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阿蔻五歲那年,有了第一個玩伴。
「爹爹!」嬌軟的童聲遠遠地自門內傳出,自遠而近一疊聲叫著。
竇進財雖然還沒看到竇阿蔻的人影,但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他嘴里邊應著︰「阿蔻,慢著些。」邊跨進門檻,對身後的小男孩交代︰「九辛,那是我女兒,你馬上看到了。」
十歲的男孩有著異于同齡人的沉穩,一雙漂亮的眼楮里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暗影沉沉。
他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是听見了還是沒听見。
竇進財嘆了口氣,有時候他覺得傅九辛未免也太早熟了。
竇阿蔻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身後拖了一把刀,一路嘁嘁 而來,身後她蒼老的女乃娘巍巍顫顫顛著小腳追著她,叫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呦!慢著點兒!小心哪!」
竇進財蹲,一把抱起竇阿蔻騰空轉了幾圈,听到竇阿蔻發出驚喜的咯咯笑聲時才放她下來,連親了好幾口︰「寶貝女兒!看爹給你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竇阿蔻皺起眉頭,躲開竇進財的嘴,女乃聲女乃氣道︰「爹爹,胡胡,扎扎。」
竇進財模了模星夜趕路來不及刮的胡子,嘿嘿一笑,放下她來,翻開自己帶的一個大包袱︰「女兒過來。看,這是淮北帶來的牛肉餅食;這是姑蘇買的香囊,阿蔻把香花兒放進去,身上一整個秋季都香噴噴的;這個是什麼?哦是了,這是徐州的九連環……」
他說了半天,覺得有些奇怪。
要是在從前,竇阿蔻早就迫不及待地撲上來,整個身子都栽進他的包袱里翻找,可是今天她居然出奇的安靜。
竇進財回頭一瞧,看見竇阿蔻正直盯盯地看著傅九辛,盯了好一會兒,朝他伸出手︰「小哥哥,抱抱。」
傅九辛無言以對。
他不想抱這個集嬌寵于一身的小姑娘,他的家國沒落,母親早故,他顛沛流離于世上吃盡了苦頭,憑什麼她還能這樣的嬌憨純真,真讓人不由得起了恨意。
竇阿蔻仍然固執地伸著雙手︰「小哥哥,抱抱,抱抱。」
傅九辛立在原地不動,竇進財停下翻找東西的手,盯著他看。
時間過去很久。
傅九辛終于動了動,伸出雙臂,將竇阿蔻抱進懷里。
竇阿蔻歡欣地在傅九辛胸前蹭了蹭︰「小哥哥,香香,好聞。」
她對傅九辛毫無來由的喜愛顯而易見。
傅九辛抱緊了懷里的溫暖,茫然地想,這麼小的身子,這麼瘦這麼細的脖子,是不是……一掐就斷呢?
這個冬天,因為竇進財的歸家,比以往熱鬧了一些。
竇阿蔻穿著大紅的棉襖,兩條辮子上密密地箍了幾匝紅線,像一只球一樣咚咚咚地跑來跑去。
傅九辛在廚房幫忙。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是人家一時發慈悲撿回來的東西,寄人籬下,不能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手腳勤快,察言觀色,才是他的本分。
竇進財給竇府的所有人都做了簇新的棉襖,新翻的棉花暖和厚實,竇府其他人都喜氣洋洋地穿了起來,只有傅九辛一身單薄的麻衫,有一種清苦的味道。
