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主?誰?」
「我。」
竇阿蔻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後來漸漸懂得了傅九辛那個「我」字的含義,一張臉漲得通紅。
黃秀才有些不甘,正如偷不如搶,搶不如搶不過,原先竇阿蔻在他心里也就是個一般般過得去的姑娘,現在平空多出來一個傅九辛「橫刀奪愛」,他忽然覺得竇阿蔻其實也不錯。
他故作清高地清了清嗓子,斜睨著傅九辛︰「你說是就是麼?也要看人家竇小姐樂不樂意。」
竇阿蔻可是竇進財主動請媒婆牽線的,他又是這龍鳳鎮上的第一個秀才,想必竇進財看上的就是他,那眼前這來路不明的男人就沒什麼好忌諱了。
這樣一想,黃秀才驀然滋生出極大的信心來,他咽不下自己被傅九辛比下去的那口氣,心里就想要讓傅九辛難堪,于是故作親昵地拉過竇阿蔻的手︰「竇小姐,別理他,我們再去游鎮。」
他踫到竇阿蔻手的一瞬間,竇阿蔻一把刀也毫不含糊地出手,唰的一下,帶著刀鞘隔開兩人的手。
「啊!」黃秀才驚叫起來,霎時惱羞成怒,揚起拳頭凶神惡煞地朝竇阿蔻邁進一步。
「阿辛!」竇阿蔻被他猙獰面色所嚇,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喊出了那個依賴的人的名字。
黃秀才一只拳頭還在空中,才移了一寸,忽的就被緊緊地擒住了。
他手腕被傅九辛攥在手心,傅九辛一用力,他手腕一酸麻,五個指頭耷拉下來,痛得大叫。
對付這樣手無寸鐵的弱書生,傅九辛下手極有分寸,不過輕輕一推,就將他推離數尺又沒有傷著他。
傅九辛再回頭去看竇阿蔻,卻見竇阿蔻縮在牆角,方才還漲得通紅的臉一剎那褪得雪白。
剛才先生的眼神……剛才先生的臉色……竇阿蔻將這樣生氣的傅九辛的臉和那一個不堪回首的夜重疊起來,她被拖下床的時候,她被他說著不自重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疏離中帶著淡淡的厭惡的表情。
傅九辛一怔,很快明白過來竇阿蔻在想什麼,他動了動唇,卻沒說什麼,只是平平道︰「回去吧。」
竇阿蔻僵硬地一點頭,像一只倉皇的小動物,轉瞬就消失在了傅九辛眼前。
長街長,夕陽殘,他孤身站在街角處。
竇阿蔻再一次鎩羽而歸,這讓竇進財很惆悵。
他私下里打听竇阿蔻屢次被退貨的原因,那些靠譜不靠譜的男人倒有了一個靠譜的統一口徑︰竇阿蔻哪都好,就是太悶,不理人。
竇進財越發訝異了,他記憶里的竇阿蔻一直有一個活潑的性子,怎麼會不理人。
竇進財犯了一個錯誤,他沒有意識到,竇阿蔻的活潑只是對傅九辛一個人而已。
昨天竇阿蔻與黃秀才出去再回來以後,很有些失魂落魄。傅九辛那個平淡卻震懾的「我」字出口後,她落荒而逃,窩在房間沒敢出去,雖然傅九辛沒有再來找過她,但她依舊一夜沒睡好。
他不過是一句不知道真情還是假意的話,卻讓她竭力平靜的心又掀起澎湃的浪潮,竇阿蔻想想都覺得自己可憐。
她這副魂不守舍的落魄相盡數落入竇進財眼里,卻讓竇進財以為竇阿蔻這是受了那些男人的刺激,急得白頭發都多了幾根,第二天再度出馬,這回,他老人家打算去龍鳳鎮周邊物色男人。
竇老爺想好了,竇阿蔻不就是悶麼,那找一個同樣老實的悶葫蘆,兩個人在一起,安安靜靜的,誰都不嫌誰,這樣也挺好。
這一天竇家吃晚飯,六個人圍坐在圓桌邊。竇阿蔻沒有像以前那樣,緊緊挨在傅九辛身邊,軟糯糯地叫「先生我要吃那個」「先生幫我挑蔥花」,而是坐得離傅九辛很遠,眼神飄來飄去,就是不肯落在傅九辛身上。
幾個姨娘都看出了他們之間的不對勁,只有竇進財反應遲鈍,還興沖沖地給竇阿蔻的未來做安排。
他們現在住在龍鳳鎮一個租下來的農家院子里,吃穿皆是自己動手自給自足,幾個姨娘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雖然跟著竇進財過了幾年好日子,到底沒忘本,很快也就適應了這種天差地別的生活。
竇進財起先有些郁卒,後來也想通了,樂呵呵地在後院開闢了一塊菜地,自己鼓搗著種了些白菜蘿卜。
他們在紫微清都的天牢里時,根本沒想過還能重獲自由,再過上這樣雖貧瘠卻平淡踏實的生活,所以即便已在龍鳳鎮落腳了好幾天,竇進財還有一種似乎做夢的感覺。
他感慨地嘆了一聲,道︰「這回多虧了九辛,要不是他,咱們幾個恐怕早在黃泉路上結伴了。」
幾個姨娘也是感嘆連連,竇阿蔻偷偷看了一眼傅九辛,做賊似的很快又埋下了頭。
「九辛這孩子,我果然沒看錯。只可惜我現在也沒什麼東西好給的,那些錢財想必你也看不上眼,不然——噯,不如這樣吧,九辛,等我給阿蔻找個好婆家,讓你幾個姨娘也替你張羅個好姑娘,也算是盡了咱們的一份心,你看怎樣?」
竇阿蔻一口飯堵在喉嚨口,胸腔悶得難受。
傅九辛淡淡道︰「九辛斗膽,只想問老爺要一樣東西。」
