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飄絮,沒有著落。竇阿蔻朦朧中感覺到有人在她邊上走來走去。她心里想,完了,又到晨起的時候了,先生一定在門口等她了,再不起來就又要罰臨字了……
如冰水灌頂,通身皆竄過一陣激靈,竇阿蔻睫毛一顫,睜開了眼楮。
土灰色的磚牆,簡樸的竹木桌椅,這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民居。
她床前的椅子上倚著一個少婦,看上去……很眼熟。
「三姨娘?」竇阿蔻瞠大了雙眼,她不知躺了幾天,出口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
三姨娘怎麼會在這里?竇阿蔻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了。
三姨娘身子一震,急急站起來,走到半途又折返回去,給竇阿蔻倒了一杯水,才走到床邊,柔聲道︰「阿蔻,你醒了啊,喝口水吧。」
竇阿蔻確實有些渴了,她大口喝完了杯中水,用手抹了抹嘴巴,正要說些什麼,門忽然被撞開了。
當先奔進來的是竇進財,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激動,嘴里連聲喊著︰「哎呦女兒!你終于醒了!可把我急死了!」
而後呼啦啦涌進來的是其他兩個姨娘,咋咋呼呼的,吵得竇阿蔻腦瓜子疼。
最後一個走進來的,是傅九辛。
再次見到先生,竇阿蔻卻覺得恍如隔世。她躺在床上,目光越過周圍人的臉,遙遙看著傅九辛,後者也正靜靜看著她,眼楮里是竇阿蔻讀不懂的沉沉一片。
竇進財幾個人圍在竇阿蔻床邊,噓寒問暖,時而踫踫她的臉,時而替她掖掖被角,竇阿蔻卻全無反應,只是怔怔地看著傅九辛。
她都不明白她現在是怎麼想的了,她對傅九辛的感情又變成怎樣了。
「阿蔻,你餓不餓?」竇進財關切的臉忽然出現在竇阿蔻上空,擋住了竇阿蔻的視線。
「啊?」竇阿蔻呆呆地應了一聲,然後反應過來,實誠地應道︰「餓。」
「哎哎——快去做吃的。」竇進財連忙轉過身,招呼幾個姨娘。
只是那麼一錯眼,竇阿蔻再看向剛才那個角落時,卻發現傅九辛不見了,正如他來時那般悄無聲息,他的離開也是這樣的不驚動別人。
竇阿蔻心里很難受,她覺得,先生好像正漸漸走出她的世界。
竇進財看到竇阿蔻的表情,以為她餓得難受,連忙說道︰「阿蔻再等等,馬上就有燒雞吃。」
「老爺,阿蔻剛剛醒過來,哪能吃這麼油膩的。」
「是是,那給她煮碗粥?阿蔻愛吃肉,切點兒雞絲下去吧,也挺清淡。」竇進財簡直手忙腳亂。
最終三姨娘看不下去了,她輕輕推了推竇進財︰「老爺,阿蔻剛醒,咱別在這堵著,也不透氣,你先去煮粥吧。」
多虧了三姨娘,竇進財終于走了,竇阿蔻耳根得了些清靜,終于有機會問清楚了︰「姨娘,你們怎麼會在這里?」
「是九辛這孩子,從紫微清都把我們救出來的。」
說起那一日,三姨娘如今還記憶猶新。
那會兒她們幾個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牢里,不知過去多少時日,心里希望漸漸破滅,以為這一生也就在這牢里結束了,卻不想有一天居然被帶出了地牢。
重見天日的那一瞬,第一個看到的,是風塵僕僕滿面疲憊的傅九辛。
後來才知道,這個竇進財一時興起撿回來的孩子,居然是司幽國的少主。為了救他們,拿司幽國地下的石脂礦藏與徐離忍做了交易,接著又馬不停蹄地帶著他們趕回龍鳳鎮,本來是十天的路程,他硬是趕在第五天的時候到達龍鳳鎮,迎來的卻是竇阿蔻消失的消息。
「那我是被誰救的?」竇阿蔻听得瞠目結舌,她只記得自己被拖出去時候的光景,至于被拖到哪里,發生了什麼,卻是不知道了。
「是九辛的下屬,一個叫蟬蛻的。他找到九辛,把你送過來的。」
三姨娘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對竇阿蔻說,那個蟬蛻送人過來的時候,自己也是滿身的傷痕。
「喔。」竇阿蔻傻乎乎地點了點頭,又陷入了沉默。
三姨娘替她抿了抿鬢邊的散發,嘆了口氣。阿蔻長大了,不再是從前那個愛笑愛鬧的小丫頭,可這樣長大的代價,卻未必太過慘痛。
三姨娘素來心思細膩,早在竇家還未落敗時,她就看出了傅九辛對竇阿蔻別樣的心思,反觀竇阿蔻,雖然沒心沒肺,沖著傅九辛先生先生的叫,可她對傅九辛的依賴卻也與對別人不同,她只是懵懂未開竅,未必就對傅九辛毫無情感。
她倒是樂見這兩個孩子在一起,可當時竇進財一心覺得傅九辛是竇阿蔻的哥哥,壓根沒往那方面想去,所以她也就沒有提。
後來來了個徐離忍,竇阿蔻那會兒總纏著徐離忍,她和竇進財便以為阿蔻是對徐離忍動了心,竇進財才會明里歸順大太子而暗地里扶持徐離忍,只是誰都沒想到,最後會是這麼個結果。