他不是沒有新衣,他只是不願忘了自己的身份。就像他同竇家人一桌吃飯時,也只吃面前那一盤青菜。
單薄的少年不知道如何維系自己僅存的自尊,只能憑著這樣不讓人理解的方式固執地堅持著。
「阿辛!」竇阿蔻咚咚咚幾步,撞進傅九辛懷里,把傅九辛撞得後退了幾步。
她從竇府其他下人那里知道了傅九辛的名字,便自顧自地這樣喚他。她發音還不準,那個辛字被她拖得長長的,在繚繞的尾音上忽的又打了一個轉兒,像是俏皮地跳了一朵水花。
傅九辛任著她抱著自己的腰,臉色很平靜。
伺候小姐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他從不主動親近竇阿蔻,卻防不住竇阿蔻對他源源不絕的熱情,竇阿蔻對傅九辛的喜愛,連竇進財都嘖嘖稱奇。
「小姐,讓我先把菜放上桌。」他平靜道。
竇阿蔻猶豫地看看傅九辛手里的菜,依依不舍地松開了抱著他的手,卻還是像一條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頭。
年夜飯菜色豐富,只廚娘一個人忙不過來,其他下人偷空都溜走了,竇進財看在過年的份上,也沒有說什麼。于是傅九辛便理所當然地在廚房幫忙。
他剛走到廚房門口,便听到里頭有人竊竊私語。
「那個傅九辛啊,我都沒看到他笑過,一點都不討喜的。我那次一轉身,猛地看見他站在角落里,也不知什麼時候在的,太嚇人了,大過年的,他板了個臉給誰看呢,真晦氣。唉,你說,老爺怎麼會帶他回來。」
「嘁。我們不喜歡有什麼關系,小姐喜歡就行了。你是沒瞧見,自打他來了,小姐粘他粘得緊呢。依我看,他不過就是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誆了小姐。」
傅九辛靜靜站在角落里,等里頭嚼舌根的人心滿意足地離開,才進廚房端菜。
年後不久,竇進財又要出遠門了。出門前,他把傅九辛叫到了書房里。
那個十歲的孩子近來愈發安靜,竇進財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九辛,我既然把你帶回來了,就是把你當家里人了。我出門以後,阿蔻她要麻煩你擔待著些了。」
傅九辛沉靜地應了一聲。
「我去學院里請了一個夫子來家里教書,這夫子是紫微清都里出了名的博學,你跟著他好好學,阿蔻麼,若是她想學,你也教教她,不過不必強求。」
他竇進財的女兒,他定保她這輩子衣食無憂,其他的,就隨她高興吧。
傅九辛再應。
竇進財其實想和這個孩子多親近親近,卻又不知道該如何交流,搓了搓手,訕訕道︰「那、那就這樣吧。沒其他事兒了。」
竇阿蔻在竇府門口和竇進財告別,以往這時候,她一定會哭得天崩地裂,哭得竇進財將行程一拖再拖,可今年大約有傅九辛在,竇阿蔻倒是不哭了。
小小的人站在傅九辛邊上,才將將到了他的腰。她笑眯眯地和竇進財揮手︰「爹爹,帶糖葫蘆給我吃。」
「好,好。」竇進財連連點頭,「阿蔻要什麼爹爹就給你帶什麼。」
「爹爹,和阿瓜阿金說再見。」竇阿蔻又說。
竇進財的臉抽了抽,看看一臉期望的女兒,又看看門口那兩只石獅子,最後一咬牙︰「阿、阿瓜,阿金,告辭。」
送行的奴僕皆憋紅了臉,不敢笑出聲來。
竇進財抹汗,翻身上馬,最後回頭道︰「阿蔻,爹爹走了!」
他回頭的一瞬間,似乎看到傅九辛笑了?
當家的一走,府里對傅九辛的不滿明目張膽起來。
一個撿來的東西,憑什麼得了當家的青眼,不僅給他請先生,還把小姐也托付給他?
