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深冷的夜晚,下了自北京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明淨的玻璃窗外飄落絮絮的雪花,給天地鋪了一層清冷的白,好像直到這時才能真正感受到冬的氣息。
傅希媛見何培霖一直倚在臥室門口,也不說話,就開口問他︰「我听你電話一直響,可能是有急事,怎麼不接?」
何培霖只是搖搖頭,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現在他的心情肯定很復雜。
傅希媛拍拍他的肩膀,說︰「袁醫生給小熙打了針,估計要睡到半夜,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來看著她就行。」
「大嫂……」何培霖頓了頓,「我想留下來。」
傅希媛也不勉強他,輕聲嘆了口氣。
何培霖輕輕地走進臥室,梁熙安安靜靜地在床上躺著,可能是暖氣太熱,被子被她掀了一角,他彎下腰,伸手細心地替她掖好。
她的頭發都披散開,軟軟地落在枕邊,他忍不住想幫她理一理,又怕吵醒她。
他不敢去想她醒來會怎麼樣,也不知道還能這樣陪著她多久,時光像是偷來的。
醒來時的梁熙,見到的就是那樣一個何培霖。
他沉默地站在窗台前,手指夾著一根煙,並沒有點燃,眼睜睜的看著遠處的一個點。
下巴有些胡渣,衣服很皺,垂下的另一只手還包著紗布。
她怔了一下,眼眸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時間原來過得這麼快,想一想,她已經認識他五年了。她愛過他也恨過他,現在只是覺得很累,什麼話都不想說。有很多事情,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並不能改變什麼,她也想不再在意了。
何培霖慢半拍地回過神來,把煙丟了,側著臉聲音低緩地問︰「外面下雪了,你要過來看看麼?」
梁熙認真地看著他,並沒有回答他,而是問︰「傅老師是不是……全都告訴你了?」
「雪還蠻大的,要不我們明天去故宮怎麼樣?」何培霖也答非所問,像是不在同一時空的兩個人。
梁熙家鄉在南邊,幾乎沒什麼機會看雪,所以到了北京念書以後,她總是惦記著看雪景。
她尤其想去看一看雪中的紫禁城,網絡那些隨手拍都美得驚人。可是一直沒機會欣賞到,以前是時間不湊巧,如今是沒了那份心境。
梁熙耐心地說︰「你一定要這樣嗎?一年前的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見你一面,我真的努力過了。」她頓了頓,「培霖,是你先放棄我的……」
既然放棄了,就不要後悔。
何培霖抿著唇,直視著她蒼白的笑容,神色很平靜︰「熙子,我們結婚好不好?」
梁熙意外地睜大眼楮,隨即移開了眸光,轉過身平靜地說︰「你是該結婚了,不過是和許小姐結婚,而不是‘我們’。」
何培霖的眼里復雜難辨,良久,才慢慢說︰「梓茵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她有喜歡的人,和我訂婚是權宜之計。」
聞言,梁熙被子里的手緊緊攢著衣襟,沒辦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只是她表面上依舊輕描淡寫︰「是嗎?那又怎麼樣呢?這些都與我無關了。」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計較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原諒我?」他還是問了出口,握緊的拳再次滲出血痕。
「培霖,你還不知道嗎?我和你之間,根本不存在原諒的問題。如果不是傅老師執意要替我說出來,我是打算瞞一輩子的。其實何必再告訴你呢?能改變一切?讓你難受我的貝貝會回來?」
很久,都沒有再听見聲響。
梁熙忍不住回頭,身體馬上僵住了,何培霖近在咫尺,她下意識往後縮了縮︰「你想怎麼樣?」
那些不好的記憶又躍入腦海里。
何培霖面對她防備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刮了一下,不過還是月兌了鞋,坦然地躺在她身邊。
梁熙雖然全身虛軟無力,可還是掙扎著要起來,卻被他拉住,沒有受傷的手,和她十指緊緊扣握著。
他忽然笑了︰「你放心,我不會再對做什麼的。」
梁熙抿著唇不說話。
何培霖的手指在她腕上凸起的地方輕輕拂過,低聲問︰「還疼不疼?」也沒等她回答,他又說,「你那麼怕疼的人,肯定受不了的,怎麼對自己那麼狠,你把刀子向我招呼也比傷害自個兒好啊。」
「那時我找不到你……何培霖,那時的你又在哪里?在哪里?」梁熙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幽幽的,卻意外的平靜。
可她的眼淚出賣了她的心。
若真的無動于衷,不會到今時今日還在難受,不會……不能面對他。
過去的一年半,她是怎麼走過來的,想忘都忘不了。
醫院里,無論她怎麼解釋他都听不進去,還把分手那樣狠絕的話說出口。
爸爸突然間被捕,周圍沒有一個親戚朋友肯伸手,她茫然無措,想找他幫忙,不是打不通電話就是找不到人,問了很多人才知道他出了國。
發現自己懷孕了,想方設法找到他的電話,不管怎麼樣,總是覺得他是孩子的爸爸,她還……愛著他,應該要告訴他,可電話都是女人接的。
父親欠下的巨債像一座大山,徹底把她壓垮了,再苦再累的工作她都願意去做,被人罵被人欺負都在所不惜,就是那樣的時候,她都沒想過放棄孩子,他曾經那麼喜歡那麼想要的孩子。
他說他們的女兒要叫貝貝,他們的寶貝。
她以為誤會總會解開,她以為痛苦總會過去。
可他怎麼就能轉身跟別人訂婚呢?
