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竹林出來,早已沒了初時逛景的心思。我略微將方才淺墨逍所言理了一番,便往穗娘居處而去。雖然心里對穗娘五年來的隱瞞有些小小不滿意,我卻更願意相信,她終歸是為了我。
此刻還未到夜間,東園便掛上了燈籠,昏黃昏黃的光線從燈中透出,打在石柱的漆上,反射而出的光,應得我微微閉了閉眼。我捂著突然加快的心速,皺皺眉頭,越向東園走進,越是直覺有事要發生。
腳步踏上廊下台階時,身後似乎有涼風掠過。我頓了頓,回過身子,卻驀地被人腰間一攬,接著便騰空而起。我抵著身前人的胸膛,嚇得忘了驚呼。待我回過神想要開口之時,那人捂住我的嘴,輕道,「小姐莫慌,錦秦不會傷你。」
我看著咫尺前的這雙摯誠綠眸,熟悉感涌上心頭,心中的驚嚇也褪去大半。我點點頭,示意他放開手。
「噓,小姐隨錦秦听著便好。」
他收回手,趁著喘息間,我朝周圍看了看,猜測應是在穗娘寢屋的屋後窗下。眼珠子轉了轉,我側首無聲張口,「偷听?」
他頷首,「小姐曾要錦秦暗查穗娘幕後之人,現下已有些眉目」他突然止住聲,朝透出亮光的窗內望了一眼,然後學著我無聲啟唇,「待會向小姐細說。」
我交待他查穗娘的?我扁嘴皺起眉,腦中似是憶起有人是曾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兩年有人刻意阻了我的行跡,我懷疑與穗娘有關,錦秦,我要你盡快查處幕後那人。我信穗娘是有苦衷的。」這話貌似是我說的,可又甚是模糊。當我想繼續細想,試圖再努力翻一翻舊事時,屋內傳出了一道淡淡的男子聲音。
「听說你病了?」
「牢公子掛心,小小風寒,礙不著穗娘。」穗娘許是剛醒過來,語帶眠後的沙啞。
「何事需如此急著見我?」
這聲音我似乎有些印象,卻仍是憶不起,便想探頭往窗內瞧一眼。半途錦秦伸手阻了我,示意我莫要輕舉妄動。無奈,我只能繼續蹲牆角。
「公子,我們的計劃怕是不能照常繼續了。」穗娘聲音听起來有些絕望。
「為何?莫非橙玉真不在她手上?」橙玉?何為橙玉?
「並非此事。」穗娘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從鼻中而出,「她怕是已經憶起了,而且,似乎早已開始破壞我們的計劃。」
我垂下眼瞼,穗娘口中說的,怕就是我吧。她所說的「憶起了」我不知指的是何事,更不知她所謂的「破壞你我計劃」又有何內情。我不自覺咬住下唇,可我知的,便是穗娘當真瞞了我不止「失憶」一事。
「你確定她憶起了?」那男子也是隔了許久才顫聲道。
「昨夜我無意間翻了從青那處拿到的醫書,醫書是師傅生前手札。當初我給她的藥游魂,也是師傅留下的。手札有記載,游魂此藥,若是尋常人服了則會記憶全失,若要恢復,除非用師傅生前留下的解藥,否則別無他法。」
穗娘低低敘來,熟悉的聲音此刻變得陌生,一個個字眼傳進我的心里,似穗娘殺鴨子的那把刀,一下一下的劃過我心尖。
「照你說來,她可是自行服了解藥?」
我捂住心口,想要逃開,身子卻重得挪不開半分。
「不是。」穗娘頓了頓,這一停滯,我有種錯覺,穗娘的心口,定是像我這般疼。「手札上另一處所記,游魂藥性只會因一個條件改變,那便是服藥者受孕在身。」
受孕在身?若是如此,因為穗娘的藥,我失去了一個孩子?心口越來越沉,咬著下唇的牙齒,已經失了力道。此刻我只覺自己真若游魂一般,眼前開始模糊不清,耳邊也听不見任何聲音。
穗娘,我不心疼那與我無緣的孩子,也不為自己失憶而難受,只是,為何這些事情的「凶手」,是這樣伴了我五年的你?