如今看來,竇阿蔻倒似乎是終于開竅了,可她和傅九辛之間卻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瞧竇阿蔻對傅九辛的那個生疏樣,簡直是兩個陌生人。
三姨娘微微嘆氣,最終沒有說什麼。
竇阿蔻的病很快就好了,她的身體如同從前一樣健康,可人卻不大愛笑了,經常做著什麼事情就發起呆來。
竇進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覺得這是阿蔻思春的表現,于是那顆將竇阿蔻嫁出去的心又復活了。
只是如今的竇家比不得從前,沒了萬貫家財,那些大門大戶的公子哥兒也看不上他們,竇進財也不想門當戶對了,只要那人是真心疼阿蔻的,窮點又有什麼關系。
竇進財打定主意,立刻活絡起來,天天朝外頭跑,物色了好幾個靠譜不靠譜的年輕男子,回家給竇阿蔻搞了一張安排表,今天和前街的教書先生見個面,明天和後巷開小酒館的老板兒子聊聊天。
這一天竇阿蔻被竇進財趕出家門去,去和對門的秀才談人生談哲學。
竇阿蔻很郁悶,然而竇進財很高興。
他打听過了,對門那個黃秀才是龍鳳鎮頭一個秀才,來年開春,是要進京考春闈的,為人斯文有禮,想來也是個疼老婆的人。關鍵是,那黃秀才從小栽在書堆中,不過阿蔻,他也就不必擔心阿蔻會受欺負了。
竇阿蔻磨磨蹭蹭地往對門走去,黃秀才早等在那了,見到竇阿蔻,劈頭來了一句︰「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啊?」竇阿蔻呆住了,她有一種深深的恐慌,不免有些無措,「你說什麼?」
黃秀才本是微微抬頭望天,目光深沉作驚世文豪狀,被竇阿蔻傻乎乎的一問,頓時掃興。
他用眼角余光微微瞥了一眼竇阿蔻,心想這姑娘長得倒不錯,只可惜思想層次忒低。
「沒什麼。」他撇了撇嘴角,「竇小姐——是竇小姐吧?你想去哪里?」
「沒,我沒打算去哪里。」竇阿蔻搖頭。
「听說竇小姐是不久前才來的龍鳳鎮,不如由小生帶小姐去游龍鳳鎮吧。」
竇阿蔻「喔」了一聲,她其實去哪里都無所謂。
于是黃秀才便帶著竇阿蔻在龍鳳鎮上走。一路路過許多賣小雜貨或者胭脂水粉的攤子,竇阿蔻都沒有停留,連看一眼都沒有,黃秀才心里又高興起來,心想她倒會省錢。
竇阿蔻的心思根本不在集市上,逛過哪些攤子也沒有在意,她耳邊只充斥著黃秀才的聒噪,一路大吹大擂自己如何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又如何會在鄉試會試殿試上殺出重圍平步青雲。偶爾給竇阿蔻介紹龍鳳鎮的風土人情,也是浮夸吹噓天花亂墜。
竇阿蔻忍不住想,先生的才學比這個秀才可厲害多了,先生給她講課的時候,那才叫迷人呢,不僅講的課動听有趣,講課的人也是那麼好看……
她有些著迷地回憶從前先生講課的樣子,忽然被集市的喧鬧拉回現實,想到如今的她和先生,頓時覺得既失落又難受。
他們走了半天,竇阿蔻覺得有些渴。
她在賣酸梅湯的攤子前停下,小聲說道︰「黃公子,我有些渴。」
黃秀才的高談闊論被打斷,很有些不耐,他看了看那攤子,忽然一把拉過竇阿蔻,在她耳邊說︰「竇小姐,這邊的酸梅湯又貴又不解渴,這樣好了,前面有家寺廟,我去里面替你討碗水喝。」
竇阿蔻最近經歷如此多變故,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她小心翼翼掏出貼身的荷包——那還是去年過年時,先生連壓歲錢帶荷包一同給她的——里頭都是她這些日子積攢下來的銅板。
她遞給老板︰「黃公子,我請你吧。」
黃秀才臉上有些掛不住,嚷道︰「你這什麼意思,我可不是小氣……」
竇阿蔻又吃驚了,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錯了。
兩人正大眼瞪小眼,身邊忽然有一道清淡的嗓音響起︰「老板,來一碗酸梅湯。」
這聲音……竇阿蔻如遭雷擊,僵硬地回頭一看,果然是剛才她在腦子里意婬的那個人。
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既高興又傷心,看著傅九辛利落地付錢拿湯,然後把湯遞給她,順便替她把荷包放了回去︰「阿蔻,以後要吃什麼喝什麼,先生給你買。」
黃秀才眼一瞪︰「你誰啊你?」
他心里忿恨,眼前的男人十分英俊,眉目間自有灼灼清華,又帶著清貴之氣,他顯然被比下去了。
傅九辛沒有理他,頭也不回道︰「別打她主意了,她有主兒了。」
「有主?誰?」
「我。」
作者有話要說︰更完新章去上廁所,啦啦啦啦啦啦,耶耶耶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