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辛的劍,已經筆直到了他面前。
徐離忍急急往後退,不妨跌倒在了泥地上,樣子十分狼狽。
他有些後悔這次因為不放心丁紫蘇的辦事效率而親自出馬微服出巡到毫輝城找那本醫書,但卻只帶了一個護衛陳四海。徐離忍當初千挑萬選在三千禁軍中挑了陳四海,就是因為他不僅武藝高強,更是像一只狗一般忠心耿耿,一路上來他辦事也的確讓人放心,干脆利落地替徐離忍解決掉許多事情,隨叫隨到,毫不拖泥帶水。
在那塔內死去的三個厲家的門人,也是徐離忍讓陳四海殺的。他剛到此處,就打听到消息,說毫輝城地下的迷宮入口已經找到,只是還沒打開機括。他也知道江湖人的本性,一旦機括打開,這些聚集在此處的眾多魑魅魍魎,一定會大開殺戒,蜂擁而入,屆時必定是一場慘烈的爭奪戰。為了讓這些江湖人不靠近塔底的迷宮,他才特意派了陳四海在塔底守候,一有人入,格殺勿論。
陳四海殺人的手法的確漂亮,那三個慘死的門人的確震懾到了那些還妄圖偷溜進塔底的宵小,他一刻鐘前還稱贊過陳四海,可偏生在這個緊要的時刻,他卻不見了。
徐離忍有一剎那的迷茫。對于即將到來的死亡,他以為他會恐懼會掙扎,甚至爆發出求生的潛能,畢竟他忍了十九年,好不容易才登上大統,坐擁這整個天下的錦繡河山,他如何甘心就這麼死去?他也的確想活下去,不然怎麼會如此迫不及待地來此地尋找那本傳說中可治百毒可醫百病的醫書,盡管找到的希望也許如大海撈針一般渺茫,即使找到了,也不能確知這醫書是否真的能解他的毒,但只要有一分的希望,他總不會放棄。
可當傅九辛的劍指在他喉間前三寸時,他卻陡然地察覺到自己心里那一個微弱但不容忽視的聲音︰就這樣死去也未嘗不可。
劍不是什麼好劍,只是尋常的武器鋪到處可以買到的那一種,只是到了傅九辛手里,偏偏就氣勢如虹,挾著萬鈞雷霆而來,是一種能讓人從骨子里感覺到的殺氣和寒意。徐離忍被那把劍身映照出的明晃晃的日光刺了一下雙眼,側了側頭。
也許是時間在此刻驀然粘稠停滯下來,也許是他腦子里那些電光石火間閃過的片段太快,總之徐離忍在這樣生命攸關的時刻,卻忽然想到了很多。
他努力回想十九年來經歷過什麼溫暖,他的一生是由仇恨與黑暗構築出來的,走到今天這個地位,看似內心已是恢弘龐大,但里面卻是空空蕩蕩,一觸踫就灰飛煙滅,但好像曾經也是有過別人真心對他的。徐離忍想起了三九天清墉城寒得刺骨的水,他在那水里刷碗,一雙手凍得紅腫開裂,然後旁邊有個聲音輕快地道︰「我來幫你洗吧。」
那是誰?是了,是竇阿蔻。
也只有她,才會在臘月二十八的時候跑遍整個清墉城找到他,對他伸出雙手,怯怯地問︰「你和我回去過年吧。」
他從來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年。宮里的火樹銀花觥籌交錯,從來不是他的。他從來都是在昏暗的宮室里喝一碗冷掉的藥,為明天自己是否還能活下去而發愁,但那一年,他在竇家,還是依稀嗅到了一絲過年時喜慶的味道。
竇阿蔻那雙眼楮啊……徐離忍想,仿佛望進她那雙眼楮里,就能望到這世間千般的好。
徐離忍仰了下頭,湛藍的天空下是斑駁交錯的樹影,他好像在這翠綠的繁花樹枝間瞧見了竇阿蔻的眼楮——這大概是他死前的幻影吧。
徐離忍放棄求生的念頭了,他眼也不眨地盯著那雙眼楮瞧,卻發現這眼楮瞪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眨了眨,然後樹梢間一陣響動,有一個什麼東西從樹上突然朝徐離忍砸下來,徐離忍只覺眼前一片漆黑,然後後腦勺遭到了重擊,痛得他齜牙咧嘴眼冒金星。
「嘶。」徐離忍倒抽了一口氣,憤怒地看著樹上掉下來的東西——那是竇阿蔻,不偏不倚地砸到他身上,離傅九辛的劍只有幾寸的距離。
「阿蔻!」傅九辛反應極快地收劍,漂亮的眼楮里充滿了震驚和惱怒。
「先、先生。」竇阿蔻從徐離忍身上爬起來,模了模腦袋。如果她說她是不小心、剛剛好、湊巧掉到徐離忍身上,不知道先生會不會信啊。
竇阿蔻慢騰騰地自地上站起來,但是還是擋在徐離忍面前,沒有移動過分毫。
她還在想用什麼借口說服傅九辛,她的謊話都太拙劣,像先生這樣的人,肯定是一眼就能識穿的,可她又確實不想讓傅九辛殺了徐離忍,于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咬著下唇搜腸刮肚地想借口。
她的樣子落入傅九辛眼中,就是以身擋在徐離忍面前,一副要殺了他就先殺了我的模樣。
