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腳下四九皇城。
北京。一個世界近代史絕不會忘記的名字。
何元稹在城門口候著了,身邊還有張自發。看到趙千一眾車馬駛來,立刻迎了上去。趙千翻身下馬,對何元稹一抱拳︰「台浦兄。」
「托大托大。」何元稹僵尸一般的臉笑起來讓人很不舒服,可趙千看得出來,這笑容是沒有絲毫懷疑的,完全就是把自己當成了自己人。
「青山兄旅途可勞頓?」何元稹朝一旁使了個眼色。
「還好還好。」趙千余光看到了那個方向,只見一個身穿滿清官服、頭戴青金石頂子的四十多歲的漢子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十幾個號勇,扛著快利槍,一臉驕橫。
這漢子的頂戴上飾小藍寶石,上餃青金石,應該是個四品官。
何元稹見他來,立刻滿臉堆笑,對趙千介紹道︰「這位是哈泰大人,祖上乃大清勇將,屬瓖黃旗,現任京城副護軍參領。」
副護軍參領?哪個軍?甲午戰敗後,堂堂「大清皇朝」居然輸給國力比自己弱很多的日本,參戰的湘淮軍和各省防、練軍大部分潰散,號稱「北洋精華」的海軍也基本上被打沒了,清廷的和清軍的戰斗力在戰爭中成了個燒餅,于是舉國震驚,朝野上下改革呼聲頓起……
于是,清廷為維護自己統治,決定采納眾議,改革兵制,仿效西洋,建立新式陸軍。
可原來的老兵制還在,新兵制又暗中台面阻礙重重,練新軍練肥了一群官,軍隊戰斗力依然鳥樣。所以這個時候清軍的軍制混亂不堪,什麼玩意都有,什麼官名都在,那制度復雜得都能寫本條目工具書。
這哈泰應該是綠營的,可又屬于京城護軍,這些個兵到處轉來轉去,一個兵身上掛三四個軍隊稱號稀松平常。
哈泰大人打量著趙千,沒有說話,倒是他身後的十幾個號勇像是示威一樣晃悠著手中的快利槍。
這快利槍有點來頭,是中國自行設計制造的第一種連發槍。1890年,兩江總督李鴻章因見江南制造局所造槍支均是舊式,仿造英國南夏槍亦不適用,乃「飭令專就曼利夏、新毛瑟兩式講求仿造。」同年,江南制造局在購得各國樣槍後,先後仿造了奧匈帝國的曼利夏和英國新利洋槍。1891年,又仔細研究曼利夏、新利和南夏三種槍的優缺點,取各槍之長,設計出快利步槍,制出樣槍六支。1892年,送天津軍械局進行試驗,考察結果「與德國新毛瑟相等,其速率、線路更駕于曼利夏之上。」當年便正式投入生產,更迭了黎意步槍。快利步槍的節套、槍機、保險、刺刀等部件和曼利夏槍差不多,彈倉為固定垂直供彈式,槍機為直拉式,槍管、表尺仍用新利槍式,彈夾采用南夏槍式樣,取其前後皆可裝槍彈。
可結果如何?這與「毛瑟相等、比曼利夏更強」的步槍產量小的可憐就不說了,關鍵是甲午上了戰場後,才發現那兒都是問題,槍管子開了常見,子彈打不出去爆槍機更是有一套。
差!一個字就形容了。可是,這槍在制造過程中同樣發揚了中國人的光榮傳統,不管好壞,不管實際情況如何,報喜不報憂,鑽著心眼吹噓,反正把上面的人糊弄高興了,自己就平步青雲,像他媽個鳥一樣展翅高飛!
你們在老子面前顯擺什麼?趙千心里在罵,臉上卻掛著笑意,像洋人一樣朝哈泰微微躬身,用英語說︰「你好,哈泰大人。」
「他說什麼?」哈泰愣了。
這時,李奇天走上前來,先向哈泰行禮,然後用標準的漢語道︰「大人,我的老板在向您問好。」
話音剛落,立刻將準備好的錦盒雙手遞上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哈泰開始還不爽,心里想你一個漢人說什麼鳥洋話,可當他看到這錦盒時,態度立刻好了很多,嘴上說使不得使不得,手上卻干淨利落的收起了錦盒。
何元稹見狀立刻道︰「哈泰大人,這位趙先生從美國而來,祖上三代都居于海外,祖父與六王爺有過一面之緣,父輩與二貝勒又是至交,這次從舊金山來京城,除了做生意,還想來看一下六王爺和二貝勒,您知道,六王爺他……」說到這里,輕輕嘆了口氣。
哈泰也嘆道︰「明白明白,六王爺一生英雄,自然摯友滿天下。」
趙千笑了一下,用生澀的漢語說︰「大人,我的家族是做珠寶生意的,和歐洲的珠寶行也有過合作,前段時間在北京開了家鋪面,叫德記珠寶行。」
哈泰看趙千的眼神明顯親近了很多,哈哈笑道︰「知道知道,鄙人府上的女眷也常常光顧。」
趙千一听,立刻招招手,李奇天會意,立刻又送上一個更大的錦盒。
「這是如何?」哈泰明知故問。
「這是我們最新設計的珠寶,嗯,專門為大清國的女士設計,勞煩大人帶回府上,請貴府的女士們試用。」趙千說得怪腔怪調,語調抑揚頓挫,听得陳玉山藏在後面低頭狂笑,肩膀一直抽。
哈泰大喜,他也知道第一個扁盒子里是銀票,本以為賺大了,自己說那句話也是客套,沒想到這假洋人卻這麼識趣,不愧是在洋人的地界出生長大,就是八面玲瓏。這人得拉攏,得交,以後好處還大大的有!