起初他們只敢試探,後見傅九辛無論受了怎樣的白眼,都只是一徑沉默,于是便肆無忌憚起來,人人都輕賤他,是個人就敢作踐他。
後來便發展到,連飯都不給他留了。
傅九辛還是不說話。每次喂竇阿蔻吃完飯,便去廚房尋吃食,若是有冷飯冷菜是最好了,若是沒有,那便沒有吧,一碗涼水也可以。
竇阿蔻在吃雞腿,碩大的雞腿不穩地握在手里,啃得有些吃力。
傅九辛淨了手,替她把雞肉撕成一條條,沉默地等著她吃完。
竇阿蔻覺得最近阿辛似乎又清減了許多。雖然他瘦了也很好看,可是他的臉色卻蒼白了起來。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收拾碗筷的傅九辛走了出去,走了沒多久,就見他握拳輕輕抵住了月復部,似乎在捱某陣痛。
竇阿蔻呆了一呆,悄悄地溜下了椅子,偷偷模模跟在傅九辛後頭,她見傅九辛進了廚房,便躲在門外偷听。
竇府下人都是一齊聚在廚房進食的,見傅九辛進來,有人就忍不住冷言冷語︰「公子,甭找啦。咱這下人待的地方可沒你的飯,你是誰啊,咱老爺看重的人,咱小姐喜歡的人,我們怎麼敢留你的飯,這不是沒的辱沒了你麼。」
傅九辛找吃食的手一頓,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正想喝,有人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杯子,諷道︰「咱這兒的水,都是苦茶葉,可不能讓公子喝。」
有人幸災樂禍地笑,很快眾人便一同笑了起來,似乎是很開懷。
門外的竇阿蔻咬緊了唇,憤恨地揪了腳邊野草一把丟出去,草葉散了一地。
第二天,傅九辛給竇阿蔻端飯,卻見他的小姐沉著臉,不高興地坐在桌邊。
「小姐,吃飯。」傅九辛看了她一眼,心想是哪里沒有滿足她麼?是了,昨日小姐不僅抱著他,還爬到他身上想親他,被他一把扯了開去,大概是因為這個不高興?
傅九辛正認真地考慮要不要遂了竇阿蔻的願,讓她親一下算了,忽然見竇阿蔻拿起筷子,撥了撥菜色,忽然將桌上的碗碟一氣掃下地,高聲叫道︰「我不吃!」
傅九辛吃驚地看著她。
門外的女乃娘听見里頭嗙啷亂響的聲音,連忙進去一瞧,叫道︰「哎呦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做什麼呀!」
竇阿蔻將臉一擺,明明是六歲的娃兒,居然有幾分女主人的架勢︰「把叔叔和嬸嬸他們都叫過來。」
竇阿蔻口中的叔叔嬸嬸就是竇府的下人們。
奴僕們听說小姐發了火,都有些驚疑不定。但竇阿蔻畢竟還小,少主易欺,他們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到了竇阿蔻房外,見竇阿蔻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前,菜湯灑了一地。
有一個膽大的率先開口︰「小姐,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
竇阿蔻一本正經地開口道︰「咱這下人待的地方可沒你的飯,你是誰啊,咱老爺看重的人,咱小姐喜歡的人,我們怎麼敢留你的飯,這不是沒的辱沒了你麼。」
她這沒頭沒腦的一番話听得女乃娘雲里霧里,而奴僕們起先一愣,而後忽然反應過來,這正是昨天他們對傅九辛說的話,一字不差!
傅九辛也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竇阿蔻鸚鵡學舌一般地說完這番話,女乃聲女乃氣道︰「女乃娘,他們不給阿辛飯吃。阿辛沒飯吃,我也不吃飯。」
她是單純,但她不傻。她知道阿辛被他們欺負了。
傅九辛低低道︰「小姐,他們——」
「不管!」竇阿蔻忽然撲上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阿辛可憐,阿辛沒飯吃,我陪阿辛一起不吃飯!」
她哭得好像是自己被餓了好幾天一般,鼻涕眼淚全蹭在了傅九辛衣服上,鼻子通紅,眼淚還一串串珍珠鏈子似的往下掉。
傅九辛無語,不知道該怎麼哄竇阿蔻,她到底是小孩子啊。他手足無措了一會兒,終于彎身抱起竇阿蔻,笨拙地哄︰「小姐,以後阿辛和你一起吃飯,好不好?」
「真的?」竇阿蔻眨巴了幾下眼楮,吸溜一下吸進一條鼻涕,破涕為笑︰「拉鉤鉤。」
傅九辛有些為難。
竇阿蔻見他不動,掙扎著溜下地,抓起傅九辛的手,小指奮力地勾上了他的小指,晃了幾晃︰「以後阿辛和我一起吃飯,一直一起吃飯。」
多年以後的傅九辛回想起來,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這樣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勾,便將自己的一生都勾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