那一天,其實陽光很好,可是在她眼里,整個世界都是黑色的。她看不見路,听不見聲音,覺得心都要死去一樣。是她不好,如果她堅強一些她小心一些,寶寶不會就這麼沒有了。
她不是個好媽媽。
她也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樣狠,刀片往手里割的時候,根本不覺得痛,什麼都沒辦法考慮,只是想著自己怎麼還不死,怎麼還要活得這般難受。
這一段好不容易熬過去了,回過頭來還要再一次面對他。
可她還怎麼面對他?連見一面,都是痛。
傅老師說得對,沒有愛哪里有恨?
一個人傷害你,是因為你心甘情願給了他這樣的機會。
她愛他,所以沉默忍下他對她傷害;他也愛她,所以才會不擇手段,做出那些超出他理智的事情。
這些都是沒辦法追究責任的。
何培霖听聞她壓抑的哭聲,手握得更緊了,眼楮慢慢合上︰「是啊,都怪我,都是我混賬。」
他隨手把床頭燈關了。
梁熙覺得自己全身的知覺都在被握著的手上。
她以為何培霖已經睡著了,或許他也這麼以為。
兩人一直都不說話。
窗外的雪已經停了。
黑夜里,何培霖對著看不清花紋的天花板,慢慢開口︰「那會兒我沒有接過你的電話。」
梁熙愣了一下,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打了幾次,都是女人的聲音。」
「剛到英國的那段時間我幾乎喝死了,每天都泡在吧里,就沒清醒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拿了我的手機,後來還酒精中毒進了醫院,後來號碼也換了新的。」
「我以為你不想接我電話。」
「那天打了你之後我就後悔了,可是又拉不下臉回頭找你,每次吵架不管誰對誰錯都是我先哄你,我那時想怎麼就不能是你先低頭?明明是你理虧,知道我不高興你去找高遠衡還偏去。我一直等你親自來找我,可惜一直沒有見到你,我等了很多天,才一氣之下出了國。」
酗酒的毛病也是那時候染上的。後來他也因這個差點把命也丟了,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個月,只是這些現在已經沒必要再告訴她了。
梁熙默然地嘆了口氣,那天吵架沒多久,就傳來她父親被捕的消息,她哪里管得上自己心疼難受,急急地訂飛機票往家里趕。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她問了很多人都找不到他的電話。後來還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幾乎走投無路了,連課也沒怎麼上,守株待兔地等到了傅希媛要了號碼。
可依舊沒有改變結果。
也許他們彼此的心里都從未放棄過,可惜一直錯過。
像在一個岔路口上分開了,越走越遠。
梁熙打破沉默︰「培霖,我已經不怪你了,可是我太累了,已經沒有力氣說什麼愛恨。」
何培霖呼吸一緊,想打斷她的話說些什麼,不過喉嚨像被鎖住一樣什麼都沒辦法說出口,事到如今,他又有什麼資格開口?
听見梁熙又說︰「我們就這樣,徹底結束吧。」
是一個肯定句。
不要兩個字,在何培霖胸口錘擊了一千遍一萬遍,始終沒有敲出來。
梁熙以為他不肯。
卻在破曉的那一刻,听他說︰「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