傅九辛暗了暗眼眸,冰雪就漫上了眉睫。「鏘」的一聲,他將劍歸鞘,轉身就走。
竇阿蔻傻眼了,她這邊還沒將求傅九辛放過徐離忍的心思表露出來,她「善解人意」的先生居然就主動收劍走了?但她再傻也知道先生這是動怒了,才會一言不發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就走。
「先生!」她在他身後叫他。
傅九辛充耳不聞,連身形停頓一下都沒有,繼續走。
「阿辛!」竇阿蔻又叫。
這回前面那個疾走的男人有反應了,傅九辛驀然轉身,朝竇阿蔻這邊走回來。
竇阿蔻喜不自勝,正要撲過去,卻見傅九辛從腰間解下了什麼東西,「 當」一聲,拋到徐離忍面前︰「你的東西。」
竇阿蔻和徐離忍皆定楮看去,原來是徐離忍送竇阿蔻的那把徐氏的御賜尚方刀,先前傅九辛騙她說扔掉了的那把。
傅九辛扔完刀,面無表情地轉身又走,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竇阿蔻跺跺腳,回身對徐離忍道︰「你是皇上,以後別隨隨便便就出來,我只救你這一次!」
她覺得徐離忍委實欠了她太多,為了徐離忍,她把傅九辛都得罪了。
她說完,也不再看徐離忍,急匆匆地追上傅九辛。
她覷了覷傅九辛的臉色,不敢再撒嬌,只能跟在傅九辛後頭。就與他保持了不近不遠的一臂距離,如影隨形地粘著他。
傅九辛是听到竇阿蔻的腳步聲的,但他現在不想理竇阿蔻,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現在的情緒不大穩定,心情很不冷靜。從前還沒有得到竇阿蔻的時候,他雖然也一直關切地看著她,但卻不會像現在這般容易發怒,被這小妮子一下子就撩了心緒;與竇阿蔻成親以後,他卻發現自己對竇阿蔻越來越強的主權意識。
傅九辛骨子里是個霸道的人,容不得別人染指竇阿蔻一個指頭,更何況如今是竇阿蔻主動為另一個男人擋死。
他們就這樣一路默默無話地回到了在毫輝城附近住的民居。剛走進廳堂,就看到了唐尋真和顧懷璧,還有十二排的那個三小姐。
唐尋真不知死活地打招呼︰「呦,阿蔻,你和先生這是去外頭野了?嘖嘖,听說,在外頭的滋味,很過癮呢。」
她話音一落,就見竇阿蔻拼命沖她使眼色;而傅九辛則是冷冷的一個眼神梭過來,唐尋真登時打了一個寒戰。
明眼人都瞧出了這對鴛鴦現在正在鬧別扭,就見竇阿蔻踢踏踢踏,小媳婦兒似的,跟著傅九辛上了樓。
他們一直走到了兩人住的屋子里,傅九辛先走進去,竇阿蔻也跟了進去。先生有些暴躁地在她面前來回走了好幾趟,看著竇阿蔻想說些什麼,卻又沒有開口。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想去觸踫竇阿蔻的臉頰,那只手半途卻轉了方向,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往竇阿蔻腰後一拉,竇阿蔻就被提溜到了門外。
傅九辛用的勁很巧,正好讓她被堪堪推出門檻外,貼著門檻站著。然後那扇門,「砰」的一聲,就在竇阿蔻鼻子跟前一寸,被狠狠關上了。
關門揚起的灰塵嗆得竇阿蔻咳了一會兒,她咳了好一會兒,才忽然反應過來,她這是被先生關在門外頭了。
她呆呆地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覺得一股委屈慢慢地在心間漾開來,漾得她鼻子發酸。
除了上一回在行宮里,從來捧她在手心放她在心尖的先生何曾這樣對待她過。竇阿蔻氣得直敲門,連膽子都放大了,直呼傅九辛的名字︰「傅九辛!你給我開門!」
傅九辛在屋里,看不到竇阿蔻了才覺得有些冷靜下來,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做出什麼傷害竇阿蔻的事情來,才剛剛把她關到外頭去,就听到竇阿蔻在嚷嚷。
他想到剛才竇阿蔻保護徐離忍的樣子,心頭火又起,唰的一聲拉開門,但語氣面容卻還是淡淡的,平靜地看著門外的竇阿蔻︰「你剛才叫我什麼?」
竇阿蔻絕對是被傅九辛從小到大欺壓慣了,剛才不知借誰的狗膽躥出來的囂張氣焰被傅九辛這麼平靜的一問,登時被澆蔫了。她看著傅九辛的眼楮,急中生智,壓低聲音,彎起眼楮,以平生最嗲最顫的聲音柔酥酥地喊他︰「哥哥。」
這聲音堪比柳青黛。
等待她的是,傅九辛又一次毫不留情的關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