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阿蔻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
今夜無星無月,只有桌上一盞將暗的油燈發出一點如豆的光,在牆上映出影影綽綽的暗色。
她覺得身上疼,于是輕輕地喊出來︰「阿辛,我好疼——」
而後白日里的記憶突然如同喧囂的潮水一般涌了上來,她的聲音卡在了中途,像是被誰掐滅了一般。
啊啊,怎麼忘了,阿辛早就不是她的阿辛了。
竇阿蔻費力地坐起來,模了模身上,好像傷口都被包扎過了,衣裳也換過了,只是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
她剛一動,暗處一個人影站了起來,輕聲喚她︰「阿蔻,來吃藥。」
竇阿蔻猛地睜大了眼楮,看著從暗處走出來的傅九辛,他剛才無聲無息地坐在那里,竇阿蔻也沒有察覺。現在他站在了燭光下,眉目隱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不清表情,但依稀仍可辨認出英俊的臉容。
他手上端了一碗藥,走到竇阿蔻床邊坐下︰「阿蔻,吃藥。」
竇阿蔻呆呆的。
她已經不知道眼前這個傅九辛是真是假了。
先生身上的味道她不會錯認,的確是傅九辛那樣清苦又好聞的氣息,但他怎麼能像白日里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怎麼能像從前她生病他哄她吃藥一樣,喂一勺苦藥給一口甜蜜餞。
竇阿蔻抱著腦袋,她越發不認識傅九辛了。
「阿蔻,乖,吃藥。」傅九辛的聲音有些沙,有些抖。
他舀了一勺藥送到竇阿蔻嘴邊,竇阿蔻一直很呆滯,這時忽然反應過來,瑟縮著往床角躲去︰「先、先生,別拖我下床。」
傅九辛拿碗的手一顫,沉默了良久。他放下碗,想去抱竇阿蔻︰「阿蔻,對不住——」
竇阿蔻以為他要來拉她,反應激烈地一揮在傅九辛臉上,落下時又順勢掃落了床頭的藥碗。
瓷碗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滾了幾滾,烏黑的藥汁流了一地。
竇阿蔻更害怕了,她抖得厲害,帶著哭音︰「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傅九辛一怔,她怕他。他的阿蔻開始怕他了。
真是報應。
因果不爽,真是報應。
他竭力想護每一個人周全,卻讓自己心尖上那個人站在了風口浪尖,最終換來了她匍匐在地,灰敗地看著他。
「阿蔻,別怕。」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像是在接近一只不近人的小貓。
傅九辛勉強彎了彎唇角,左手握拳,狠狠地擊向自己的右臂︰「阿蔻,你看。白天是先生不對,我是這只它,給你解恨,好不好?」
竇阿蔻驚懼地盯著傅九辛。
她不知道傅九辛方才打自己那一掌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氣。
他的骨頭發出一聲脆響,那是月兌臼的聲音。傅九辛不動聲色,忍住劇痛。
再鑽心剜骨的痛楚,也比不過他親手將阿蔻拖下床時,心髒的劇烈痙攣和抽搐。
若是連受過的苦痛都要相當,那他欠阿蔻太多。
竇阿蔻只知道平常嚴肅的先生正在拙劣的,竭力的哄她。
傅九辛見竇阿蔻有些平靜下來,用沒有月兌臼的那只手,試探著一點點地摟住她。
他感覺到懷里的身子僵硬地蜷縮成一團,再不像從前那般毫無芥蒂毫無防備地在他懷里軟軟地賴著。
竇阿蔻想這大概是她的夢吧,夢里面阿辛才會這般溫柔地對待她。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忽然听到傅九辛低低的聲音︰「阿蔻,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等我一點時間。」
不用太多,五天而已。
五天足以他趕回紫微清都,改變時局達成交易。等到那時,他欠阿蔻的,再一樣一樣還她罷。
她要什麼,只要他給得起,一顆心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
竇阿蔻清早起來,回想昨夜的一切,只覺得是她在做夢。她環視周圍,沒有藥碗,流了一地的藥汁也被擦得干干淨淨,她更以為自己是做夢,艱難地想要下床。
「阿蔻!」柳青黛磨磨蹭蹭地走進來,在門框處停住,她也不知道在門外等了多久,見竇阿蔻起床了,才敢出聲︰「阿蔻,我能不能進來啊?」
她臉上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懇切地看著竇阿蔻︰「阿蔻,我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就不帶你去九哥哥屋里了。」
竇阿蔻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進來吧。」
柳青黛跨進了屋,在她床邊坐下,看她想穿衣,連忙殷勤地伺候。
她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問道︰「阿蔻,你恨不恨九哥哥?」
竇阿蔻動作一頓。
恨先生?
