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小遲果真是受委屈了。」蕭棠之似是輕笑了一聲,繼而下巴蹭了蹭我的發頂,「小遲,你可以不必信我,但是我想要你明白,我定不會害你。」
「也不欺我瞞我?」
我忽然很想知道,蕭棠之此時該是何種神色。我正欲回首,他突的將一手移至我眼前,將我眼楮輕遮住。我抿唇笑了笑,有些期待蕭棠之的回答。
「恩,不欺。」
三個字從他口中吐出,輕得已不能再輕。我心中嘲諷一笑,想是已經欺了我,否則何來這些猶豫和不確定?
「主上——」馬車穩穩停下,城主府已至。
「好,若我日後想知何事,便直接來問了你,到時可莫要食言啊。」
「定不欺你。」
他微微嘆一聲,將我手中的小棺材拿出,抱起我挑簾下車。青垂首立在車旁,蕭棠之甚至不瞧他一眼,便收了收抱著我的手,將我更護在胸前,直直朝正門行去,一路未曾停歇,直接往「風月園」而去。
他將我安置在塌上,又給我扯了床薄毯。我皺皺眉,想告訴他,我不過是多睡了幾日,並不是病著。可難得瞧他轉來轉去瞎忙活,也將話咽了下去,只含笑看著他從候著的丫頭手中接過一只碗,朝我走來。
「將藥先吃了。」
我一直將視線放在那丫頭身上,果然,蕭棠之話音方落,她便猛地抬頭,愣愣盯著蕭棠之的背影。我不由「噗——」地笑出來,蕭棠之的異樣,果真將小丫頭給驚住了。
我推開藥碗,問道,「這丫頭好生面熟,似是有見過。」
「過來回夫人話。」蕭棠之放下藥碗,坐直身子,又恢復成「面癱蕭城主」,聲音冷冷硬硬。
我斜眼看他一眼,這變色速度,可敵得上淺墨逍那廝了。
那丫頭行了禮,幾步走上前。動作利索大方,卻又是規規矩矩,絲毫挑不出錯。方才還是一副詫異模樣,此刻已然恢復到尋常之態,從容淡定。嘖嘖,善收斂,知形勢,此女定然不凡。這話是誰說的來著,隱約有些印象,卻又想不出。
「奴婢善兒,曾在城外客棧伺候夫人沐浴。」
她這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青第一次帶我進城時,曾在一家客棧暫休,當時有三個丫頭說是替我沐浴,後來又被我打發了,眼前的善兒,應該是最後替我穿衣梳理頭發那人。可她不該是在城外的麼?
「回夫人,護衛今早遣奴婢回府,安排奴婢日後貼身照顧夫人。」
青?說起青,我這才想起,他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便是給蕭棠之行禮,也只用了一只手。且行過他身邊,還能聞到藥味。
「是你的意思,還是青的?」我偏首問端坐在旁的蕭棠之。
他示意善兒帶著其余人退了出去,邊起身邊道,「白草三人護主不周,青識人有誤,犯了錯自是該罰。日後也便不必再跟著你了。」
「你罰他們了?」
「恩」
他伸過藥碗,眼神示意我將藥喝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將白草三人遣出了蕭府,又「失斷。
我伸手擋開,眨著眼繼續問,「為何不把獨一無二還我?」
他拿著藥碗的手一頓,懾人的黑眸將我牢牢鎖住,神色黯了又亮,「小遲,我知你並不愚鈍,我可以將獨一、無二還你,可是,你真會信了她們?」
我垂眸,他的話,將我噎了住。獨一、無二兩人,已然不可信,五年不曾在我身邊,我已經不能確定,兩人是否還能對我如往日那般。何況,我也有自己的算計,她二人告知我的往事,似乎都在刻意惡化蕭棠之,更似乎在刻意離間我與蕭棠之。不過,也不排除,蕭棠之本就是如她二人說的那般,畢竟,我都不曾記得。
「小遲,我知你的顧慮。你且放心,善兒並非是我的人,她是當年你父親救下的,如今跟了你,你大可以放心。」
我繼續垂首不語,毯子下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心間生出的孤寂和絕望,幾近將我打垮。果真是沒有記憶,便似穿山甲沒了衣甲,時刻得懸著一顆心,防著身邊之人。
「先喝藥,莫要多想,明日帶你出門。」他嘆息著又將藥碗端起,卻再次擱了下,「都涼了,來人——」
「慢著!」我止住他,歪過頭不看他,卻堅定道,「蕭棠之,你便是將藥熱上千百遍,我也不喝。我再不喝藥了再也不喝了」穗娘,我再也不喝藥了
蜷起雙腿,將頭埋進手中,我試圖拋開那日在牆角听得的穗娘的話,然而終究無果,只能任由眼淚淌進指縫。
「小遲」蕭棠之從身側抱住我,抬起我的頭摁進他胸前,「你無緣無故昏睡兩日,期間可是有何內情?」
我只顧埋首落淚,未曾想好該不該對他吐露。他也不再繼續追問,只柔柔撫著我後背,無聲伴著我。
默了許久,正掙扎著是否要將心中之事說與蕭棠之听,想起穗娘給我游魂之事,我忽然思緒一滯,蕭棠之又是為何要我服藥?
