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竇阿蔻一反常態地沉默,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唉聲嘆氣。
傅九辛見她這副樣子,不由失笑,僅余的最後一絲陰霾也盡數散去,想去揉竇阿蔻的頭,又恐弄散了發髻,只得放下手︰「你嘆什麼氣?」
「我就覺得陳伯挺可憐的。」竇阿蔻如實說出自己想法。
傅九辛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若是陳伯願意,他也可以和你爹一樣,頤養天年盡享天倫,但他既選擇了這條路,就該接受這結果,怨不得人。」
竇阿蔻胡亂點了幾下頭,就把這事兒從心里驅除出去,畢竟陳伯一死,這事兒算是真正結束了。死去的人懷著未盡的願望與執念而死,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他們的新生活。
轉眼到了九十月份,火辣辣的秋老虎下山猖狂,白日里烈日炎炎,日頭毒辣,到了夜里,卻立刻又變成了秋夜的涼爽,倒頗有些涼意。
竇進財的繡坊已經有了些進展,竇家幾個姨娘的針線活兒本就細致,再加上繡的又是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龍鳳鎮里的百姓們從未見過的新奇花樣,立刻就從鎮里原本就有的幾家繡坊中月兌穎而出,竇進財深諳經營之道,雖然他們的繡品無論手工還是花樣都超出一般繡坊一截,但他的價格卻十分合理,比普通繡品貴不了幾文錢,如此一來,物美價廉的竇家繡品很快在龍鳳鎮里風靡起來。
起初還只是姨娘們繡好了一幅繡品拿出去變賣,然而很快就變成了鎮上的富戶們出錢預定,這生意算是做起來了。
這期間傅九辛與竇進財關在書房里談了好幾夜,大約是談些生意上的事,竇阿蔻不知道具體內容,只知道每每談完以後,第二天他們的繡坊總會搞出個新花樣,讓姨娘們的繡品賣得更火。
竇阿蔻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行動開始遲緩不便,她本來就有些豐滿,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就更顯得珠圓玉潤。三姨娘打趣傅九辛,說傅九辛本來就寵竇阿蔻寵得不成樣子,這會兒就更寵了,簡直像養了一個愛嬌的小千金。
竇阿蔻吃得好喝得好精神倍棒胃口備香,她本來就愛吃,這段時間更是食欲大增。幾個姨娘各顯神通,天天變著花樣兒給她做好吃的。只可惜傅九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間精通浩瀚三千年史,獨獨這灶頭里的事情,是一竅不通。
然而這毫不妨礙好學青年傅九辛的求知,他這幾日天天窩在廚房里,杵在幾個姨娘旁邊,專注地盯著從生食材到一盤熟菜的整個流程。
三姨娘麻利地在鍋里倒油,放入姜片蔥段翻炒,再從鍋沿滑入一尾魚,油鍋登時刺啦刺啦地爆出小油星,三姨娘用手腕輕輕滑動鍋子,待了片刻,熟練地將魚翻了個面,只見方才在鍋底的那一面已被炸得金黃。
再下去的事情就簡單了,只要等魚兩面都熟了,放入清水滾煮,再加幾塊女敕豆腐,待魚湯熬至女乃白,就可以出鍋了。
三姨娘抹了把汗,倒不是因為灶膛里的柴火,而是因為杵在她旁邊的傅九辛。
這尊大神從一開始她剖魚就已經杵在這了,表情嚴肅認真,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就差沒有拿本小本子記著了。三姨娘知道傅九辛這是想學一招兩招給竇阿蔻煮飯吃,但你好歹有什麼不懂的要問啊。他倒好,就這麼靜悄悄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看似是不打擾她煎魚,但三姨娘覺得,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極強大的氣場。
她入竇家門時,竇阿蔻已經十歲了,傅九辛則十五了。十五的男子已經是個少年了,應該有男女之防了,所以三姨娘那時並沒有多少機會與傅九辛相處。但她總有一種感覺,這個少年不是平凡人,甚至她剛進門的一段時間,她有一度十分懼怕這個不言不語的少年。
果然她的直覺在五年後得到了驗證。可她沒想到的是,這只本該翱翔蒼穹的鷹居然被自己家那個什麼都不懂的竇阿蔻絆住了翅膀,這只能說是天注定。
三姨娘這麼想著,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傅九辛,清了清嗓子,問道︰「九辛,你要學做魚湯,光靠看是不行的,我和你說下這道菜的做法……」
傅九辛繼續嚴肅地搖頭。清湯白水一樣寡淡的面孔下,是他一顆驚濤駭浪的心。他剛才在觀看三姨娘煎魚的過程中,內心受到了一陣又一陣的震撼。比如,三姨娘的鍋鏟翻飛,眼花繚亂堪比清墉城的斬峰十二式,三姨娘捏準時機果斷將鍋鏟插入魚身下又翻一個面,那迅如閃電疾如流星的招式,便是七殺連環塢中隱匿于黑暗中的殺手也未必能做到……
傅九辛陡然覺得,他好像冒冒失失踏進了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神秘未知空間,且這空間里每樣東西似乎都蘊藏著巨大的含義,牆角老舊的筷子筒、房梁上垂著的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灶膛里燃燒著的柴火……每一樣東西都在默默地詭秘地注視著他,牆上碩大的鍋鏟和漏勺甚至「叮」的一聲反射了一道精光!千軍萬馬在前也巋然不動的傅先生,這時有了一種落荒而逃的沖動,他意識到,這是一個他無法掌控的世界!