那怎麼可能。先生守了她十年護了她十年,如果她只是因為一樁事便將先生恨之入骨,那她連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她只是不敢親近先生了。
竇阿蔻輕輕搖頭︰「不恨的。阿辛……先生是除了我爹娘以外我最親的人,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好,他待我,真的很好的。」
柳青黛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竇阿蔻沒有說謊,她從來不知如何隱藏情緒如何迷惑人心,縱使她昨天經歷了那般的傷痛,眼楮里卻全然沒有恨意,只是有些膽怯和傷心。
柳青黛終于明白為什麼傅九辛說起竇阿蔻時,臉上會是那樣的表情,嘴角會噙著那樣的笑容。這世上縱有千般萬般骯髒污濁,只有竇阿蔻才能維持最初全然的明淨,不留一點塵埃。
「哎。」她嘆了口氣,「阿蔻你再等等,九哥哥托我照顧你,他出門了,這次好像是最後一次出門,等到這次結束了,你們就能……」
她想說「就能在一起了」,不知怎的,卻沒有說出口。
竇阿蔻不大相信,但還是誠懇地「喔」了一聲,「青黛姑娘,謝謝你。」
「行了,你好好歇著吧,那個,我先走了。」柳青黛狼狽地別開竇阿蔻清亮的眼楮,逃出門外。
到了夜里,竇阿蔻開始發起熱來。她從來身體健康,連傷風的小病都不易得。這次一發病,便是病來如山倒,氣勢洶洶地壓頂而來。
柳青黛急了,傅九辛走時將竇阿蔻托付給她的表情她還記得,像是在說竇阿蔻若有些閃失,她便也不用活了。她從來沒見過傅九辛這麼六親不認的樣子,當時便被唬住了。
請來的大夫開了一劑又一劑的藥,竇阿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卻始終不見得退熱。到了後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夫只能搖搖頭︰「這怕是心病了。藥可醫不了。」
柳青黛無法,只得在竇阿蔻耳邊反復說︰「阿蔻,你再等等,你的阿辛馬上回來看你了。」
她端了粥喂竇阿蔻吃。竇阿蔻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卻硬撐著繼續吃。
柳青黛都看不下去了,卻見竇阿蔻在費力地說話,她嗓子啞,只能發出哧哧 的聲音。柳青黛瞧了很久竇阿蔻的口型,才認出是幾個字︰我要等先生回來。
傅九辛走的第三天,蘇洛陽回來了。
竇阿蔻一睜開眼,就看見蘇洛陽憂心忡忡地看著她︰「湯圓子,怎麼我一走,你就弄成這樣了?」
竇阿蔻還來不及回答,柳青黛進門了,看見蘇洛陽,大吃了一驚︰「蟬蛻,你怎麼回來了?」
蘇洛陽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怎麼不能回來?我還是和陳伯一起回來的呢。」
柳青黛臉色變了︰「陳伯?」
傅九辛走的那一日,因為擔心陳伯對竇阿蔻不利,分明是帶走他的啊!