「二笨娘,為何我總覺著我腦袋輕飄飄的似隨時都能飛了起來?」
「瞎說,小遲娘親,大夫說你腦袋磕在河畔亂石上,有淤血,這才憶不起往事的。」
「哦那二笨娘,是你撿的我?」
「是了,當時我懷著二笨,在河邊洗衣服,正巧踫見昏迷的你。」
「哦那二笨娘,我家人可有來尋過我?」
「不曾听說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嫡室只余了你一人。」
「小遲——小遲——你在哪——應我一聲啊——」
「嗚——二,二笨娘——」
「小遲,你怎的不回家跑來這里,真真是讓我好找啊!」
「二,二笨娘,小遲突然記不得路了,嗚——」
「莫哭,往後再去哪里,二笨娘都陪著你,咱們帶上二笨,一家人開開心心出來听說書」
穗娘,小遲該信你麼
閉眼前那一刻,我能瞧見的,只有蓄在我眼前的朦朧淚水。
緩過氣醒來時,我躺在西園屋子里,獨一,無二,趴在床邊合著眼已經睡去,外間點著一支紅燭,白草三人手撐著頭似也入了眠,紅葉的腦袋一磕一磕的垂著,有些滑稽。我卻笑不出來,又不敢再細想白日之事,便又閉了眼,雙手移至胸口,再次睡了過去。
這一睡,睜眼之時,時而在白日,時而又是夜間。期間隱約知道有人為了我一些茶水湯藥,我卻已經懶得計較有無吃食。也不知過了幾日,我自認為逃避得夠久了之後,便不打算繼續睡下去。意識逐漸清醒過來,身下躺著的床微微輕晃,我一愣,緩緩睜眼,轉著視線打量自己所在。
「小遲醒了?」熟悉的聲音多日未聞,此刻隱約帶著驚喜。
蕭棠之收起手我方知,他先前便一直握著我的手。
「恩。」
我艱難地從喉中發出聲音,尋著聲音望向他。蕭棠之,錦陽城城主,更是我的夫君。此時他正攬著我的肩將我扶起,單手倒了杯水,小心地遞至我嘴邊。我怔怔盯著他看,心中突生一念想,是不是日後可試著去相信的,便只有我的夫君,眼前的蕭棠之了?
「小遲,你昏睡了兩日,乖,先把水喝了。」
如此溫柔的蕭棠之,直覺告訴我,便是我失憶之前,他也不曾這般對我好過。我收回落于他臉上的視線,垂下頭,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復又抬頭看著他。
「這這是去哪?」方才我已經知道,我與蕭棠之身在他的專用馬車之內。
「回城主府,回家。」蕭棠之難得的唇角一勾,將水杯放下,「日後再不住蕭府了。」
我輕輕點頭,卻不移開視線,繼續盯著他瞧。他的笑差點讓我晃了神,這一刻的蕭棠之,很是陌生,似是月兌胎換骨了一番,可是,我竟會是滿心歡喜。
蕭棠之手臂一勾,將我靠在他身前,又從幾上的銀盆中取出一個小碗,拿了勺子湊到我跟前,「喝了水便能吃些東西了,小遲先喝些白粥,等回了家再喝藥,可好?」
說著,他又舀出一勺白粥,動作怎麼看怎麼笨,湊到我嘴巴。我皺皺眉,扁嘴道,「不要喝藥。」
他不語,只是將勺子又我唇間湊近一些。我抬首幽幽撇了他一眼,張嘴將粥喝下。一碗粥本就不多,沒幾口也便見了底。蕭棠之放了碗,又扭著手腕,別扭的替我擦了擦嘴角。
他拿了薄毯替我蓋著,再次將我攬在胸前,輕輕開口,「小遲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我輕輕搖頭,不想說話。身後人的胸膛因呼吸而緩緩起伏,我頓了頓呼吸,嘗試著跟著他的節奏吞吐氣息,卻把自己憋得緩不過氣。腰間的手緊了緊,蕭棠之下巴擱在我頭頂,我假意反抗著扭了扭頭,卻被他伸手穩住。
「小遲不想與我說?」蕭棠之滯了滯聲,復又道,「小遲可是怕我?」
怕麼?先前確實很怕,生怕他惱怒之下會結果了我的小命。可之後我也漸漸發現,蕭棠之其實是個別扭的人,唔,別扭的好人。他口中威脅我,卻仍幫我救了穗娘,他們雖不說,我卻知道定是他救的。他雖時不時會沉下臉,卻依舊容忍我當時在城主府的「小動作」。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似是要刻意對我好,卻又不知如何做。比如,他每次想冷下心罵我,卻總會在最後柔下聲音這麼伸著手指一數,蕭棠之還確實不曾傷害過我,相反他對我還不錯。
于是,我掙扎了很久,才垂下頭悶悶開口,「現下不怕了。」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只要你別再凶我。」
「」蕭棠之默然,圍在我腰間的手卻越收越緊,最後才若有似無的「恩」了一聲。
一時間,他不言,我也不語。我低著頭四處看著,最後定在他腰間的那個走了樣的滑稽棺材。我從他手臂間抽出一只手,拿起垂在他身側的小棺材,笑著問他,「蕭棠之,這破棺材丑死了,真是我做的?」
他也低首看了一眼,握住我的手道,「這生難看,這生‘特別’的東西,除了出自你手,還能有誰?」
我抿唇一笑,繼續把玩手中的小棺材。下了很久的決心,才低低問他,「蕭棠之,我可以信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