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冰冷觸感持續很長時間才慢慢溫熱起來。
艾維斯睜開眼楮,但旋即下意識地閉眼避開那片刺目的光芒。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眼前晃動,進而逼入月復腔,在那里狠狠攪弄。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一個輕微的動作都能牽動神經抽搐不已。
痛……
艾維斯知道這是遠距離轉移的能量壓迫。
在那實體般的死亡能量砸在她們頭上的最後一撒克,伊歐文的法術及時生效。
不過這種程度的後遺癥跟直接把她砸死也沒什麼兩樣吧。艾維斯咕噥了一句,調整好視覺,這才小心地再次睜開雙眼。
頭頂有一張放大許多的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好像在說什麼。
艾維斯晃晃腦袋,模糊的視線聚焦在那張臉的瞬間,血色瞳孔猛然收縮!
這是……
一個絕對不該在這里出現的人物!
艾維斯從地上彈起來,迅速往後退去。鉑金長發在空中劃過微妙的圓弧線,又小心地返回來抓起地上的雙黑法師,後退到精靈認為還算安全的地方。
「您怎麼會在這里?」
對精靈這般反應好像很滿意的樣子,翩然起身的成年精靈輕聲笑了出來。
「你就這麼不願看到我?」仿若天上自由歌唱的鶯鳥,這聲音經過的地方,連空氣都會蕩起漣漪。
「不、可是、不……」艾維斯在心里默默譴責自己不爭氣打結的舌頭,她抓緊了懷中法師空空的衣袖,垂下一貫高揚的下頜,精靈的語氣透露著幾分不自然,「不,當然不是。」
成年精靈緩緩向艾維斯走近,令艾維斯不敢直視的炫目白光像是自她體內擴散,燻染周圍大片區域。曳地的白色長袍不如印象中華麗,但披在她身上仍是那麼高貴。她比身材高挑的艾維斯還要高上一些,同樣鉑金色的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耳邊兩側,而不像艾維斯那樣隨便扎一個馬尾,任不安分的幾縷細發凌亂垂在額角。
「那麼,見了母親不該給有一個大大的擁抱嗎?」
艾維斯咬了咬薄唇,抱緊懷中仍昏迷著的契約者。
「依您的身份,我不能逾矩。」這是十足的恭敬,絲毫沒有半分往日刻薄的諷刺。
腦袋垂得更低了,後頸清晰的骨點一顆顆凸起,往下隱沒在白色的衣領間。
「這不是在血色沙漠。」伊安莉提醒,「艾莉,我今天只是以母親的身份見你。」她伸手要撫上艾維斯的肩膀,但後者再次往後退,以直接的方式避開了表示親近的擁抱。
伊安莉細不可聞地嘆息︰「我們談談。」
依母親的意思,艾維斯輕輕地把契約者放在地上。想了想,又解下披風疊好枕在她腦後。
伊安莉一直注視著女兒的動作。看到她體貼的動作眼眸里閃過一絲異樣神采。
「是我讓她睡的。」注意到艾維斯頻頻投向雙黑亞沙克人的視線,伊安莉眼中考究的意味更濃了,「往後的路程要更艱難,她需要休息一下。」
「唔。」
這是一處被廢棄的祭壇。陡高的台階上爬滿青苔,幾根高大的柱子早已被歲月斑駁看不出原來顏色。艾維斯與母親伊安莉就坐在祭台一塊還算干淨的地方上。
記憶里,這是第一次和母親肩並肩坐在一起。艾維斯極力回想著禮儀老師講過的課程,雙腿並攏,手貼膝握拳,拇指對拇指。腰與大腿形成垂直角度,目視前方,且要定格在與眼楮平行的地方。
看女兒一絲不苟地執行貴族禮儀。伊安莉暗笑的同時,卻忍不住有幾分傷神。
伊安莉問︰「在生氣麼?」
「沒有。」
「你知道我說的哪方面?」
「任何方面都沒有。」聲調和脊背一樣繃直。
「艾莉知道嗎?昨天我還在血色沙漠。」
血眸轉了轉,余光里闖進母親面對著她側面含笑的臉。
「您是為德安諾普小姐來的麼?」艾維斯一本正經,「和瓦薩內一樣,對我的種種任性行為很不滿吧?」
「不是。」伊安莉的口吻中也帶上幾分同樣的認真,「我是為你而來的。」
「不勝榮幸。」
伊安莉終于放棄和女兒修復關系的想法,她站在艾維斯正面,伸手抬高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正視自己。
「你的成年試煉將于明日清晨結束。」
艾維斯一副見鬼似的震驚︰「怎麼這麼快?」她模模自己的耳朵,耳尖與頭頂中間還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離。
「你跟他們不一樣。」伊安莉順勢也捏了下女兒的尖耳朵,這回艾維斯沒再躲開。
「怎麼不一樣了?」
「因為艾莉不是純種精靈啊。」
艾維斯不滿地皺眉︰「那得怪你。」
「昨天女神降下神諭,特別提到過艾莉。」
「嗯?」女神與母親之間的聯系特別親密,對此艾維斯並不吃驚。
「耶羅緹克似乎在打什麼主意,他未必滿意你們兩個小孩子。」
「成年跟這個有關系麼?」艾維斯摩挲著自己的耳朵,要是它一直保持這個長度,那她豈不是一輩子都會被當成未成年精靈?