傅九辛發著呆,腦子里洶涌醞釀著劇情豐富一波三折的小劇場,而這會兒三姨娘已經將一碗冒著熱氣的魚湯起鍋盛好,青花瓷的大碗里,女乃白色的細膩魚湯上漂浮著碧綠的蔥段,一小塊玲瓏剔透的女敕豆腐在湯中時隱時現,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去,給阿蔻端去。」三姨娘喚回了傅九辛的神智,傅九辛默默地壓下心里的滔天巨浪,端著這碗魚湯走出去了。
不知為什麼,三姨娘總覺得傅九辛的背影有一絲可憐的倉皇,三姨娘想,這一定是她的錯覺吧,畢竟傅九辛何時害怕過一樣東西?
竇阿蔻躺在躺椅上,模著她圓滾滾的肚皮。傅九辛一出現在門口,她就興奮起來了︰「哦呀,先生,我聞到魚湯的味道了!」
這魚湯是自她回到龍鳳鎮以後,三姨娘每天都要做的。一方面是替竇阿蔻補補,另一方面,也是听人說,懷著孩子的時候喝魚湯,孩子生下來會特聰明。
幸好竇阿蔻自懷孕到現在,一點害喜癥狀都沒有。竇家對門的黃秀才新娶了個小娘子,也懷上了,害喜到現在,吃什麼吐什麼,听到指甲刮擦的聲音會吐,聞到香火味道會吐,看一眼油膩的肉菜會吐,一張臉蠟黃蠟黃,偏生為了孩子還得吃,真是讓人覺得她懷的這個孩子簡直是天怒人怨。
反觀竇阿蔻,胃口大開,什麼都吃,讓吃什麼吃什麼,她本就白女敕,現在皮膚更是好得像是要掐出水來,褪去了眉眼的青澀,多了些屬于成熟女人的嫵媚,整個人像一朵微綻的花,卻又沒開全,只能讓人依稀看到花瓣中滾落的晶瑩露珠,煞是漂亮。
竇阿蔻就著傅九辛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魚湯,滿足地模了模肚子,剛想吃完就眯一會兒,被傅九辛攔了,哄著說︰「阿蔻,別睡,我們出去走一會兒。大夫說這樣對你和孩子都好,生產的時候也順利些。」
竇阿蔻點頭,她被傅九辛從小到大的教誨壓迫慣了,傅九辛說什麼她听什麼。
兩人出了院子,正值黃昏。晚風漸起,天一忽兒就涼了,但白日里被曬熱的泥地又在反哺著熱氣,所以這氣溫不冷不熱恰是適中。
竇阿蔻被傅九辛摟著,兩人挑了人少的地方,沿著龍鳳鎮外圍的一條護城河走,河邊柳樹陰陰,不少人在底下納涼。看到這對竇家繡坊的小夫妻過來,不由得就說了開去。
傅九辛每日都要陪著竇阿蔻散步,所以鎮上的人也漸漸熟悉了這一家,只是那些家中尚有未嫁閨女的,就很看不上竇阿蔻。說是傅九辛這樣的人物,怎麼就栽在竇阿蔻手里呢,看看竇阿蔻那樣兒,不僅不好生養,也肯定不會操持家務,一定是一個不賢惠的媳婦兒,只苦了那傅先生了,真叫做好白菜都被豬給拱了。
這一棵白菜和一頭豬絲毫沒有意識到旁人的嚼舌,沿著河走了一段,便又回家去。傅九辛在心里盤算,再過四五個月,孩子就出世了,看竇阿蔻的樣子,這孩子似乎不會讓她遭罪,想必生產的時候也不會讓她受太大的罪,這樣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他小時流落街頭的時候,是根本不會想到他也能過上今日這樣有妻有兒的圓滿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但傅九辛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剩下的四五個月里,他的孩子開始可勁地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