「蕭棠之,」我晃著腦袋,離開他懷中,不悅道,「我為何要喝藥?」
他先是一愣,而後竟兀自笑了出來,邊笑邊搖頭道,「我竟是忘了,你若醒來,便無需再喝此藥了。」聞言我正準備好生取笑他一番,卻又听他道,「小遲先歇著,過會兒讓人將祛寒毒之藥送來。」
見他替我捏好毯子欲要起身離開,我皺皺眉頭問,「蕭棠之,你去哪?」
他轉身指了指塌邊書案,「這幾日盡折騰了些瑣事,你再合會眼,我將公文批了,待你醒了一同用晚膳。」
「哦」,躺回榻中,縮在薄毯之下,側首盯著已在書案後坐下的蕭棠之。自那晚我稀里糊涂與他同眠之後,他似乎變不少,就連現在灑在他身上的陽光,都變得柔和了些。他案頭堆了一大疊卷宗,明眸停留其上,一雙眉時而皺起,時而舒展,薄唇輕抿成線。我猜想,失憶之前,我該是很喜歡他的,因我覺著,他這副冷若冰霜,似鬼判般的模樣,我瞅著甚是滿意。
于是,我嘴角一勾,自語一般輕道,「蕭棠之,我很想去信一人,哪怕那人確實傷害過我,你說,我該如何?」
他握著筆的手一頓,怔了片刻後,方閉上眼道,「正如你所言,既是‘傷害過’,何必又再記掛著不放。鬧著自己的心,也未必好受」
「依你的意思,我該信她?」
「若是可以,便該信他。」
「哦」
蕭棠之提筆繼續批他的公文,我望著他微垂著的臉,狠狠拍了拍心口,既然決定信穗娘,便不可再胡亂猜測,反正我腦子不好使,就當我又失憶忘了那日「偷听」之事。我也不知自己盯著蕭棠之瞧了有多久,總之最後實在敵不過眼中的酸脹,便迷糊著閉上眼,幾近半眠。
隱約听見青在屋外問了兩次話,大抵何事听得不大清晰,只隱約捕捉到「清夫人」、「城相府」之類的字眼。我猜想是他的另一位小夫人又耐不住「相思」,欲要見上蕭棠之一面。我下意識的嘴角一勾,拱著身子翻了個身,心下暢快不已。蕭棠之與他三位小夫人的「三年之約」甚是有趣,竟接連著數次,以此拒絕夫人們的「邀寵」。
這一淺眠,時間掐的著實精準,我恰恰睜眼,便見蕭棠之從案後起身,向我而來。我晃了晃仍舊有些昏脹的腦袋,這一晃,將淺墨逍的話給晃了出來。「傷心失落,我從不曾見過,除卻他帶了一個女人回府,那幾日你倒是夜夜醉倒在我的朱墨樓。」良清辰,清清,清夫人?
我眯起眼,望向坐于塌邊想蕭棠之,「蕭棠之,清夫人,可是你的清清?」
人人都道,欲看人心,便需透過此人的眼楮。我努力想從蕭棠之雙眸中看出點什麼端倪,卻一無所獲。他眼中除了漆黑,便是幽深,我期待了許久,終是瞧不見我想看的「眸中微光一閃」之狀。我略有些失望,別開了眼。莫非我失魂落魄那幾日,醋的不是這位清夫人?
「小遲記得清清?」
我搖頭,復有點頭,「不記得,但似乎夢到過,那時候你要歇在清清屋里,我似乎與你吵了一番。」那夢境如今已只余零碎片段,不過,也足以我拼湊重現一番,唬弄蕭棠之。
「恩你偏就記得這些。」
偏就記得這些,「這些」又是哪些?我鼓著腮偏首看他,卻被眼前蕭棠之的反應給怔得扁了腮幫。他似入了定魔怔了,視線看似落在我身上,我卻感受不到絲毫。他雙眸幽黑依舊,卻黯淡無光,了無生氣。我由不得咽了咽口水,抖著手試了幾次,才將手移至他眼前。擺了擺,他無回應,又晃了晃,他還是沒有回神。
我被怔得不輕,咬牙將手湊近他頰邊,閉眼偏過首,深吸一口氣,狠狠打了下去。
「起來用膳。」
也不知何時他回了神,將我的手恰好擋在半空。我輕掃他一眼,訕訕收回量道,「天天黑了啊。」
他貌似懶得戳破我的窘迫,眼神淡淡一撇,便喚了人傳膳。
這蕭棠之,我這不是還沒得手麼,居然擺臉色給我看。我以為他只是臉色不悅罷了,卻不想,這一頓晚膳,其實是他一人之膳。我只被允許喝了少許白粥,繼而,便對著眼前這一大碗青灰色的奇怪苦藥。
白色熱霧從碧綠瓷碗中氤氳而出,蜿蜒而上,纏繞一處,恰似我糾蹙的眉間。我醞釀了許久,卻終是不敢對著蕭棠之的冰冷神色,拒絕這碗湯藥。此刻我方有所悟,我對蕭棠之難得的溫和真真懷念啊。末了,他擱下筷子,拿帕子淨了手,然後撇一眼藥碗,再撇一眼我,便端坐著不發一言。我一咬牙,一拍桌,終是毫無骨氣的端起藥碗喝了個見底。
掙扎捶地的我並不知,我這一時的「讓步屈服」,即將面對的,便是接連十幾日的「苦口良藥」。