「是啊。我在半途踫見了少主。少主也不知干嘛去,趕得那麼急,連夜快馬加鞭,連著跑死了幾匹好馬。他吃得消扛得住,陳伯這麼大的年紀可經不起折騰,我就趁少主不注意,把陳伯偷來啦!」
蘇洛陽得意洋洋,他身手靈巧,專干偷盜情報之事,偷一個大活人卻還是頭一次,他越想越得意,拍了拍胸脯道︰「我蟬蛻是誰,偷了那麼大一個人,少主還沒發現呢。」
或者說,少主的心神不在那上面。
柳青黛跺腳,指著蘇洛陽鼻子大罵︰「蟬蛻你——你可真干了件好事!」
「什麼好事?」一道蒼老又威嚴的聲音接過了柳青黛的話。
柳青黛一抖,巍巍顫顫地回過頭。
門外陳伯負手而入,冷笑道︰「當然是好事。若不是蟬蛻把我帶回來,我都不知道少主居然還把這丫頭藏在這里。」
柳青黛冷汗涔涔︰「九哥哥說過,讓我好好照顧阿蔻。」
「他自然把這丫頭放在心上。為了救這丫頭的家人,你可知道他瞞著我做了什麼?他和煌朝那個新皇帝,做了一筆交易!用我們司幽國的石脂去換這丫頭家人的命!那可是整個司幽國地下的石脂礦藏!」
陳伯忽然拔高了聲音暴喝。
柳青黛呆了。
眾人皆道司幽國地下埋藏名劍楚蝕等寶藏,卻不知當年司幽國如此強盛,皆是因為地下有石脂礦藏,這才是司幽國最大的寶藏。
傅九辛為了竇阿蔻,居然舍得拿這個去換。
陳伯捶胸頓足嘆聲連連︰「都是這丫頭!迷得少主神魂顛倒,干出了這等叛國之事!」
竇阿蔻仍在發熱,她覺得一陣冷一陣熱,听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卻依稀知道似乎是先生為了她拿什麼寶貴的東西去換了……
蘇洛陽看得呆了,嚷道︰「什麼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听不懂?」
「讓開!」陳伯當前一步,一掌將蘇洛陽震離竇阿蔻的床邊,居高臨下端詳著竇阿蔻︰「小丫頭病了是吧?這可不好,這病癆會將病氣傳到宮里,不吉利。依我看,不如扔出宮里去!」
「不行!」柳青黛和蘇洛陽異口同聲,他們相視一眼,蘇洛陽當先急道︰「陳伯,這其中一定有誤會。湯圓子不是那樣的人,再說少主從來不講究病氣傳染這些說法,您還是寬待些吧。」
陳伯來回踱了幾步,蘇洛陽還以為他被說動了,心里正高興,忽見陳伯掠到他前頭,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她才來幾天,你們這十四個人就和她打成一片,現在都學會為她說話了!她不是狐媚是什麼?!這丫頭必須除去!」
蘇洛陽這才意識到他不在的時候,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他此刻卻也沒時間去探究,只得硬著頭皮擋在竇阿蔻床前︰「陳伯,恕罪。」
陳伯一愣︰「小子,你為了她和我動手?」
蘇洛陽撓著頭,正斟酌如何勸說,陳伯卻已經動手了。他一身雷霆萬鈞的過硬功夫,若不是蘇洛陽身形滑溜躲得快,只怕早吃了好幾爪。
蘇洛陽輕功上乘,與人打斗素來靠智取。陳伯這樣實打實的攻勢,他勉強接了幾招,便有些後力不濟。
陳伯趁勢長嘯一聲,不多時,幾人倏忽掠進了屋子。
蘇洛陽一驚,那些人都是他從沒見過的生面孔,只怕是這陳伯暗中在扶植自己的勢力!
蘇洛陽被陳伯纏斗,分不開身去阻擋那幾人,柳青黛不會武,也無力阻擋,只能眼睜睜看著竇阿蔻被從床上拖下地。
「秋客!厚樸!快來!」蘇洛陽大叫起來,只盼自己的那些兄弟在宮中。
毫無聲息。
十四人中有的被派了任務出了宮,有的去宮外樹林空地捉對兒廝殺習武,還有的熬不住寂寞偷偷溜出宮,搭伴兒去龍鳳鎮買酒喝。此時居然一人都不在宮里。
竇阿蔻在昏昏沉沉中,感覺到自己又再一次被拖下了地,她睜不開眼楮,只覺得耳邊人聲紛亂,有人在叫有人在哭。
她被粗暴地拖曳著,感覺到自己被拖出了院子,又走了一段路。
周圍的聲音漸漸淡去,最後只听到自己摩擦在地和風吹桃林的聲音。
有一片桃花瓣被風吹落了,飄搖落到了她的臉上,極輕極暖的一個觸踫,像極了竇阿蔻那一夜天地初醒情竇初開,趁著先生睡著偷吻他時,那般極致的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