伊安莉取下項鏈遞給艾維斯。
「成年以後,精靈將繼承父母的一些能力並擁有自己的天賦。」伊安莉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成年賀禮。願女神永遠眷顧你。」
艾維斯受寵若驚地握緊了手中的項鏈,「可是我的試煉才剛剛開始。」
「所謂成年只是一種說法,艾莉。只要心靈足夠強大,便能克服一切阻礙。」伊安莉微笑,月的光輝遠遠比不上她的笑容動人,「試煉既然是女神安排的,何時結束也自然該听她的。」
「可是……」
「你們將要接受的挑戰已不是地上界諸生所能控制的。坦白說,這是女神贈與我們的籌碼。既然耶羅緹克不想把希望寄托給兩個未成年的長生族,那女神便讓你成年。」
艾維斯從她的話里听出另外的意思,但她幾乎不敢相信︰「您是說,女神同樣在意伊爾?」
伊安莉愛憐地看了一眼地上安睡的雙黑亞沙克人︰「女神一直對我們的企圖很清楚,讓你單方面締結火種之約不正說明這一點嗎?」
艾維斯倒抽了一口冷氣。她感覺自己像個小丑,一舉一動都在觀眾的注視中,還要被迫接受他們的點評。
最可笑的是,她還自以為腦子里轉的那些小念頭人不知鬼不覺。
從出生到現在,艾維斯進行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睡眠。
母親的意外會面與饋贈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的壓抑,而隨之流露的期冀亦讓她大受鼓舞——成年試煉的過早結束雖代表她要提前面對挑戰,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算對她的肯定。有母親的支持,再加上女神的眷顧,臨睡前,艾維斯躊躇滿志地向母親表示一定不會讓她失望。
而這位血精靈最尊貴的大祭司閣下,微笑著給了她有史以來第一個充滿溫情的擁抱。
在艾維斯合上雙眼時,伊安莉才褪下偽裝的溫柔,在女兒額上印下晚安吻。
布滿荊棘與風雨的道路,艾莉與那名軟弱的契約者能否卸下她肩上盤桓千年的重擔?
希望是如此渺茫。
伊安莉的眼前不由浮現出千年前的那一場造物與神之間的戰役。
千年之前,血精靈一族普遍的信仰並非自由女神以利亞,與亞沙克人一樣,他們的信仰大多被迫交予血神弗洛西。弒神之戰中血精靈與亞沙克人結成同盟,共同抵抗血神的暴政。令人吃驚的是,暴怒的並不是神權受直接挑釁的血神弗洛西,而是光明女神安瑞莉亞。
血神弗洛西本來就很喜歡看到地上界的混亂以及流血犧牲,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那些蟲子的狂妄舉動,一開始並沒有任何行動。
但安瑞莉亞卻強勢介入。
在那場破釜沉舟的戰役中,血精靈與亞沙克人所面對的地上界敵人,絕大多數是光明信徒。
寡不敵眾的亞沙克首先遭受全族覆滅的打擊。戰前一百多萬亞沙克人,三個月後只剩下不到一萬。
而血精靈也從戰前的千萬之眾驟降到七十萬。
眼看血精靈也要走入末路,被當時的大長老斥為「異教徒」的伊安莉-文-拉蒙德以靈魂祭奠,喚來秉持絕對中立的自由女神以利亞。提出解除與亞沙克的同盟關系,並遠退南大陸血色沙漠,以換取所余不多的血精靈的苟延殘喘。
以利亞女神不僅同意保留血精靈生路,還為他們千年之後返回中大陸萊因納得留下後手。在她的授意下,神聖王國同血精靈王國梅爾德勛簽訂了持效千年的聖沙克協約。
但以利亞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條件的——給血精靈及亞沙克一千年喘息時間,千年之後再續前戰。
以上這些全都深藏在伊安莉內心。
她只能給艾莉指引方向,卻不能告訴她道路的盡頭是什麼。
艾莉或許知道前路萬般艱辛,或許了解身為母親的自己,那一小部分故意流露的野心。但她絕對想不到,更大的禍團將由她與亞沙克契約者親手一點點地揭開。
艾維斯這一覺睡的很安穩。
每一名血精靈一生中唯一一次睡眠都大同小異。
通過夢境之路,抵達信仰之神的居所,傾听神祇對自己的期望。
艾維斯也是這樣。
她靜靜地跪在台階下,等候著女神的出現。
記憶中,她只見過以利亞女神一次。
那時她還是個懵懂的孩童,因為意外落水而陷入昏迷。
以利亞女神就在那次昏迷中把她召喚到天穹之巔,告訴這名小小的混血精靈,既然命運如此安排,不如來做自由之神的使徒吧。
小艾莉自然明白這是怎樣的榮幸。滿心惶恐中,她接受了。
之後,雖為女神唯一的使徒,但艾維斯和女神的交流非常少。大多時候她甚至要通過母親才知道女神又降下了什麼旨意。
那麼這一次,女神會告訴她什麼呢?
以利亞的現身無聲無息。
和地上界的雕像一樣,女神擁有著人型外表。但耳廓遠不如雕像那麼圓潤,反而尖尖的,和精靈一樣。
「吃驚嗎?」看到艾維斯注意自己的耳朵,女神輕笑。聲音自天邊而來,卻又似自心底緩緩溢出。
艾維斯大膽地望著那張夢幻般的面孔,點點頭。
女神在精靈的身邊屈膝坐下,慈愛而親切的目光讓精靈很不自在。
艾維斯縮了縮腦袋,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我在你們身上寄予了很高期望。」女神緩緩地說,「但這些都要等著你們自己去探索。」
後來艾維斯無數次回憶起夢境中與以利亞女神的交流。女神似乎說了很多,又好像她們一直沉默著。自始至終,那種奇妙的默契一直縈繞在她們之間。
也就是因為這次相處,艾維斯才了解到,地上界生靈與諸神原來可以是平等的。
「無論神也好人也罷,歸根到底都是造物主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