「哦?」竇進財來了興趣,他現在身無長物兩手空空,不知道還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能讓傅九辛開口要。
「阿蔻。」
「啊?」竇進財傻眼了。
「我想要阿蔻。」
竇老爺的世界觀一瞬間發生了天崩地裂的顛覆,一顆老心肝抽了幾抽,差點兒沒緩過氣來。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竇阿蔻卻慌張地摔了碗,狼狽地再一次落荒而逃。
這一次傅九辛沒放過她。
「阿蔻,儀容。」
本來竇阿蔻正在狂奔,乍一听這從小听到大的耳提命面,一時忘了他們倆如今的關系,反射性地站住了腳,只不過這一愣神,傅九辛就追上了她——他的輕功素來比她好。
「先、先生。」竇阿蔻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低頭盯著傅九辛的鞋子。
傅九辛看著竇阿蔻低垂的腦袋上一個小小的發旋,一時竟然無言。
良久,他朝竇阿蔻伸出手,白淨修長的手掌上兩個紅火火的絨球,那是竇阿蔻被扯去的耳環。
竇阿蔻一震,看著那兩個毛球。
一個是在弟子試煉時被霹小靂扯了去,還有一個是那日被陳伯扯去了,如今卻被傅九辛都找了回來,洗干淨血跡,重又放在了他手心,就像是新的一般。
可是他們之間呢,能當做那些事情都沒發生過麼。
他們現在像是塵埃落定,可是司幽國、陳伯、青黛、石脂礦藏、楚蝕劍……這些並不是不存在的啊!
竇阿蔻不知道該不該去接。
她在猶豫。
傅九辛也不催她,只是一動不動地舉著手臂,等她來拿或是不拿,像是在等待判刑的一個死囚,生死都只在她的一念間。
這是傅九辛一生中捱的最漫長的時間。
漫漫光陰倏忽而過,傅九辛一顆心漸漸往下沉,他體味著心髒逐漸冰冷最後縮成一小塊的疼痛,最後一絲希望的光亮掙扎著閃了幾閃,就要熄滅了——
他手掌輕微一動,掌心處落下了一個如吻一般輕柔的觸踫,那是竇阿蔻輕輕地拿起了那兩個耳環。
傅九辛覺得心髒一陣痛楚,那是緊張麻痹太久之後驀地放松下來的抽搐,他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他的不安,無人知曉。
竇阿蔻是接過來了,可要怎麼辦,她卻還不知道。曾經鼓足勇氣的表白換來那樣的結果,如今要她再說出那幾個字,卻是字字都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墜在胸腔里,無法宣諸于口。
曾經他是她的兄長她的先生,她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對一個錯誤的身份表白;如今他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對了身份對了時間,卻把最最重要的那顆心,錯過了。
竇阿蔻這邊在糾結,竇進財那邊也鬧得天翻地覆。
竇老爺覺得自己的倫理觀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他焦躁地在原地轉圈,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九辛喜歡阿蔻?他是我兒子,那就是阿蔻的兄長啊!」
三姨娘看不下去了,挑了挑指甲,翻了個白眼道︰「什麼兄長,從頭到尾也就老爺你一個人是這麼想的。一個姓傅,一個姓竇,你倒說說,這是哪門子的親兄妹啊?我看九辛這孩子從小就有主見,說不定早對阿蔻存了心思。阿蔻嘛,依我看也未必無情,你忘了從前她見到九辛那親熱勁兒了呀?」
竇進財一拍腦門,嘆道︰「是我粗心了,早該看出他倆的貓膩,我一直以為,九辛那般的人物是看不上我們阿蔻的,哪曉得……早知道這樣,當初在紫微清都就該給他們定下來了,也鬧不成如今這樣了。」
如今傅九辛成了司幽國少主,他們全家都依仗著他才得以重見天日,再者也不知道前些日子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阿蔻怎麼會被傷成這樣扔在外頭,那個送人過來的蟬蛻又是怎麼回事……
竇進財皺起了眉頭。他知道自己女兒的性子,若是傅九辛還是從前的那個傅九辛,那倒也罷了。現在的傅九辛背景如此復雜,阿蔻與其跟著他,倒不如重新找個身家簡單的普通人家,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他正想著,忽然傳來叩叩的敲門聲,門外是傅九辛的聲音,淡淡道︰「老爺,我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奇怪了,怎麼每次一更完新章就想去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