于是左一句右一句的和趙千拉起了關系,李奇天也不閑著,十幾張銀票塞給了那些個號勇,人人眉開眼笑,其樂融融。哈泰心里樂開了花,這些兵都是自己的心月復,自己光天化日拿好處,肯定是要分給他們的,這趙青山居然幫自己出了這筆錢,簡直是太懂事了!很快,他和趙千成為了朋友,還不由分說的邀請趙千去他府上做客,不賞光就是不給他哈泰面子,就是不認他哈泰這個兄弟!
看到差不多了,何元稹插言道︰「哈泰大人,可別耽誤了公事,您身負京城守備要職,這往來車馬,都需要嚴格盤查。」
哈泰啐了一口,如一個老兵痞一般道︰「查查查,查個屁,這城子里頭還有什麼好守的,弟兄們成天等著飯吃,每天都有人跑,誰他媽又管過我們了!放行!誰敢攔我青山兄弟,別怪老子的銃子不認人!」
「這?」何元稹滿臉為難,移到哈泰身邊,在他耳邊低聲道︰「大人,還是查一查吧,真要出了什麼事,園子里頭可要怪罪。」
哈泰皺起眉頭︰「何總管,你好歹也是宮里出來的,你這麼說是在為難我還是在將我?能出什麼事?你告訴我能出什麼事?甲午弟兄們都磕巴磕巴過來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說罷手一揮,「放行!」
這哈泰倒也是個明白人,到底是當兵出身,沒那麼多過場,要什麼給什麼都很清楚。于是,在哈泰親自護送下,趙千一眾人順利進了京城。
一路上倒還真沒有人問,偶爾看見三五成群打著哈欠的清兵,看到哈泰,都打千兒問好,看來這哈泰平時對手下人不錯。自己當然不能含糊,只要看到是個帶兵的,立刻就送上禮物,態度好的不得了,搞得那些清兵小頭目們是身心俱爽。
一面用怪聲怪氣的漢語和哈泰聊天,一面看著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的京城風景。
滿街都是賣煎餅果子、鹵煮、油炸檜、白切糕、糖汁、豆汁兒、焦圈的小販。高低起伏的叫賣聲繚繞在耳邊,京味兒十足,這古老的北京城啊,怎麼看怎麼覺得顏色灰暗,街道起伏不平,朝右看,是高大黑沉的前門樓角兒,往左邊看,是氣勢依然恢弘的天子居停……
故宮啊故宮。故去的宮殿。這後世給你的名字,真的很貼切。
不過,在這個時代,你還沒有故去,還是這個帝國的中樞,還在強撐著這末代中央帝國的威嚴。
趙千的手指在動,仿佛從指縫間流過的空氣,也縈繞著歷史的味道。
可這不是歷史,是現在,我就在這里,就在歷史中,我到底可以對它做什麼,能得到什麼,會失去什麼?
未知。原來歷史就是這樣書寫的,每一步,每一次的現在,走到最後回頭,那漫漫來時路,就是歷史了。
暖春了,嚴冬已去,天子腳下,早已看不見凍死骨。滿臉青灰、一臉大煙病容旗人們提籠架鳥兒的慢慢晃向茶館。無精打采,穿著釘鞋,不時吞一口熟煙泡兒的步兵衙門巡城兵丁看到哈泰也躲得遠遠的。趙千望著那綿延灰暗的城牆,突然有一種壓抑感,有點喘不過氣。
走了一陣,來到了城西一條寬胡同口子,這胡同有十幾米寬,可以跑車可以遛馬,開著很多鋪子,還有鏢局大煙館賭坊妓院之類的營生。
寬胡同旁邊還有條巷子,听哈泰說叫什麼貫市西尾巴,那里倒是民宅很多,還有幾間大院兒合成一片,幾乎佔了巷子半拉地兒。
德記珠寶行就在寬胡同里,這胡同不論白天黑夜都很熱鬧,很多精貴的車馬停在路邊兒,還是紫韁繩,趙千問哈泰這里是不是有很多王公大臣,哈泰冷笑一聲說現在這年頭誰還用紫韁,不是婊子就是兔子。
又說了幾句,哈泰告辭了,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趙千一定要去他府上做客,也不上帖子了,好兄弟之間不講這套虛的,定個時間來個人通知一聲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