她頗有當家主事的才能,也樹立起自己的威信,她對自己的心月復和貼身丫鬟管得很嚴,不讓他們借此生事,家里僕人不敢肆意喝酒賭博,之間也沒有大的糾紛,卿婷很懂得平衡的道理,他們勢均力敵,即使出現爭吵也很快能調節平息下去。
世豪對此很是滿意,他本人也是個積極向上的人,雖然自小生活困苦,朝不保夕,但他並沒有被局限于沉重的生活中,他知道想要改變自己的處境,就必須改變自己,讓自己和其他那些和自己處于同樣環境中的人不一樣。成婚後不久,岳父便出資讓他辦了錢莊,既讓世豪有了自己的生意,又可以保障夫妻倆的生活。世豪並不像很多乍富的人,目空一切,急于炫耀自己的權勢,或者因為害怕其他人不服自己,拿腔作勢給自己制造所謂的威信。他虛心向他人請教,不急不躁,一點一點將自己的手段和能力展示出來,讓人真心誠意信服他。當世豪換上長衫,穿的跟其他老板差不多時,在他身上也看不到拘謹,反倒舉手投足間,有一種韻味在里面,仿佛他天生就該是個富家出身的少爺,懂得經商處事之道,而非出身貧家,孤苦無依的孤兒,不過苦難的生活讓他擁有那些富家少爺少有的緊迫感,奮斗心,他珍惜每一個機會,該冒險時他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該韜光養晦時,他能逍遙垂釣,一些明眼人漸漸看出,這個靠潘家發家的小伙計,絕非人中龍鳳,有人猜測,或者正是因此,潘家才放棄門當戶對的聯姻,而選了世豪,再一想想潘父無香燈繼後,唯有一個女兒,怕是不願從關系疏遠的旁系過繼一個不成器的繼子糟蹋盡一生心血,想把所有的家產都留給女兒,這讓本來想從潘父那里撈好處的遠房親戚頗為泄氣,有的人不死心的找上卿婷,妄想挑撥夫妻倆的關系,妻貴夫賤本來就是個不穩定因素,但這夫妻倆竟然同心同德,聯手將里里外外治理的跟鐵桶一樣,這才令那些人垂頭喪氣,不再因此打擾他們夫妻的生活。
這對世豪卿婷是件好事,省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也不用浪費時間跟那些人周旋,除卻正常的人際交往,夫妻倆關起門來就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潘父有他的興趣所在,對小夫妻倆並不多加干涉,所以這對夫妻的新婚生活要比卿婷預期中好。但還是有遺憾的地方,成婚兩個多月,卿婷一直沒有消息,一開始潘父當夫妻倆太年輕,還需要等待一段時日,但是過了半年多,卿婷的信期依然如期而至。潘父不由有些失望,只是放在心里,不想給女兒壓力,再則這種情形在年輕夫妻中也不罕見,潘父只當做緣分未到。而世豪,還不到著急的時候。
卿婷倒松了口氣,若是現在有了孩子,依潘父的意思,這孩子一定要姓潘的,世豪就算不說什麼,心里也會存下極大不滿,他可以為了愛情甘心當上門女婿,但不代表他可以讓自己的孩子不姓沈。好在現在沒有孩子,不至于為此弄得大家都不開心,潘父和世豪相處還是很融洽的。
卿婷是個嫻熟于世俗智慧的女性,理解塵世生活的奧秘,有她主內,世豪可以對家萬分放心,但她同樣是個有著沉靜氣質的女子,會享受月兌俗的生活,她總有辦法保持自己的一片清淨,遠離紅塵的煩囂。北京的冬天干爽而寒冷,卿婷前世過慣了江南生活,一開始還有些不太習慣,但很快她就學會如何欣賞冬日璀璨湛藍的天空,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心里偶爾想起南方的冬季,有時候十一月份還能听到雨水打在窗戶上的聲音。厚厚的棉門簾,厚厚的地毯,手里捧著暖暖的手爐,身上穿著半新的貂皮大衣,溫暖而舒適。世豪帶著年輕的妻子品嘗北京的各種小吃兒,這次卿婷相信,有些吃的,真的是天越冷越好吃。
在臘月二十,卿婷自己親手煮了臘八粥,果仁糯軟的仿佛一進嘴里就化了。潘父喜歡,連問女兒怎麼做的比廚娘都好。
卿婷說︰「我放了一點堿進去。」書上見過的淺顯知識,沒看過醫書,看過林語堂的《京華煙雲》也會知道。
潘父看著世豪,笑著說︰「世豪,你小子太有福了,我這麼好的閨女你打著燈籠找不著。」
世豪笑道︰「要不是岳父大人的成全,小婿哪敢奢望,岳父大人肯將念如許配給小婿,此恩小婿銘感五內,永世不忘。」世豪心里納罕,能做出好吃的臘八粥?他倒是記得卿婷看《浮生六記》看出了頗有情趣的玩樂之事。但卿婷與其他女人的不同,也是這個時候讓世豪意識到的,卿婷說︰「光緒三年,《申報》刊登了《浮生六記》的殘稿,也就是那一年,大清的留學生終于去了英國。」
有幾個女人會關心這種事?女人的目光不是一直停留在家長里短,丈夫孩子身上?世豪覺察出,自己的妻子不是一般的女子。女人其實都很貪,貪錢財、貪首飾、貪美麗、貪享受、貪愛情,貪圖這些,男人都可以接受,因為他們能給女人這些,但當一個女人什麼都不貪,或者貪的是男人理所應當擁有,而女人不能擁有的東西時,這種女人在男人眼里,就不可以簡單視之。世豪听說過派遣留學生的事,但當時並沒有怎麼關心,可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頗有興趣,這讓世豪多了個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